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上加難……”


    瞧星沉那冷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也隻有我能看出他此刻是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永世再不見人吧……


    “難上加難……”


    “難上加難……”


    “難上加難……”


    ……


    我與慢慢師姐接得不亦樂乎,星沉卻接得生硬窘迫頗為羞恥,比他臉色更差的,當然是我們麵前的酸秀才,他聽一句,抖一下白眉毛,聽到第一百句時,哆嗦著手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荒唐,胡鬧,重來,給我重來。”


    慢慢師姐立刻說道:“好上加好……”


    我接:“好上加好……”


    星沉此刻恨不得裝作不認識我倆,卻也沒奈何,隻能硬著頭皮接道:“好上加好……”


    “好上加好……”


    “好上加好……”


    “好上加好……”


    身後的師兄師姐們起初笑作一團,聽了半晌各自散了,有的爬到樹上睡覺,有的索性鬥起了雙陸……


    不知這位師兄今早是如何想到在袖子裏揣一副雙陸的,也頗是個人才……


    在酸秀才怒發衝冠的喝止下,慢慢師姐又起了個:“親上加親……”


    “親上加親……”


    “親上加親……”


    “親上加親……”


    終於,一塊硯台朝我劈頭砸來,星沉忙替我擋,我卻伸長脖子迎了上去。


    我是一隻瓶子,碰瓷這種勾當,我們瓶子可是鼻祖。


    我捂著淌血的額角,哎喲喲疼得眼淚花都冒出來了。


    慢慢師姐伶牙俐齒喊道:“老先生,虧你還是個滿腹經綸的讀書人,如何當街行凶打人,走,與我們見官去……”


    那酸秀才被我們氣得七竅生煙,頭發根根到豎,他又抄起桌上的文房四寶朝我們劈頭蓋臉砸來:“罷了罷了,老朽豁出去這份守門的差事不要,也要打死你們這些不學無術的……”


    他話音剛落,聳立在我們麵前的城門樓子忽然大門洞開,那酸秀才化作一團幻影,須臾消失在眼前。


    四下歡聲一片,大家不敢耽擱,徑直穿過城門,向下一關行去,身後奮筆疾書的師兄師姐們眼巴巴瞧著我們,須臾被拋出了陣外。


    行不上多時,一條通天大河橫在眼前,河上濁浪滔天,對岸遙遙無邊,我對一旁的星沉說道:“這關難不成是考我們水性?”


    星沉指了指岸邊一葉小舟,麵色微微有些凝重道:“一關比一關難,應該不是考水性這麽簡單。”


    他說的有道理,方才那一關若不是提前得了點撥,又有慢慢師姐誤打誤撞,恐怕我們現在正奮筆疾書寫那三千遍罰抄呢。


    河邊隻有這一條小船,船雖小的可憐,卻還有棚有窗,看樣子是給闖關之人搭乘用的,可這船看上去隻能載得動三五人,我們一行二十幾人,如何都上的去……


    霽月師兄和元籟師兄那一夥人倒是百無禁忌,搶先大搖大擺踏上船,鑽進了船篷,我看著他們魚貫而入,不一會兒便進去了十幾人……


    我一邊心中稱奇,一邊也登了上去,沒想到外麵看起來很小的一隻船,裏麵卻頗寬敞,那船好似長了眼睛,待岸上空無一人時,便無聲無息的劃離了水麵。


    河水奔流湍急,瞬間隻見浩渺河麵,不辨來途,也不辨去向,那感覺好似在吉凶難測的命途裏,讓人無端覺得飄搖無助。


    我素來不是個膽大的,一想到等在前麵的不知是什麽詭異的考驗,心下便惴惴不安,不由得往星沉那邊蹭了蹭,雖說前兩關一個歪打,一個正著,都應了我那句不要臉的“助他摘得桂冠”,但不知為什麽,隻要向他靠近一點點,我心中的害怕便會少一點點,一路行來的每一步,我都是偷偷借著他壯膽……


    星沉旁若無人的閉目養神,對霽月時不時的挑釁置若罔聞,對我暗搓搓的蹭心安,似乎也毫無察覺,忽然一個大浪打來,船上一陣猛烈的顛簸,我一不小心撞在星沉肩上,登時眼冒金星。


    他麵無表情的伸手將我環住,直到水麵上浪頭漸漸小了,才緩緩將我鬆開。


    “多謝師兄……”


    我在他耳邊小聲道謝。


    他淡淡轉頭看向窗外波濤翻湧的水麵,連側臉都不肯給我看了……


    我們又顛簸了一程,忽覺四周風浪小了些,漸漸的,水麵上連細細的波紋都不見了,船兒好似幽靈般行在波平如鏡的河麵上,無聲無息,似夢中才會有的安靜。


    因四下太靜了,反而使人心中升起一絲莫名的不安來……


    第34章 沉船


    我正心中惴惴,忽然間覺得哪裏有些不對,慢慢師姐似乎也察覺到了,慌忙探身去看船舷。


    我隨她一同看過去,卻見這船的吃水陡然間變深了許多,明淨無波的水麵此刻幾乎與船舷齊平,眼看著就要灌進船裏。


    越來越多的弟子察覺到這船吃水不對,一船人緊張的盯著隨時要漫過船舷的水麵,連大氣都不敢出,屁股也不敢挪動一下,生怕這船稍稍一晃便要一股腦灌進水來,頃刻間沉到水底。


    這時有個聲音十分突兀的響起:“稀奇稀奇,我在這河上載人無數,未曾見過似你們這等未經世事的小神仙裏,還有罪孽如此深重的……”


    說話間,河水漫過船舷,開始汩汩的往船艙灌了進來……


    四下一片驚慌失措,星沉和霽月同時問道:“你是何人?”


