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忽響起一聲沙啞的冷笑聲:“王大人,若是危機時刻,用您的性命去換陛下的性命,您可願意?”


    大長公主愕然的看了過來,眼角還掛著一滴欲墜未墜的眼淚,刻意營造的溫情卻被這刁民打破。


    王佑當即慷慨道:“微臣對陛下的忠心天日可表,無論何時都願意用性命去換陛下的性命!”當禦史的天天撕咬朝臣,為防著被反噬,總要時常向皇帝陛下表表忠心,還要讓皇帝陛下堅信不疑,時刻不忘,這些話簡直是張口就來,都不用打草稿的。


    唐瑛道:“這滿殿大人,恐怕沒有人不願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換陛下性命的。”她扳著指頭算:“那諸位大人的兒子都來毆打皇子,讓皇子以身償還此恩,陛下的皇子們都不夠分的。”皇帝陛下您還要加把勁喲!


    元禹此生經曆凶險不止一件,小乞丐的話正中要害,如果每個於他有恩的都來要挾,那他這皇帝還做不做了?


    情勢急轉直下,大長公主麵色一變,恨毒了眼前的小乞丐:“大膽刁民,金殿之下豈有你摻言的?”


    桓延波被殿前武士扭押著跪坐在地上,恨毒了唐瑛,頓時破口大罵:“刁民!快堵了她的嘴扔出去!”殿前武士以維持殿內和*諧秩序為己任,也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來一條帕子,塞住了他的嘴巴。


    桓延波:“……”


    唐瑛籠著袖子往後縮,一副老實認罪的模樣:“草民胡說八道!胡說八道的,別當真!”


    文武官員之中,有不少朝臣忍不住笑出聲,隻覺得這小乞丐聽起來胡說八道,但卻句句正中大長公主要害,偏偏不能讓人等閑視之。


    傅琛垂下頭,以掩飾自己臉上的笑意。


    大長公主除了是陛下的同胞親姐姐,還有幼時的情份,成年之後更與陛下姐弟情深,在國家律法與親情之間,端看陛下如何抉擇了。


    不過這些事情,自有眾禦史及朝臣操心。


    禦史中丞王佑大人第一個不答應,率先就“大長公主縱子行凶,折辱皇子,藐視皇權,該如何定罪”之議題展開了辯論。


    大長公主又急又慌,卻也知道今日之事再不能善了,直等一波辯論平息,趨前幾步道:“元鑒,好孩子,是你表兄混帳,錯待了你。姑母給你跪下了,求你饒了他一命罷?”


    她作勢要跪,四皇子掙開了二皇子,直接從榻上滾了下來,哽咽著跪趴在大長公主腳下:“大長公主何至於如此?我哪敢惹恒公子,是他恨不得我死罷?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正中恒公子下懷。”


    示弱誰不會?


    比慘誰不會?


    張二哥說過,上了金殿萬一大長公主賣慘示弱,殿下可要比她更慘!


    元鑒此刻無比信服張二哥,示弱示的心悅誠服,就連趴跪在地的姿勢也無比卑微,還因為他那生分的稱呼讓皇帝陛下醒了神:“快把老四扶起來!”生怕大長公主刺激的老四繼續尋死,語氣也不覺嚴厲起來:“大長公主還是別逼迫老四了,他自來是個老實膽小的孩子,如果不是被逼急了,焉有今日之事?”


    大長公主:“……”是我逼他嗎?分明是他聯合那刁民逼迫我們母子!


    她身份高貴,今日被四皇子跟乞丐都快逼上絕境,心裏不知道有多恨。


    然而南齊帝心裏湧起無限憐惜,可憐元鑒一個老實孩子差點被公主的兒子逼死,還要一個乞丐搭救才能活命,也是那乞丐在金殿之上為他仗義直言,豈不比從小備受寵愛的桓延波要可憐無數倍。


    眼見得四皇子滿頭滿臉的血,再不診治恐怕要出大問題,南齊帝快刀斬亂麻下了旨意:“褫奪桓延波一切爵位與恩賞,打入天牢待審。”


    大長公主一下子癱坐在地。


    她的兒子從小沒受過一丁點委屈,天牢裏豈不是要了他的命?


