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幾十元錢包裝了自己身體和用幾百元上千元包裝了自己身體的女郎們,看去都那麽的酷那麽的時髦那麽的性感,對自己的魅力那麽的自信百倍,很難區別她們誰的身體包裝隻不過投資幾十元而誰們的身體包裝花了大本錢。她們漫遊在步行街上似乎主要是為了向這一座城市裏的男人們證明她們千姿百態地存在著,捎帶在步行街給陪伴著自己的男人們一點兒愉快——指指點點地花他們的錢。也有的女郎並無男人陪伴著,錢包裏也僅帶著剛夠打的回家的錢。她們想在步行街上碰碰運氣,能相當容易地結識一位主動和她們搭訕著說話,暗示自己隨時準備為她們掏出錢包並且錢包很鼓,並且形象方麵不令她們太反感的男人。當然,如果其形象符合她們對男人的審美標準和心理就更加歡喜了。她們錢包裏的錢明明那麽的有限,她們的錢包卻是特別美觀的。那嚴格地講也不是一般概念上的錢包,而是專為女性們生產的一種隨身袋兒。長不過半尺,寬不過三寸。有的是真皮的,有的是仿真皮的,有的是繡了花的色彩鮮豔的綢緞的。就是沒有革的,也沒有塑料的。因為現如今連老太太和小孩子都知道,革的和塑料的再美觀也肯定是地攤上的便宜貨。而真皮的證明一種消費標準;綢緞的證明一種消費文化,顯示著返璞歸真引導消費新潮流的意思。這類小隨身袋兒尤其與錢包不同之處是它的吊帶和拉鏈兒,那一般都是金屬的、銅的、鍍銀的,或含多少k金的。還有的是用水晶珠子或玉石珠子串成的。吊帶很長,搭在她們肩上,美觀的小袋兒就垂在她們胯部了。她們邁著招惹男人目光的步子走動時,小袋兒隨之擺來擺去。這使它之對於她們,更像是美觀身體的飾物,也更像是荷包了。男人無法從形形色色的隨身袋看出她們誰到步行街上來是有花一花自己錢之目的,而誰的那小袋內其實什麽都沒有。她們之間也互相看不出來。那些隨身袋兒最癟平的女郎,模樣往往擺得最為高傲而又孤芳自賞。仿佛她們不但明白自己的性感魅力,仿佛她們的小袋兒裏雖然沒有一鈔,卻有一張金卡,而那金卡上儲著七位數的一筆巨款,而她打算在這一個夜晚,在從步行街這頭兒走到那頭兒的過程中,將金卡上的錢全都花光……這條步行街上的女人們中的另一類,則無論如何不能算是“小女子”們了。她們的年齡在三十歲至四十歲之間。她們是本市一些有點兒身份的女人。或者因為丈夫有錢而較有身份,或者自己便擁有一家什麽小公司,比如批發公司、代理公司、廣告企劃公司、專利事務所甚至律師事務所……再不就開著一家生意不錯的美容美發店、名牌服裝店、精品屋,或打字社……經濟越蕭條,從商的女人們越受到有能力嗬護她們的男人們的友愛性關懷。所以她們一般並不直接感受到經濟蕭條的威脅。她們臉上永遠掛著一種說明書似的表情,那就是——“我挺好的”。還有一類與她們同齡的女人是所謂的“白領佳麗”。她們的年齡不太會超過三十二三歲。她們的職業一般是商企界男士,尤其私營商企界男士們的秘書、公關部主任。以上三類女人中有一些單身族,還有一些心理上有同性戀傾向,甚至是肉體上的同性戀者。在夏季,她們幾乎每晚都到步行街上來。在步行街上花自己的錢消費的女人,大抵是她們。她們平素花男人們的錢花膩歪了,花自己的錢消費主要是獲得一種自己真正是消費者的感覺。她們認為這是女人最好的感覺之一。她們到步行街來是上癮的。畢竟,這座城市僅有一條步行街,而它是每晚這座城市人最多的地方,也是最繁華最熱鬧的地方。它仿佛具有一種強大的吸引力,將這座城市裏活得還算得意還算滋潤以及活得很得意很滋潤的中青年男女,從城市的四麵八方吸引到這兒來。到這兒來仿佛是他們和她們每晚都要參加的一種儀式。而此儀式足以證明這麽一點——無論時代怎樣,自己的命運並未淪落不堪……


