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男人們實在是很值得欽佩的——二十年前,在中國,男人們和女人們穿著上的差異是很小的。除了樣式的區別,色彩享有率幾乎是一致的。曆史上的普遍規律告訴我們,從二十年前那一種情況到現而今這一種年輕女人們比賽著追求性感的情況,過渡階段怎麽也得半個世紀左右。因為這種過渡的完成往往需要文化的準備時期和文化的引導時期與文化的鋪墊時期。然而20世紀80年代以來全世界的時代演進都加速了,中國也不例外。非但不例外,而且是全世界時代演進步伐最快的國家。事實上,年輕女人們追求性感的本能十年前就已經開始激情地釋放著了。十年後的今天,則完全成為潮流衝擊時代所向披靡勢不可擋了。即使她們某一天起一律地胸前隻掛兩片樹葉、腰以下隻胡亂地遮幾把草,絕大多數中國男人也是不會“友邦驚詫”的。甚至巴不得她們某一天起一律地都那樣子。男人們掙的錢越來越多,女人們穿的衣服越來越少或者幹脆覺得穿衣服別扭——這是中國新新人類向往中的新新理想王國的圖景。雖然都懶得這麽說。


    當日晚報上的“女性風采”版,照例刊登著“做女人挺好”的豐乳藥品廣告。一個靚妹的玉照不僅“挺”得挺好,而且簡直可以說“挺”得風情百種迷人極了。在這廣告的下方,字體比汽水瓶蓋小不了多少的一行標題是——“夏季到來,十點嬌紅”,正文卻隻有千把字,以詩般讚美的文字,描寫女性塗紅了的腳趾甲如何構成了夏季都市的風景線,如何定使男人們賞心悅目。在它的左方,一條消息報告人們——一位歌壇小女子不日即將飛抵本市滿足追星族們的朝思暮盼進行大規模巡回演唱。她答記者問的一句話乃是——“隻要觀眾‘瘋狂’,我更‘瘋狂’!”——這句話就做了消息報道的標題,對追星族們起著再明顯不過的心理刺激和挑逗意味。在那篇以詩般的文字讚美女性塗紅了的腳趾甲的千字文的右邊,另一篇千字文的內容是教女人如何運用她們的眼波使男人們注意到自己的存在,進而注意到自己的性感,或自己身體的性感部分——此千字文的署名怪怪的甜甜的膩膩的,怪得很嗲,甜膩得使男人想入非非也甜膩得那麽性感——“小女子”……


    2001年,中國不少報紙的版麵,越來越被些個新新人類中的新新小女子所侵略所占領所盤踞,她們越來越使某些報紙的某些版麵變成仿佛噴灑了太多的雌性荷爾蒙的女性用紙巾。她們作為有文化的中國新新一代文化女性,新就新在她們的文化構成除了女性所細致地咀嚼出的那一點兒性的原汁,再幾乎沒有什麽另外的內容。你很難得出結論是她們靠了自己是記者是編輯的特殊身份借助報紙這個載體釋放自己過剩的雌性荷爾蒙,還是報紙靠了她們的津津樂道借助她們的女性對女性的新新發現,甘願地變成女性用紙巾……


    在2001年的夏季,在這一個夜晚,在這一座北方城市的這一條步行街,那些是報社記者是報社編輯的新新小女子們,也是一道頗值得欣賞的風景線。隻不過她們並不在步行街上似乎有所尋覓又似乎走哪兒算哪兒地溜溜達達,這站一會兒那站一會兒地東張西望。她們大抵都在步行街兩旁的咖啡屋裏、酒吧裏、冷飲店裏、西餐廳裏,陪著些演藝圈裏半紅不紫的男星女星們故作斯文地嘬著吮著呷著。要不所陪就是些董事長啦總經理啦,或某些中青年低職官員如科長啦處長啦主任副主任啦,以及某些高職官員的秘書們……她們自然不是做東的人,也是從未埋單的人。她們喜歡那些地方的那種情調、那種氛圍。那種氛圍氤氳一片的那種情調,最使人久坐不去的原因其實也沒什麽奧妙的,隻不過依然是男女荷爾蒙氣息的相互誘發和交流。打算盡情揮霍它一番的可以在那種氛圍那種情調中彼此試探並心照不宣靈犀感染之後,再到別處去幹正事兒。經常揮霍已自覺荷爾蒙日漸虧蝕的,卻也可以在那種氛圍那種情調中得以再補充再生成再培養,以利再揮霍……高職官員一般不會出現在這些荷爾蒙氣息稠黏的地方,他們大抵都明白自己在這些地方經常拋頭露麵是於自己的仕途不相宜的。他們若打算“放鬆”一下各有各的隱蔽去處……而那些“小女子”們在這些地方泡著時其實都有自知之明,清楚地知道自己從來不是也根本不可能是這些地方的主角,往高了想象自己的身份也隻不過是社會這座“大觀園”裏的襲人罷了。所以她們都顯得格外地矜持又格外地善解人意。明明自己在被稍帶地泡著卻在內心裏暗暗對自己說——其實我何嚐不是也在泡別人?她們對她們的眼睛所整天瞄準著的那些演藝圈裏的半紅不紫的星們所懷的心理是很分裂的。她們比誰們都清楚她們靠了報社所捧護著的對象們原本是些怎樣德行的人,但是權衡之下,她們覺得做對方們的附著物的感覺畢竟還是挺不錯的。如果被對方們全體都拋棄了,她們眼下賴以生存的飯碗也就砸了。但是她們心的深層對自己靠了報所捧護的對象們有不同程度的嫉妒。甚至,在社會這個“大觀園”裏,她們那一種嫉妒是最直接最深切的。這又是一般情況之下她們要求自己必須掩藏絲毫也不願流露的,所以她們其實很不幸在還太年輕的時候就變成了些個城府很深的“小女子”……