    “陛下——”她雙膝跪地,還要再為兒子求情,卻被南齊皇帝抬手製止:“長公主當知,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桓延波毆打皇子一事確鑿,若不嚴加懲處,豈不有損皇室顏麵?”


    他轉而換了副慈愛的麵孔,勸慰元鑒:“皇兒此番受了委屈,萬不可生出輕生之念,若是你母知道你有此念,豈不傷心?”


    四皇子聽到皇帝提起其母,不由大放悲聲:“兒臣不孝!”


    其實四皇子之母年輕的時候很是美貌,那一日也是皇帝心血來潮,她遠遠端著朱漆托盤路過,粉黛蛾眉,素腰不盈一握,嫋嫋而行,有種弱不勝衣之感,倉促之下被帶進去侍寢,才有了四皇子。


    帝王的恩寵從來都不能長久,何況還是個宮女出身的女子。


    元禹這輩子的長情大概都用在了萬皇貴妃身上,其餘宮中嬪妃獲得的恩寵都及不上萬皇貴妃,連皇後都隻是敬重多於恩愛。


    南齊帝再加撫慰,軟語相勸幾句,還有擅和稀泥的經淮上場,朝臣們見皇帝此次果然不再包庇桓延波,俱都有幾分喜氣洋洋,勸起四皇子就更為貼心,還有工部與戶部兩位尚書心中有愧,總覺得遞了個把柄給四皇子,軟話更是不要錢的往外送。


    在一眾勸導聲中,唐瑛的勸法最為讓人啼笑皆非:“殿下,好死不如賴活著,您看我們做乞丐的朝不保夕,尚能掙紮著活命,殿下有父有母,就算是被那起子不開眼的人欺負了,往後他們也定然不再敢如此欺辱殿下,您還是好好活著吧……”


    眾不開眼的人:“……”


    工部尚書與戶部尚書總疑心這乞丐連他們一起罵了。


    二皇子三皇子:“……”這乞丐話中有話啊?!


    傅琛:“……”


    大長公主啞口無言,腦子裏想了一百多種把這乞丐弄死的法子,隻等出宮之後就付諸實踐。


    在諸多勸導之中,四皇子的哭聲漸漸小了下來,似乎發泄了心中憤怒悲傷,情緒漸平,又有禦醫上前來給他清理傷口,這次他再沒拒絕,任由禦醫把他半個腦袋都包起來。


    趁著禦醫包紮傷口的功夫,南齊帝笑眯眯問:“張二,你救了朕的皇兒一命,想要何賞?”


    “陛下,草民救四皇子的時候,並不知道他是皇子啊。”唐瑛想想:“不過草民的那幫小兄弟們還從來沒吃過宮裏的點心,不知道陛下能不能賞草民兩盒皇宮裏的點心?”


    南齊帝大出意外,連朝臣們都覺得這小乞丐傻透了,不趁此機會討要金銀房屋田產,卻隻要了兩盒點心,還真是沒見過世麵。


    唯有傅琛猜出了她的意圖。


    她本為忠烈之後,卻以乞丐之身進殿作證,將來若是被有心人翻出來,隻恐落得個欺君之罪。這時候隻討兩盒點心,顯見得內心磊落,就算有朝一日此事被皇帝知曉,也是影部姚娘放她去京城曆練,恰巧教她撞上了四皇子受人欺辱而已。


    她救了四皇子是事實,不求回報也是事實。


    欺君反而是小節了。


    南齊帝見這小乞丐高風亮節,不求回報,就更為高興了:“這有何難?朕這就下令禦膳廚房做兩大籠點心,讓你出宮帶著,好讓你那幫兄弟們都嚐嚐宮裏的點心。”


    唐瑛忙跪倒謝恩:“草民多謝陛下賞賜!這可是天大的恩賜!”