    下崗的男人和女人是不太到步行街上來的。


    四十歲以上的女人是不太到步行街上來的。


    容貌不佳身材肥胖的女人也是不太到步行街上來的。


    事業無成人生失意懷才不遇的男人們同樣不到步行街上來——他們寧肯在哪個小飯館裏借酒澆愁。


    但是有大學女生甚至剛入大學不久的女新生到步行街上來。她們的臉不化妝,穿著也很素雅。她們來到步行街上的目的據她們自己說是“感受時代氣息”,外加一點兒對那氣息的強烈好奇。相比於大學校園,步行街仿佛巨大的t字走台,仿佛每一個人尤其每一個女人都是模特似的。其實她們要感覺的更是此一點。隻要你有一處吸引人的地方,雖無人喝彩,但必有眼欣賞。這些耐不住校園寂寞的女大學生,喜歡在自己渾然不覺的情況之下被欣賞,更喜歡在自己已發覺了的情況之下仍被某一雙男人的眼睛盯著看。她們兜裏沒有多少錢,她們肩上也不會吊著小小的美觀的隨身袋兒。但是如果某一雙男人的眼屬於某一張她們也願意多看幾眼的男人的臉,則她們就佯裝出並不是故意的樣子,將她們的身子向那一雙眼睛側轉過去,為的是讓那一雙眼睛發現她們胸前的大學校徽。那時她們的眼瞼垂下著,似乎在專注地看麵前攤床上的什麽東西,而同時她們臉上的表情就格外地莊重起來。也許她們在大學校園裏從來沒有表情那麽莊重過。其莊重不無表演性。若有似無地傳達著這麽一種曖曖昧昧的小意思——瞧我還是單純的女大學生哪,請千萬別打我的什麽念頭喲!


