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旭:“……”


    我坐在廊前玉階之上,抬頭看崢嶸飛簷上掛著的那彎孤零零的月亮。


    恍惚間,身旁多了個人,我雖能感覺到是誰,卻還是忍不住轉過頭來看他。


    小星沉坐在我身旁,月色似水涼薄,灑在他腳下的玉階上,他垂著頭,不知在想什麽,小如夢不知不覺已長大了很多,在他腳邊乖乖趴著。


    遠處傳來仙樂飄飄,熱鬧勝似人間,小星沉卻獨自呆在這處空闊的庭院裏,眉宇之間已隱約有了如今的淡淡陰鬱。


    我陪他默默坐著……


    院門處忽然響起腳步聲,小星沉忽的抬起眼睛,看到景旭走進院子裏時,清冷的眸子裏瞬間有了一抹亮色,“哥,你回來了……”


    待他看到景旭身後跟著的人時,目光又陰沉了下來。


    霽月帶著三分酒氣,從景旭身後閃出,見了星沉便毫不客氣的教訓道:“臭小子,母後今日壽辰,你為何不去給她拜壽。”


    星沉冷冷看他一眼,起身便要回房去,霽月頓時火冒三丈,搶上前來一把揪住星沉衣領,憤然道:“臭小子,你怎樣惹她傷心了,這半年來,她連著病了五七次,隻不能在她麵前提起你,你自小得了她多少疼愛,如今這樣慪她,你還是人嗎?”


    此時的霽月身形已是頗為魁梧,而星沉身形尚未抽條,被霽月狠狠抓著,看上去十分吃虧,如夢見星沉受了欺負,咆哮著朝霽月撲了上來。


    “一邊去。”


    星沉立即喝止如夢。


    如夢嗚咽了幾聲,不情不願的退了兩步,憤憤然趴在了地上,隻瞪著一雙眼睛凶巴巴盯著霽月。


    想不到星沉小時候,竟比現在沉穩持重,還知道顧念一下同胞兄弟之間的情誼……


    我心中剛剛感慨完,卻見星沉反手扣住霽月粗壯的腕子,還沒等景旭喊出製止的話來,已將霽月狠狠甩到院中一棵月桂樹粗壯的樹幹上,夯得那樹嘩啦啦落了一地葉子。


    我方才感動的有些早了……


    霽月惱羞成怒,爬起來衝向星沉,兩人頃刻間扭打在一起,此情此景,瞧著十分眼熟,嘖嘖,這對冤家還真是從小掐到大的。


    “別打了,都給我住手。”


    景旭一如既往的拉架,兩個血氣方剛的少年卻誰都不肯退讓一步,三個人正亂作一團,景旭忽然捂住胸口,呆呆的不動了。


    星沉和霽月打的正酣,卻即刻察覺到了景旭的不對勁,他忽然收回揍向霽月的拳頭,轉而去扶景旭,顧不得霽月狠狠揮向他臉頰的拳頭,嘴角被一拳揍得鮮血崩流。


    霽月還要再揮拳,卻也後知後覺的發現的景旭的不對勁,他立刻收了手,和星沉一左一右扶住了景旭。


    “哥,你怎麽了?”


    “哥,你怎麽了?”


    兩個人齊齊叫喚。


    景旭臉色微白,手緊緊捂在胸口上,好似一顆心突然跳得太猛,讓他無法承受。


    就在這時,狂風乍起,園子裏草飛花殘,滾滾濃雲驟然四合,在院子上空咆哮翻湧,兄弟三人齊齊抬頭望向天空,衣袍在狂風中獵獵翻飛。


    突然間,雲層中探出一雙銀鱗巨爪,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嘹亮長鳴,一條通體銀鱗,耀眼灼目的巨龍破雲而出,在空中盤旋幾圈,轟然落在院內,震得地麵一陣劇烈的搖動。


    我雖知眼前看到的都是夢境或是幻象,卻還是慌忙躲在雲紋玉柱之後,嚇得心驚肉跳。


    那銀龍周身雲氣繚繞未散,傲然昂首又是一聲破空長嘯,繼而向庭內驚呆了的三人垂下銀光閃閃的頭,慢慢向景旭靠近。


    景旭平日裏波瀾不驚的麵孔此刻因為激動和震驚,變得幾乎有些陌生,他慢慢抬起一條手臂,伸向那條朝他慢慢靠近的銀龍,指尖微微顫抖……


    靠近了些,又靠近了些……


    他指尖終於輕撫上那巨龍低垂下來的額頭,那銀龍忽然匍匐在地,狀似臣服,眼中傲然凶光在景旭觸碰到它額上銀鱗的瞬間,變得乖順無比……


    “大哥,是真龍嗎。”