    那聲音回道:“我是載你們過河的船,此河中央有一脈弱水,因通著幽冥地界,漸漸有了些靈識。此水載人不計重量,隻計較罪孽深淺,你們此趟原本是要去弱水之下的迷宮裏闖關的,可我瞧著情勢不妙,此趟你們怕是要一沉到底,直接墜入幽冥地界去了,各位自求多福,自求多福吧……”


    船上一片駭然,我瞧著慢慢師姐臉色陡然間變得煞白,便疑惑的問她:“師姐,你怎的一聽幽冥地界,便嚇成這副模樣?”


    師姐小聲解釋:“三界雖以天界為尊,實際上卻各行其道,尤其是幽冥地界,雖有十殿閻羅坐鎮,但因那裏妖魔鬼怪魑魅魍魎太多,十殿閻羅也管不過來,故而遍地皆是凶險,我們在這迷陣裏仙力被鎖,既不能駕雲,又不能禦風,全身上下幾乎與凡人無異,下到那幽冥地界,還不是砧板上的肉?”


    一句話不到的工夫,河水已漫過我的腳踝,對麵的元籟師兄忽然暴起,揮掌便朝星沉打來,“都是你害的,還還不自己跳下去,免得拖累一船人跟你受死。”


    他一個動作,帶得船身一陣搖晃,河水向裏湧得更猛了。


    星沉側身閃開他那一掌,冷冷問道:“你什麽意思?”


    元籟冷笑道:“你裝什麽傻,這船上隻有你擔著人命,拖累一船人的不是你是誰?”


    他此話一出,整船人皆神色複雜的看向星沉,包括我和慢慢師姐,霽月好整以暇背靠船舷而坐,絲毫不在意汩汩河水已沒過他的雙腿。


    應是得了霽月師兄的默許,元籟師兄才敢這般與星沉撕破臉皮,不過情急之下他此舉也算事出有因,畢竟如他所言,這船上擔著人命的,隻有星沉一人。


    星沉這個人,卻是鐵石心腸慣了的,他連看都懶得看一眼悲憤交加的元籟師兄,他那冰冷絕色的麵孔上,不但毫無一絲後悔愧疚之意,竟然還有一絲淡淡的鄙夷之色……


    我正暗自佩服此人心腸之狠硬,卻不期與他目光相遇,短暫的四目相對間,他旁若無人的目光裏卻突然閃過一絲怔然與無措,繼而以我肉眼可見的速度黯然了下來……


    我的心竟也跟著顫了一顫,一股莫名其妙的愧疚之感油然而生,可怕的是,這沒來由的愧疚感裏,竟然還摻雜著些許心疼……


    有那麽一刹那,我竟差點鬼迷心竅,想要跳起來擋在他麵前,讓元籟師兄滾下船去……


    造孽啊,造孽,難怪曆代亡國史裏總有那麽一兩個傾國傾城的倩影,美色這玩意,果然是蠱惑人心的毒藥,渾然天然的攝魂妖術啊……


    河水滔滔湧入,四下是敢怒而不敢言的譴責目光,我與星沉隔著半尺滔滔弱水兩兩相望……


    他喉結微動,似是有些艱難的張了張好看的唇,沙啞的說:“我……無愧……”


    我心尖又是一顫,忙避開他直直盯著我的目光,以防自己又被他攝了魂去,再說,星沉這廝似乎永遠也拎不清輕重緩急,他這話難道不應該衝著元籟師兄說嗎……


    河水眼看要灌滿整個船艙,小船不堪重負,船頭最先朝河裏沉去,元籟師兄怒極生膽,罵罵咧咧朝星沉一頭撞來,這一撞不要緊,河水嘩啦啦沒頂而來,小船翻了個底朝上,帶著一船人呼呼的朝水底沉去。


    船艙裏一團混亂,所有人頃刻間顛來倒去,好似沸鍋裏上下躥騰的丸子,我先和慢慢師姐額頭重重撞在一起,眼看又要和霽月師兄來個五花大抱,我正奮力劃著水以免撞得太疼,忽然被人從身後勾住腰,一把拽進懷裏。


    我慌亂間回頭去看,從隨波紛飛的亂發中看到星沉近在遲尺的麵孔,他張了張嘴,水中卻發不出聲音,我瞧他的口型,似乎是讓我抱住他。


    我從善如流,輕車熟路的一頭紮進他懷裏,死死摟住他勁瘦的腰。


    星沉明顯僵了僵,似乎很是詫異……


    我抬頭看到他臉上一閃而過的無奈……


    不是他讓我抱的嗎……


    我於是回想了一下他方才的口型,越想越覺得,他好像說的是:“別亂動……”


