我點點頭:“師兄他們與我沒甚交情,卻這般肝膽相照,當真仗義。”


    慢慢師姐將啃了一半的桃子扔在地上,冷笑道:“我看不見得是仗義,你可知道元籟是誰?”


    我搖搖頭。


    師姐一臉玄虛道:“他兄長名叫元笙,便是被星沉打死的那位。”


    我倒吸一口涼氣,想不到個中還有此等緣由……


    師姐雖是個風一般灑脫的性子,犀利起來時卻令我刮目相看,她繼續冷笑道:“你那日被星沉擄上晨鍾山,我當時膽子慫,未敢即刻追來搭救你,一夜噩夢連連,醒了方知做個縮頭烏龜,滋味比死還難受,故而我便跑來晨鍾山上尋你,當時也抱了軟的不行就和星沉硬拚一場的主意。他若真心想要搭救於你,為何當時不來,你若真要被星沉欺負,整整兩日也早不知被欺負成什麽樣了,如今聽說這山上仙障解了,他才大張旗鼓的來伸張正義,是不是太晚了點……”


    我幾乎無語凝噎,不是因元籟師兄表裏不一,油滑奸詐,而是因聽了慢慢師姐那句:“故而跑來晨鍾山上尋你,當時也抱了軟的不行就和星沉硬拚一場的主意……”


    我那日被擄,敢上山來尋我的,隻她一個學業不精,至今也隻會些三腳貓功夫的小仙子……


    想她平日裏招貓逗狗,沒個正形,遇事方知卻有這樣一副烈烈肝膽,熱血心腸……


    師姐不知我沉默為何,繼續嘰嘰喳喳道:“其實那日我山上瞧見你,本是無論如何也要救你下山去的,後來見你未受半點傷害,也不急著讓我救你下山,言談間還有些吞吞吐吐,便知你與星沉之間,可能有些不願為外人道的私事,我便不再問了,隻要你平安便是好的……”


    我啞然……


    不想師姐,竟活得如此通透……


    我們兩個在果子林裏消磨了大半日時間,直到金烏西沉,灑下半坡澄澈金輝,才依依道了別。


    我兜著十幾個熟透的桃子杏子,飛回峰頂院中,進門就瞧見星沉翹著二郎腿坐在海棠樹下喝茶,他今日穿了一身煙青色廣袖長衫,明澈如雨後天空,朗俊眉目一筆一畫動人心弦……


    我心中暗暗喝彩,真是個以色侍人的好苗子……


    我笑嘻嘻跑向他,將裙子兜著的桃子杏子一股腦倒在石桌上,殷勤問道:“師兄吃不吃桃子,還有這杏子,甜似蜜釀,我這便洗兩個與師兄嚐嚐……”


    他放下茶盞,揚起眉毛頗玩味的看了我兩眼,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你確定是給我的?”


    我訕訕道:“當然,當然,那是自然,嗬嗬……”


    怎麽說也是個錦衣玉食的小殿下,還和一隻狗計較吃食,嘖嘖,瞧這境界……


    “你今日玩的可歡喜?”


    他悠悠然問我。


    我聽他語氣頗和緩,心道難得啊難得,今日可算肯好好跟我說一兩句話了……


    “歡喜,歡喜的緊,師兄這晨鍾峰漫山遍野的果子,真是好玩的緊,明日我帶師兄去逛逛……”


    他點點頭,慢慢道:“逛之前,先把昨日琴籍師兄布置的罰寫抄完吧,哦對了,還有今日我給你布置的課業,一並寫完。”


    他說完抬手指了指我那牢房,我瞧他意思,是讓我這就進去奮筆疾書。


    我隻好垂頭喪氣回房替他抄那殺千刀的罰寫,五蘊篇和六塵篇,每篇十遍,算來需得寫到二更天了……


    我坐到窗下書桌前,撿起桌上擺著的一本《天隱藥藏素經》,窗外傳來星沉輕描淡寫的一句:“我看你頗有些閑暇,桌上那本藥藏素經,抄完拿給我看。”


    我駭然,這書厚似青磚一塊,我手腳並用也抄不完啊。


    定是我昨晚擅闖他臥房,引得他不快了,報複,這是□□裸的報複。


    我克製著想要將這書扯成碎渣,然後一股腦砸在他臉上的衝動,委屈辯解道:“師兄,這書太厚了,抄完琴籍師兄的罰寫怕已是二更天,餘下時間不夠抄完這本的啊……”


    他好脾氣的說:“夜裏抄不完,還有白日,你那麽閑,總有抄完的一天。”