    在2001年,在中國,在這座北方的城市,在7月裏的這一個夜晚,城市的其他區域都過早地安靜了。那些區域裏許多街道兩旁的許多私營小飯店,幾乎無一例外地燈光通明,也幾乎無一例外地空蕩無人。它們真是多啊!在有的街道兩旁它們的店麵一處挨著一處,它們門前的大紅幌子從街首一溜兒排至街尾,幌穗在7月的這一個熏風靡靡的夜晚偶爾微微地拂動,好像證明著也是有生命的東西。招徠顧客的姑娘無精打采地佇立門旁,有人經過便立刻強顏一笑,嗒然若失地目送著背影,表情仿佛是被初戀的人兒拋棄了似的,有點兒不知所措的迷惘,也有點兒不明就裏的委屈。她們或是店主們招聘的農村女孩兒,或是店主們自家中考或高考落榜的女孩兒,再不就是她們的農村親戚家的女孩兒。如果她們是前者,她們的心裏就會產生很快將被辭退的憂慮。那她們可拿自己怎麽辦才好呢?農村她們是不願再回去了。她們中長相還可以的,以後往往就會被這座城市的賣淫現象所吸納過去。失業的人數在繼續增加,賣淫的小女子們也越來越多。這是一個悖論。正所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如果她們是後者,她們的憂慮則反了過來,首先憂慮的是店的存亡。如果店都開不下去了,她們以後的人生還依賴什麽呢?她們這麽一想,她們就對以後的人生心灰意冷了。而事實正是,十之八九的這些私營的小飯店,早已生意清淡得難以撐持了。2001年,經濟大蕭條的真相,在這座城市裏呈現得特別明顯。就一般人家而言,到飯店,哪怕是到這些價格很低的私營小飯店為什麽名義花一二百元吃一頓飯,也意味著是一件奢侈的事了。


    是的,經濟大蕭條。即使在中國別的城市裏不是這樣,在中國這座北方城市裏分明的正是這樣。


    隻有在有數的幾家裝修豪華的大飯店裏,每天一擲千元數千元的高消費仍在進行著。因為夠規模的商業的活動,官員們的迎來送往,商與官之間的公關洽談,企業與企業之間的聯合協作,畢竟還在每天照例地百折不撓地進行著。普通的老百姓,其實幾乎並沒有什麽機會親眼目睹那裏碰杯勸飲大快朵頤的情形。但他們知道那種場麵在那些地方確實地每天尤其是每天的晚上都在曠日持久地進行著。他們也能憑影視片斷的表現和小說中相關的描寫在自己的頭腦中想象出那一種情形。而他們的想象總是比實際內容蕪雜。故他們一談到這一點,無不氣憤憤地咒曰:“他媽的腐敗!”其實呢,也不盡然一概地都可算做腐敗。在這座經濟極為蕭條的城市裏,官員們的迎來送往,已很少花公款了。公款行為的一切消費,已在政府財政支出中壓縮到了最低限度。故官員們迎來送往的宴請,席座中幾乎必有一位商企界人士。他往往是私企老板、合資企業的中方管理者或少數經濟效益還比較好的國企領導者,或早年下海十數年間所幸沒被商海波濤淹斃終於幹出了點兒名堂的原機關同仁。他們是夠身份的陪客,也是埋單人。他們倒也樂於充當那樣的角色。畢竟得以有機會新結交幾位官員。雙方有點兒不言自明地互幫互助的意思。即使這些幾乎每晚都在照例進行的高消費,也不如五六年前那麽能營造一種消費火爆的繁榮昌盛的風景了。在本市屈指可數的上星級飯店豪華、氣派、寬敞的用餐大廳裏,中午基本上都像謝絕參觀的博物館大廳一樣肅靜。除了蠟人般的服務員小姐沒有必要而又忠於職守地翹立期待,往往並無顧客光臨。就是到了晚上,有一兩成顧客入門就足以令小姐們笑容可掬了,招待唯恐不周到不熱情。而那些起了各種詞牌般富有詩意的名字的單間,每晚能開用一間,總經理之類的主管人物聞報就頗覺欣慰了。正是在那一間單間裏,除了官員們禮節性的迎來送往,再就是商企洽談的進行了。這類洽談總是以務虛的試探開始,以務實為目的,結果常以務了一通虛而告終。經濟蕭條的時代大背景,使商企洽談的雙方無不格外謹小慎微,都怕自己上了對方的圈套被坑騙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痛心疾首悔之晚矣。然而正是以上兩方麵被老百姓咒為“腐敗”的另類消費,使幾座上星級飯店似乎有著一種挺住不倒閉的理由。實際上它們都早已是虧損經營的飯店。相互之間比經濟效益的標準,早已不是誰盈利多,而是誰虧損少。也正是那另類消費,蘊涵著本市經濟振興的微弱希望和看不大分明的前景。如果連本市商企界人士們也不互相宴請了,那麽本市的大小經濟血管,也就差不多意味著全都徹底栓塞住了。這也是“中國特色”之一種。但這一種“中國特色”,實在地更是深諳中國經濟現象的經濟學家們頭腦裏的邏輯,而非是中國老百姓們的看法和想法。盡管經濟學家們是對的,老百姓們的看法和想法是不無偏激的……


    在2001年,南和北經濟發展的差距越來越巨大,巨大到了憂國之士們企圖解決而又深感自己智慧不夠用的程度。


    在2001年,在中國,在這一座北方城市,在那一條步行街上,幾乎隻有在那一條步行街上,城市的神經亢奮著。


    人流如織,人流如織在某一階段比肩接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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