    因四皇子頭暈不止,禦醫道不可輕易挪動,便暫時抬去偏殿觀察,南齊帝見小乞丐關切的伸長了脖子,也允許她跟過去:“既然你如此關心四皇子,便一並跟著過去瞧瞧吧。”唐瑛得以跟著去了偏殿。


    早有宮人在偏殿裏籠了火盆過來,四皇子金殿求死之事不止嚇到了南齊皇帝與朝臣們,也讓禦前行走的宮人們意識到一個問題:母親出身再卑微的皇子,那也是皇帝的親生兒子。


    他們收起往日輕視,熱茶點心火盆都準備齊全了,還替四皇子拿來一床被子蓋在他身上,語氣恭敬:“殿內有些涼,殿下蓋著被子暖和些。”連湯婆子都準備了一個,塞進被窩裏,給四皇子捂手。


    作者有話要說:昨晚喝了感冒藥,少更了一章,今天補回來,不來個收藏花花營養液嗎?今天還有更新。


    第四十六章


    晚些時候, 前殿旨意頒了下來。


    也不知道是否桓延波的事情刺激到了南齊皇帝, 他先是晉升四皇子的母親為容嬪,其次便是允準四皇子傷愈之後入刑部行走, 參與刑部審案, 允其上朝, 等於是讓賦閑在府裏的四皇子參與到朝堂政事之中。


    經此一事, 四皇子在前朝後宮的地位明顯不同,至於那一長串的賞賜反而是末節了。


    前來宣旨的正是南齊帝身邊的秉筆太監王振,也算是禦前紅人,他念完那長長的一列賞賜單子, 笑道:“恭喜殿下苦盡甘來。陛下還說, 張二是殿下的救命恩人,讓殿下看著辦。”又有內宦抬出兩大食盒點心:“這是賞張二的點心。”另有紋銀百兩的賞賜。


    唐瑛再次叩頭謝恩, 禦醫適時宣布:四皇子可以坐軟轎回府靜養, 並有隨行侍醫若幹。


    內宦一路跟著唐瑛出府,親眼見到她召集四條街的乞丐分點心,快樂的好像過年, 回宮向南齊帝複命:“那張二統領著四條街的乞丐,大小乞丐都很敬服,聽聞是宮裏的點心,還有老乞丐高興的流下了眼淚……”


    南齊帝:“市井猶藏俠義,天家卻是無情。”


    分明感歎大長公主母子輕視折辱四皇子, 差點令其自盡。


    侍候的內宦聽的膽戰心驚, 不敢附聲。


    皇帝陛下這一刻對大長公主的情份淡了, 自然可以評判其無情,哪一日他想起大長公主舊日的好,可能就不是“無情”兩字了。


    唐瑛一夜未睡,天亮又是金殿一日遊,半下午的時候抱著棍子靠在牆角打盹,破氈帽倒扣在臉上,遮住了太陽,睡的正香,旁邊的破碗被人敲響。


    她拉下氈帽,見到姚娘身邊的紅香扔了一小碇銀子在破碗裏,彎腰說:“要飯的,姚姑姑讓你回去,你的試煉通過了。”


    唐瑛抓起碗裏的銀碇子塞進懷裏,拉下氈帽繼續睡:“告訴姚姑姑,再給我一個月時間,玩夠了就回去。”


    紅香氣急敗壞:“你敢不聽姚姑姑的話?”


    唐瑛笑嘻嘻拉下氈帽,露出一口白牙:“對啊,不聽話被扔出來當乞丐,要是再不聽話,難道去倒夜香?”


    影部無人敢違逆姚娘的命令,偏唐瑛是個例外,連姚娘都有意縱容,紅香心裏不痛快極了,拉緊了身上的鬥篷:“我這就回去跟姑姑複命,說你當乞丐當上癮了,都不願意回司裏了。”她小聲嘀咕:“最好讓姑姑把你從司裏趕出去!”