    是夜,我埋頭奮筆疾書,偶爾抬頭怨憤的瞪一眼對麵大敞的軒窗裏,一派紙醉金迷的景象。


    星沉這廝不知使了個什麽妖法,將我在今日在山上摘的那幾個大紅桃變出了手腳,兩隻桃子喊著號子賣力給他捶腿,兩隻桃子為他捏肩捶背,還有一隻擎著青玉小酒壺,殷勤為他一杯杯斟上瓊漿美酒,見他喝多兩杯,便十分乖巧的遞給他一顆剝皮去籽的葡萄……


    書案上十幾個滾圓澄黃的杏子一字排開,翻跟頭的翻跟頭,疊羅漢的疊羅漢,耍得虎虎生風,頗是賣力……


    彼端之情景,著實慪得人幾欲吐血……


    星沉那廝似是怕慪不死我,總能在我暗搓搓瞪向他時,心有靈犀的似笑非笑回望向我,嘴角挑釁的勾起,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向我表示:“瞧我不順眼是嗎?來啊,有種來揍我……”


    我自是沒這個膽色,一怒之下,啪的關上了兩扇窗戶。


    眼不見為淨。


    就這般,一邊慪著火,一邊昏昏沉沉抄了一夜……


    第19章 死纏爛打


    昨夜雖熬了一整夜,今日我卻眼巴巴急著下山習讀功課,隻因今日是景旭大師兄為我們講習佛法,我久慕他大名,很想親自品鑒品鑒慢慢師姐所說的琢玉朗,究竟是何玉質仙姿。


    我興衝衝的來,卻管不住此刻沉沉下墜的眼皮,一則是因熬夜困倦,二則是因這佛法佶屈聱牙,我委實難以理解,琢玉朗也好,點蘇娘也罷,任誰讀這不知所雲的句子,我都賣不了麵子與他。


    景旭師兄曰:“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我心曰:“愛得不得。”


    景旭師兄曰:“雲在青天水在瓶。”


    我心曰:“我肚子裏沒有水,有顆燙手的內丹……”


    景旭師兄曰:“緣來則去,緣聚則散,緣起則生,緣落則滅,萬法緣生,皆係緣分。”


    我心曰:“快些滅吧,我好與你弟弟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景旭師兄曰:“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淨無瑕穢,光明廣大。”


    我心中還未來得及曰一曰,便聽身後不遠處有個聲音曰道:“佛曰內外明徹,淨無瑕穢,敢問師兄,若眼下便有不明不徹之人,行那不幹不淨之事,待要如何處置?”


    我一聽似有熱鬧可看,立刻豎起耳朵來了精神,困意頓時就沒了,悄悄回頭瞄了一眼,見那起身講話之人,正是昨日在晨鍾峰下遇到的元籟師兄,他挺胸而立,一旁是饒有興致看熱鬧的霽月二殿下。


    我回頭瞄他那一眼,目光正好被他捕獲,他便立刻用灼灼目光示意我不要怕,一切有他為我撐腰。


    我默默回頭,心中暗道不好,難道他要當著所有同門的麵,逼我和星沉翻臉?


    若昨日沒有慢慢師姐那番提醒,今日他挺身為我仗義執言,我定是感激不盡,可如今我已知他並非真心為我不平,不過是借著我的由頭去尋星沉晦氣,我當然不能做他這顆過河的棋子。


    於是我心中有了計較,無論如何,我今日不能遂了他的願。


    景旭師兄放下手中卷冊,向元籟師兄問道:“你所言何意,所指何人,不妨說來聽聽。”


    我暗暗扶額,還不是你那寶貝弟弟……


    果然,元籟師兄轉頭盯著星沉冷冷道:“我所指是誰,在座眾人心知肚明。”


    景旭師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還未等他說話,我身邊那位小爺一手支腮,懶洋洋側過身看向元籟,從容說道:“抱歉,我沒有心知肚明,還是勞煩你說清楚吧……”


    元籟臉上一陣隱忍不下的憤恨,他冷冷道:“也對,人命在你眼裏不過就是草芥,看哪個同門不順眼了,隨便擄走也是尋常事,你自然不明白此事有多惡劣。”


    景旭皺著眉頭沉聲道:“元籟,你既有話要說,不妨說明白些,哪位同門被擄了,流波弟子若做出此等事來,我必是不饒他的。”


    元籟看向我,我忙回過頭,避開他意味深長的目光,我不與他一唱一和,看他還要如何坑我。


    他沉默片刻,索性豁出去我這張老臉,指著我道:“是我們新入門的小師妹,她初來乍到,不知某人有多跋扈,不小心占了他的坐席,被他擄到自己獨霸的山頭,至今不還她自由身。”


    嘖嘖,你有私憤要泄,奈拉我墊背,險惡,此人一顆心生得頗險惡了些。


    景旭師兄聞言怒不可遏,瞪著他那寶貝弟弟問道:“真有此事?”