    霽月大叫一聲,恨不得手舞足蹈。


    星沉嘴角還淌著血,渾然不覺傷口上的疼痛,難得咧嘴笑了:“哥,你的龍。”


    景旭雖看上去也十分歡喜,麵色卻已恢複成平日裏的溫潤如玉,波瀾不驚……


    轉眼間我又回到了上次那個碧蓮池畔,星沉似是又長高了些,背對我站在池前,平靜無波的池麵漸漸掀起層層漣漪,嘩啦一聲水浪騰空而起,碎瓊飛濺,池水好似驟然間被撞了個窟窿,冒出一隻蒼藍色頭長兩隻犄角的巨蛇。


    小星沉伸出胳膊,拍了拍巨蛇朝他低下來的腦袋。


    “乖乖……”


    他的聲線已不複孩童時的清脆幼氣,低沉而清澈的嗓音裏,透著一絲猝不及防的少年老成,還有一絲尚未褪盡的天然稚嫩。


    那聲音陌生又熟悉,低沉又青澀,毫無防備間闖入耳中,令我莫名其妙覺得耳根微微發燙。


    我抬頭看了看池中碩大無比的巨蛇,再次拜服少年星沉在取名字這件事上的天賦異稟,也不知他對著這麽個凶煞恐怖的龐然大物,是如何麵不改色叫出“乖乖”二字的。


    醜乖乖在星沉掌心上蹭了蹭碩大無比的腦袋,忽然扭動起盤繞在池上的龐大身軀,看樣子是想撒一撒嬌,無奈卻掀起一池駭人的驚濤巨浪,將他麵前的少年劈頭蓋臉澆了個透心涼。


    就在這時,少年星沉背後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他臉色陡然變了,連忙回頭望向身後。


    她那瘋瘋癲癲的娘親此刻正站在他身後,一席紫服華貴豔麗,卻將她消瘦的臉龐襯得更加蒼白死灰。


    她一步一步走到少年身邊,每靠近一步,我都能感覺到少年星沉身上的寒毛一根根乍起,我又開始覺得窒息,好似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死死掐著我的脖子,毫無回轉的餘地,就是要生生將我掐死。


    女人走到少年身邊,與他並肩而立,抬頭看著池中呆呆杵著的巨蛇。


    那巨蛇瞧著駭人,但若是仔細看進它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裏,便能發現它與它的主人一樣,單純而清澈。


    巨蛇似是被女人身上難以言喻的戾氣深深的震撼到了,頭微微偏著,半張著血盆大口呆呆看著星沉身邊的女人,將一頭霧水四個字演繹的栩栩如生。


    “這是什麽?”


    女人的聲音好似穿透胸膛的利刃,每說一個字似乎都能讓少年感到極為不適。


    “我的小蛇。”


    少年星沉極力克製著心頭的戰栗,沉靜的答道。


    “蛇?”


    女人突然輕輕笑了,那笑聲起初尖細,繼而漸漸變得狂躁刺耳,她抬頭狠狠瞪向天空,好似要將滿心怨憤都撒在老天爺身上。


    待到她終於笑夠了,才轉過頭問道:“除了我,誰還知道這條蛇?”


    星沉搖了搖頭,冷冷回道:“沒有了。”


    女人似是不信,“景旭呢?你日日粘著他,為何他不知道?”


    星沉垂著眼睛,始終不看女人一眼,“母後不知大哥從小怕蛇嗎?”


    女人輕輕笑了笑,慢慢俯身與少年拉平了視線,然後一字一句說道:“你聽好了,這條蛇若再有第三個人知道,我便把它剝皮抽筋,剁成肉醬給你下飯。”


    池中的巨蛇似是聽懂了女人的話,猛地一頭紮進水裏,嘩啦啦拍起一層驚濤駭浪,又將池畔的兩個人澆了個透心涼……


    第27章 傳燈祭


    冰涼的池水似也劈頭蓋臉澆在了我臉上,我一個機靈,忽的睜開眼睛,暈頭暈腦間險些一骨碌坐起來,好在我即刻便恢複了警醒,就在起身前的千鈞一發間,將自己牢牢釘在了原處。


    小心謹慎如此,還是發出了些窸窸窣窣的響動。


    我強壓下幾乎蹦到嗓子眼裏的心跳,從緊緊貼著的這方胸膛上挪開了些,又挪開了些……


    耳畔鼻息均勻,我略略放下些心來,小心翼翼仰起臉查看星沉睡得可還安穩,幽暗中隻看到他輪廓流暢的側臉,以及弧度極美的唇線,我在黑暗中靜待半晌,不見他有任何異動,便想躡手躡腳起身離開。