    她轉身離開的時候,恰有一車馬車路過,車上的人掀起簾子,正好看到了這一幕,而紅香的麵孔,哪怕是行走的姿勢都熟悉已極。


    “停車。”車裏的元閬開口。


    大前年,他果然在雪夜裏遇上了身著孝衣被數名暴徒欺侮的少女,他近距離觀賞,直到那幾名暴徒扯下了少女的外衫,露出裏麵的肚兜,他才下令馬夫:“回府。”果然是影部的人偽裝,欺侮的樣子鬧的倒像真的,可那麽冷的天在路邊也不怕凍著?


    他唇邊不由浮起一抹涼薄的笑意。


    大雪紛紛揚揚,車轍一路向東,前一世的相遇被他拋在了身後,離開很遠還能聽到紅香淒厲的呼救聲。


    前世捧在心尖,睡在枕畔的鴛侶,不過是刻意為之的接近。


    所有的柔情蜜意一見傾心也隻是陰謀編織的謊言,經不起時間的驗證。


    紅香走的很急很快,似乎巷子裏那個閉眼睡著的乞丐惹惱了她,路過馬車的還在小聲咒罵,隻言片語落進元閬耳中,等她走遠了,他一掀車簾跳了下來。


    車夫:“殿下,前麵就是晏月樓了。”


    元閬揮手讓他離開,負手走進了巷子,見到那一身行頭,隻覺得眼熟,很快便張大了嘴巴——這不是今日大鬧朝堂的刁民張二嗎?


    一張利嘴逼的大長公主母子狼狽不堪,跌了好大一個跟頭。


    張二……


    他今日朝堂之上一直覺得怪異,此刻越走近越覺得不對勁,距離張二還有十來步距離,忽聽得身後一群人七嘴八舌,紛紛喊著:“二哥,回家啦。”


    元閬扭頭,隻見一群乞丐從他進來的方向衝了過來,打頭的提著兩隻肥雞,後麵還有提著菜蔬饅頭的,越過他直奔著張二而去。


    張二懶洋洋扣正了破氈帽,抄起破碗,拄著打狗棍一瘸一拐的站了起來,被一幫乞丐夾在中間,呼呼喝喝去了。


    元閬留在巷子裏,輕敲額頭:“果然最近睡眠不好,到底都在胡思亂想什麽啊?”


    今日張二進殿之後,走路姿勢就有點不自然,不過當時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事件本身之上,他也沒多想。


    方才紅香從那乞丐麵前過去,他心裏頓時冒出一個念頭:張二難道是影部的人?


    唐瑛化名張瑛進入禁騎司之後,被傅琛以權謀私借調去了鳳字部,據他所知,姚娘近來也在鳳字部,故而這就耐人尋味了。


    他方才想的是:張二會不會就是唐瑛?


    然而過去之後,端看他走路的背影,微微有些跛,定然不是唐瑛了。


    四皇子府裏,從開府至今,從來都沒有今日這麽熱鬧過。


    先是一隊殿前武士護送著元鑒回來,身後跟著老長一溜賞賜,外加太醫數名,不等王府長史將這些人打發的打發走,安頓的安頓明白,緊跟著工部的一群人就上門了。


    工部尚書親自帶著手底下的人來探病,聽說四皇子已經回房休息,連帶著對王府長史說話都客氣不少:“殿下病著,就不打擾殿下養病了,隻是上次府裏修繕還有許多不盡如意之處,一時抽不出人手便暫且放下了,趁著今日有空趕緊帶了人來收拾。”


    長史焦越心道:開春建的府,這都入了冬,您工部可真夠忙的呀。


    主子沒臉,做奴才的也沒辦法直起腰杆。


    不過今日這事兒透著奇怪,殿下帶著一身傷入宮一趟,不但帶回來了大批賞賜,竟然還把工部的人招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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