    然而每晚遊蕩在步行街上的,也有比她們年齡更小的同性一族。一些職高女生、高中女生乃至初中女生。她們一個個把自己弄得像“酷妹”,也像雛妓。她們覺得她們那樣子特前衛,特反叛,特有個性——不知道在解放前的上海灘,在幾十年前的香港,以及幾十年前外國的華人街,雛妓的臉便是她們那種濃妝豔抹的樣子。不同的是,僅僅是,從前的華裔包括一切亞裔雛妓,不作興將頭發削得中學男生似的短。“酷妹”和雛妓終究有點兒分不大清,是近二十年來的一種世界性的現象。她們到步行街上來遊遊蕩蕩,為的是渴望“遭遇”某種刺激。對那種“遭遇”的強烈好奇和希冀,像猩紅熱病毒潛伏在她們難耐的少女青春躁動期。其實,倘有男人們的眼盯住她們看,她們的心理就不免緊張起來。倘他們還居心叵測地接近她們,搭搭訕訕地跟她們說話,她們往往顯出傻兮兮的樣子不知作何反應為好,又害怕又有點兒暗暗激動不已。如果看出對方是正派的男人,她們自然沒有必要害怕,心情也根本不激動。因為他實際上並不是她們所希冀的。而事實是,一個正派的男人的眼,即使盯住她們看了一會兒,也斷不會搭搭訕訕湊上前跟她們沒話找話說。凡不但盯住她們看,且湊上前沒話找話跟她們說的,幾乎絕對地是那類衣冠楚楚,表麵看起來特正派,特正經,甚至特有風度特有氣質,而心底對她們不懷好意的男人。他或他們正是她們所希冀“遭遇”的男人。她們也正是因此而暗暗激動不已。這種激動對於她們,類似人站在險境邊兒上的激動。她們渴望的也正是這一種刺激。通常她們不會單獨一人到步行街上來遊蕩。或雙雙結伴兒,或三五一起。麵對著分明是在打她們念頭的男人,她們的模樣往往真的傻極了,低聲地吃吃地笑,瞪大雙眼企圖證明自己的單純,卻隻不過證明了自己接近著二百五。並且問些隻有幼兒園的小女孩兒才問陌生男人的話。諸如:“你是幹什麽的呀?我們也不認識你,你跟我們說話幹啥呀?”“你跟我們說話也白說的,我們可哪兒也不跟你去!”“你可別把我們當成壞女孩啊!”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這些話裏慫恿的意味兒,其實比防範和戒備的意味兒還顯明。但是當對方受到更大的誘惑和那麽顯明的慫恿,真把她們當成些二百五女孩兒,進一步施展伎倆勾引她們的時候,她們便會急轉身匆匆而去。就像一隻蜻蜓或蝴蝶,看去翅膀垂著了,似乎很容易便可捉在手裏,但人手伸近時,倏地一下飛了。她們一邊在人流中匆匆而去,一邊不斷地回頭。確信肯定將對方甩掉了,駐足於某處人少的地方,於是相向嘻嘻哈哈笑作一團。以後她們就似乎有了很刺激的一個話題,就似乎經曆了很夠味兒的一次心理冒險,就似乎多了一種與眾不同的談資。那步行街上的“遭遇”,在相當長的時日裏,一遍又一遍地被回憶著,被誇張地講述給她們的小姐妹們聽,卻仍能使她們自己亢奮,激動,也能使聽者一次次對她們刮目相看,肅然起敬。待那話題終於成為老生常談了,某一個夜晚,她們就又相約了,結伴兒再到步行街上去。去體驗同樣的“遭遇”,真的“遭遇”了又同樣是在對方心猿意馬之際抽身而去……於是又有了新的談資新的激動……


    她們對遊蕩在步行街上那種感覺也很上癮。但她們畢竟不可能每晚都去。而很長時間沒去也是她們受不了的。如同每晚在京城最火的某些火鍋城大開其涮的男女,十之七八是回頭客。而且十之七八絕不僅僅是為了胃口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消磨時間的……


    真的,在夏季,在這一座北方城市,步行街仿佛成了它的心髒。又仿佛因為活躍城市肌體的其他血管都嚴重栓塞了,回流不暢,心血積鬱又充足,反而使這顆心髒由於承受膨脹跳得特別的歡!


    沒有什麽地方比步行街更熱鬧了!


    這兒,僅僅這兒,一片商業繁榮昌盛的景象。


    這兒,僅僅這兒,男人和女人,一個個都顯得那麽的人氣充沛。


    這兒,僅僅這兒,五顏六色的燈光徹夜閃爍。形形色色的廣告觸目皆是。許多廣告通過女人的眼,女人的眉,女人的唇,女人的發,女人的頸,女人的胸,女人的腰,女人的手和女人的足強化世人對商品的印象。在這些由女人身體或女人身體的某一部分所載的廣告之間,櫥窗裏懸吊著燒雞、烤鴨、熏鵝、成串的腸,令人饞涎欲滴的各類肉食品、生猛海鮮,以及陳列著珠寶首飾,代表最新醫學研究成果或最古老配方的補藥……


    一家藥店的櫥窗前為數眾多的男人駐足不去。貼在櫥窗內的巨幅廣告畫上,一行醒目的廣告詞是——“男人對女人的鄭重承諾——自從我服用了‘金鋼’,也挺——好!”


    那壯陽補腎藥的名稱,與20世紀30年代一部轟動美國的好萊塢電影一樣。而那部電影的真正主角,是一頭十層樓那麽高的大黑猩猩……


    一座城市新開辟了一條步行街,普遍的市民隻要有心情少不了都要去逛逛。有人會去逛一次,有人會去逛兩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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