    我隻好訕訕放開了這根玉樹臨風的救命稻草……


    誰知手剛剛一鬆,卻又被他按回懷裏,忽然被他帶著猛地一轉身,隨著一股湍急的巨浪向後砸去,我耳畔一聲悶響,他重重撞在了身後的欄杆上。


    聽上去似乎很疼很疼……


    我不由自主摸了摸他後背,卻覺他又僵了僵,我怕他不肯再給我當救命稻草,忙老老實實環上他的腰,抬頭看到他又衝我說了句話,口型似乎是:“無妨……”


    我心中又是一陣恍惚,雖聽不到他的聲音,我卻不由自主覺得這兩個字若能聽到,應是冷淡卻不失溫柔的吧……


    這樣一個人,怎的成了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煞星……


    有星沉罩著,我再沒有東一下西一下跟人撞頭,直到墜落河底時那猛烈的一陣顛簸,也沒吃什麽虧。


    待船落穩後,我們從摔變了形的木窗裏魚貫而出,四下漆黑一片,隻有極其遠處一點若明若現的光亮,我一隻手和慢慢師姐牽著,一隻手抓著星沉的袖袍,提心吊膽跟著他一步步向那點明亮走去。


    待行得近了,我才發現那光點其實是一處水底洞府前懸著的一顆夜明珠,瑩潤柔和的光暈在漆黑的水中一層一層暈染開來,照亮了洞前幾隨窈窕的水草。


    我們行到洞口處,早有一個挑燈的小錦鯉精候在晶瑩的水晶洞門外,那小錦鯉上半身已修成了妙齡女子的形貌,著一件月白滾紅錦邊的輕紗小衫,下半身還是紅鱗未退的魚尾,瞧上去煞是可愛。


    那小錦鯉向我們躬身行了個禮,俯身時頭上兩個圓鼓鼓的發髻閃著幾點潤澤的珠光,她抬起紅撲撲的小臉看著我們,目光掩飾不住的興奮與好奇,說話還帶著幾分羞澀:“小地荒蠻水底,不期各位上仙從天而降,弱水仙子已在府內恭候,請貴客移貴步至府內相見……”


    弱水仙子……聽上去應是個曼妙的女子。


    一眾人還在遲疑,霽月師兄已跟著小錦鯉進了水晶門,元籟師兄緊隨其後,大家陸陸續續也跟了上去,沿著柔光蕩漾的水晶廊洞行了片刻,便到一處豁然明亮起來的精致殿宇內,殿前的屏風是一棵碩大無比的珊瑚玉樹,淺粉色的珊瑚在柔柔水波中曼舒卷,怡然輕盈,淡淡瑤草清香拂麵而來,我不經意間抬頭看了眼穹頂,險些驚掉了下巴,難怪這殿內如此亮堂,原來頭頂懸了無數顆拳頭大的夜明珠……


    這弱水仙子,當真闊綽啊……


    小錦鯉引著我們停在了珊瑚屏風外,恭恭敬敬向裏稟道:“仙子,渡河的上仙已請到……”


    少頃,屏風後傳出一句淡雅卻透著孤傲的:“進來吧……”


    大家這一路早已好奇得按耐不住了,聞言皆迫不及待的轉過屏風走了進去,隻見殿內不甚敞闊,卻景致得緊,瓊花瑤草馥鬱芬芳,殿中一張鏤刻浮雲霜葉的白玉榻上,靠坐著一個風姿綽約的女子,一身珠光色曼妙紗衣,層層裙擺自榻上流雲般鋪瀉而下,裙端隱隱現出一抹碧藍色的魚尾……


    我心中暗道,亦是個修成了美人的魚兒……


    那仙子頗是有些倨傲,依舊閑散半臥著,打量了我們幾眼才淡淡開口道:“我活了這幾千年,今日才算真正有了見識,不知眾位上仙中是哪位觸犯了天條,或是做出過什麽十惡不赦的壯舉,弱水竟載不動你們……”


    元籟師兄憤然瞪了星沉一眼,對那仙子說道:“有人草菅人命卻逍遙法外,帶累了我們一船人隨他沉了底……”


    弱水仙子聞言,煙籠寒水般的峨嵋略略挑起,頗有幾分好奇的問道:“有這等事?流波門風剛正,若真有草菅人命的弟子,逍雲仙尊又怎會留那人繼續侮辱門風?”


    元籟師兄冷笑道:“權勢傾天,趕不得罷了。”


    一旁人高馬大的霽月師兄臉色有些微變,兩道濃眉不由蹙了蹙,誠然他與星沉好似一對前世的冤家,見麵就掐,可畢竟都是紫微宮的殿下,聽到平日裏唯自己馬首是瞻站的小弟含沙射影譴責自家仗勢欺人,自然心中不悅。


    我忙去看星沉,他卻正巧也淡淡看了我一眼,依舊麵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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