    星沉唇角那絲不冷不熱的笑漸漸變得鋒利起來,他自始至終都沒正眼瞧過元籟這個找茬的,目光始終落在景旭臉上,初時還帶著些漫不經心,隨著景旭師兄神色逐漸凝重,星沉那半是頑劣半是散漫的目光,也漸漸變得陰沉和冷冽起來。


    我暗暗扯了扯他袖子,遞眼色給他,“兄台,你瞪錯人了……”


    星沉垂下目光,在我牽著他衣角的手上看了一眼……


    “有又怎麽樣?”


    他目光隻在我手上停留了片刻,便又掀起眼皮看向他那冷若冰霜的兄長,我心頭一凜,隻覺他目光亦是冷若冰霜,仿佛是從一顆凍徹的心裏,刮出來的一層寒涼……


    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目光,即使是在竹林小築的靜舍裏,他攥著我的脖子逼我吐出內丹時,也未曾見過……


    我心道不好,這廝怕是狂性要發作……


    並且發作的對象,怕是不對啊,怎不是衝著元籟去的……


    我偷瞄了元籟一眼,隻見他一臉想要看熱鬧的躍躍欲試,比之我往日還更勝三分,若讓這廝今日小人得誌,最慘的豈不是我,我那債主小爺若惱了我,逼我立刻還他內丹可如何是好……


    我心一橫,左右這張老臉已被元籟舍了,不怕再舍一次。


    於是我搶在這兄弟二人翻臉前,大聲嚷道:“不關星沉師兄的事,是我先纏上他的……”


    知言堂四下一片竊竊私語如被一陣大風掃蕩而過,驟然間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星沉脖子僵了似的,一截一截轉過頭來,呆若木雞看向我……


    景旭師兄也愣在原地,瞧他那表情,好似遭了雷擊……


    我瞧這劍拔弩張的氛圍絲毫未減,索性橫了一顆心,繼續交代道:“不關星沉師兄的事,是我勾引他,糾纏他,強迫他,他若攆我我,我便以死相逼,左右我就瞧上晨鍾峰那塊風水寶地了,我死都不會走,你們若瞧不順眼,不瞧便是……”


    我瞧見慢慢師姐脖子也似僵了似的,一截一截費力的轉過頭來,張著嘴看我,下巴好似脫臼了……


    我麵不改色,隻偷偷給我那債主飛了個乖覺的眉眼,怎麽樣,夠意思吧,剩下那半本藥藏素經,是不是沒臉讓我繼續抄了……


    星沉與我那小眼神蜻蜓點水般碰觸後旋即分開,蒼白的臉上忽然浮起一層奇怪的赤橙黃綠青藍紫,一時間變幻莫測,甚是令我眼花繚繞。


    許是一種姿勢坐得久了,難免腿酸腳麻,他突然挪了挪屁股,換了個坐姿,隻給我一張寒江千山雪般冰冷孤傲的側顏。


    嘖嘖,若說這天上地下,最難討好的一顆芳心,便是債主的心吧……


    天生芥蒂如天塹,水火不相容……


    我心中猶自感慨,卻聽一旁傳來兩聲頗為尷尬的輕咳,我這才想起,這邊還杵著個景旭大師兄。


    師兄輕咳兩聲,默默著我二人,似是一言難盡,又似無話可說,到最後一句話也沒憋出來,隻好輕輕拂袖而去。


    待到散了學,星沉連理都不理我一聲,徑自揚長而去,我便樂得與慢慢師姐多玩耍一會兒。


    師姐一路扯著我回到竹林小築,進了她的靜舍,認真問我道:“小師妹,你方才那番驚天地泣鬼神的言語,可是當真的?”


    我訕訕道:“我不那麽說,豈不遂了元籟師兄的意,拉我做了墊背的……”


    師姐扶額道:“傻師妹啊,你的臉麵還要不要了……”


    我心道,跟性命比,臉麵還是靠邊站吧……


    師姐見我又有些支吾,突然拍著腦門叫道:“小師妹,你莫不是真的瞧上星沉師兄了?”


    我嗬嗬,那瘋子,倒貼我都不要……


    師姐見我神色複雜,不知她一顆小腦袋瓜裏如何峰回路轉了一大圈,最後竟給我蓋棺定論:“小師妹,才幾日時間,你竟對他用情如此之深,他那煞星一般的性子,豈是你能馴駕得了,你隻有一把弱骨,一顆真心,再無旁的依傍,日後若被他傷個粉身碎骨,可如何是好?”


    我嗬嗬,師姐天眼又開了,不消說日後,他眼下就可以讓我粉身碎骨,理直氣壯拿走他那顆內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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