    我稍稍起身,才發覺自己頭發不知何時壓了一半在他身下,與他一頭墨染般的烏黑長發糾結在了一處,一時竟脫身不得。


    要命啊,這可怎生是好。


    我試著揪了揪自己的頭發,不知是揪到了他的頭發,還是袖子不小心撩了一下他的臉,這廝忽然抬手蹭了蹭鼻尖,唬得我三魂七魄險些作鳥獸散,好在他蹭了蹭鼻尖之後,翻了個身背對我繼續酣眠,並沒有詐屍一般睜開眼睛。


    我拍了拍胸口,好險好險。


    這廝睡著了倒是比醒著時還善解人意,翻身翻的很有眼力價嘛……


    我一頭青絲得以脫困,便小心謹慎坐起身來,輕輕拆開他那幾絲與我糾纏的黑發,躡手躡腳爬下床,趁著夜黑風高,悄悄潛回自己房內……


    自我入了師門,甚少見到師父,也甚少聽到師父授業,慢慢師姐說,師父從前不曾這般疏於教導弟子,即便不是每日講學,隔一日總是有的。


    這次少說隔了半月有餘,霜花殿才再次焚起嫋嫋九轉回香,師父他老人家難得現身,親自布壇講道。


    霜花殿兩排鏤刻楓葉飄飛的古木軒窗齊齊大敞,投入萬縷澄澈陽光,映著遠方碧海藍天,通徹明亮的大殿內纖塵不染,隻有淡淡餘香沁人肺腑……


    大殿內座無虛席……除了星沉那塊陽光最好,景色最佳的上風上水之地……


    我坐在星沉身旁,伸手拽了拽他曳落在青席之上的袖袍,輕聲問他:“師兄,你覺不覺得師父看上去風塵仆仆了些,心不在焉了些?”


    星沉斜過眼睛,狹長眼尾挑起一個好看的弧度,目光落在我抓著他袖袍的手上。


    看了一眼,收回目光,一個字都未賞給我。


    這廝不知又在鬧什麽心煩,最近待我愈發冷漠,好不容易與我說句話,好似也屈尊降貴一般,甚是難以理喻。


    我心中嗤他一句,愛理不理。


    轉頭和慢慢師姐說話。


    慢慢師姐這段時日出入晨鍾峰來去自如,膽子肥了不少,今早我偷偷叫她來蹭星沉的風水寶地,她便樂顛顛來蹭了。


    星沉對此毫無反應,頂多聽煩了我與慢慢師姐小聲嘰喳時,轉頭看向窗外悠悠白雲,眼不見為淨。


    我悄悄問慢慢師姐:“師姐,你覺不覺得師父瞧上去風塵仆仆了些,心不在焉了些?”


    慢慢師姐抬頭盯著師父清雅端方的麵孔看了半晌,湊過來與我小聲耳語:“我瞧著也是,似乎還瘦了一些……”


    我點點頭:“師父這麽大個神仙,難道也有煩心事?”


    慢慢師姐小聲道:“今時不同往日,我們終日在流波山上逍遙度日,對山外光景知之甚少,前幾日我娘親傳信與我,叮囑我此次傳燈祭上,打死都不能出頭冒尖,以免獲得下山遊曆的資格,我娘親說,東水之外已是人間地獄,妖魔鬼怪遍地猖獗,名門仙山屢遭屠戮,皆是因那大魔從昆侖磐石下逃脫,跑到人間興風作浪所致,想必師父這些日子屢屢出山巡遊,難掩風塵仆仆,是為了尋找那魔頭的下落吧。”


    我眨了眨眼問道:“什麽是傳燈祭?”


    慢慢師姐輕拍額頭,小聲解釋:“我忘了你初來乍到,不知此事,我們流波山每隔一個甲子便要舉辦一次傳燈祭,贏了的弟子可以獲得去須彌山接引燃燈火種的機會,還可去凡間遊曆,甚是好玩……”


    我聽得心馳神往,眼巴巴的問:“師姐你可曾贏過?”


    慢慢師姐癟癟嘴,“我拜入流波山那年,傳燈祭剛剛結束,景旭大師兄已帶著數名表現上佳的弟子下山去了,好生遺憾……”


    我問她:“那你此番又要錯過機會了。”


    師姐低低奸笑:“我娘親又沒長千裏眼,怎知我如何對她陽奉陰違……”


    我誠懇讚道:“師姐高明。”


    慢慢師姐卻忽的一臉憂色道:“可如今外麵風聲那麽緊,不知今年的傳燈祭還辦不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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