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第二次替肖冬梅穿上那條裙子,見肖冬梅眼淚汪汪的,幾乎要哭起來。三十四年前,在中國,在紅衛兵肖冬梅家鄉那座小縣城,即使青年和成年女性,也都按習俗胸前罩兜兜罷了。自打新中國成立後,全縣最大的商店裏,僅進過一次乳罩,在櫃台裏展示了許多日子,卻一副也沒賣出去。隻不過引得些個好奇心強的大姑娘小媳婦,仨一幫倆一夥地結伴兒去商店裏看稀罕。一本正經地看,出了商店門就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團。多麽古怪的東西呀!女人將它戴在胸前將是多麽滑稽的事兒呀!何況七八毛錢呢!七八毛錢能扯二尺平紋布了!


    那時肖冬梅尚小,不知本縣這樁關於乳罩的曆史事件。


    胡雪玫見肖冬梅眼淚汪汪的,甚是奇怪。


    “哎,我說小姐,又怎麽了?”


    肖冬梅不言語,將臉扭向別處。初戴乳罩,她覺得那麽不舒服,眼淚竟“吧嗒吧嗒”地掉下來了。


    “你這孩子,倒被我慣出嬌毛病來了!你當我口口聲聲叫你寶貝兒,稱你小姐,就得每時每刻拿你當寶貝兒哄著,拿你當小姐寵敬著呀!你給我刷牙去!”


    胡雪玫板起了臉,在紅衛兵肖冬梅屁股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巴掌,之後將她從眼前推開。


    肖冬梅就乖乖地去到洗漱間刷牙了。她一邊刷牙,一邊想——可也是,大姐明明一片好心,自己怎麽像受欺負了似的掉起淚了呢?是自己不對呀!


    她聽到胡雪玫在客廳裏大聲地又說:“先別洗臉,刷完牙就給我出來!”


    她又困惑了——不許洗臉了?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是對自己的一種懲罰方式?不許洗臉就不許洗臉吧,懲罰就懲罰吧,誰叫自己不對,惹大姐生氣的呢?


    她走出洗漱間,見大姐已坐在了餐桌旁,仍未著衣。而桌上,已擺好了兩份早餐。


    “過來,坐下吃飯!”


    在胡雪玫的注視之下,肖冬梅乖乖地走過去坐在胡雪玫對麵。


    早餐很簡單,無非牛奶、麵包、一人一個攤雞蛋,還有一盤兩人共享的糖拌西紅柿,一盤水煮花生,一小碟榨菜。另外兩個小碟裏,是紅的和黃的兩種糊狀的東西。肖冬梅猜不出是什麽,也不想吃。


    胡雪玫卻已拿起一片麵包,朝上遍抹了些那紅的東西,又遍抹了些那黃的東西,之後用另一片麵包一夾,默默遞給肖冬梅。


    肖冬梅一聲不響地接過,因為不知那紅的黃的究竟是什麽,不敢下嘴。


    “吃呀!”


    胡雪玫見她那猶猶豫豫的樣兒,仿佛不知該怎麽侍候她這位“小姐”才好,又皺眉道:“我沒往麵包上抹毒藥!抹的是果醬和奶油!我還敢藥死你呀?”


    果醬和奶油,肖冬梅雖未見過,卻是知道的。在她所讀過的幾本外國小說裏,西方的資產階級們,吃麵包通常是離不開果醬和奶油的。而西方的無產階級們,之所以爆發革命,通常也無非是為了麵包、果醬和奶油。


    這個資產階級女人!不但一個人住如此寬敞的房子,不但把家搞得如此資產階級化,連頓早餐也吃得如此資產階級口味兒如此複雜!麵包、牛奶、雞蛋已夠他媽的奢侈了,還要有果醬!還要有奶油!紅衛兵肖冬梅一輩子也沒吃過樣數這麽全這麽“奢侈”的一頓早餐!


    盡管紅衛兵肖冬梅對胡雪玫這位大姐的收留之情心懷感激,但還是替自己,進而替家鄉的父老鄉親們,再進而替全中國的廣大革命人民群眾心理很不平衡。


    媽的,你能過上這麽好的生活,那錢即使不是你剝削來的,也肯定是你父親你爺爺們解放前剝削來留給你的!不吃你白不吃你!不喝你白不喝你!……


    媽的,吃!


    她張開大口,一口咬下了一大塊。


    媽的,喝!


    她端起杯子,一氣兒飲下了大半杯牛奶。


    她的吃相把個胡雪玫嚇得目瞪口呆,連說:“慢點兒小姐,慢點兒小姐,別噎著,別嗆著……”


    肖冬梅也確實餓極了。她一邊大口大口地吞吃著夾了果醬和奶油的麵包,兩眼一邊盯著胡雪玫的杯子看。


    胡雪玫說:“我這杯裏不是什麽更好喝的東西,也是奶,隻不過加了咖啡,你也要加點兒咖啡嗎?”


    肖冬梅費勁兒地咽下一大口麵包,端起杯,將剩下的小半杯牛奶一飲而盡,接著,不客氣地自己拿起一片麵包往上多多地抹奶油,多多地抹果醬,同時回答了一個字——“要!”


    胡雪玫煮了兩袋奶,分成一杯加咖啡的和一杯沒加咖啡的,聽肖冬梅說“要”,隻得起身再去煮……


    待她端了對咖啡的奶回到餐桌旁,但見餐桌上除了那一小碟水煮花生和一小碟榨菜,其他一概凡能吃的,都被肖冬梅吃得一幹二淨。


    她不禁“呀”了一聲。


    她長到三十三歲,從沒親眼見過誰能以那麽快的速度吃光那麽些東西。盡管每樣都不太多。


    肖冬梅口中還嚼著什麽,一隻手卻正捏著最後一小片麵包,在擦盛果醬的小碟。聽到胡雪玫的驚訝之聲,便抬頭看她,一點兒也沒因自己掃蕩式的饕餮而覺得不好意思。她毫不猶豫地將手中那一小片麵包塞入口中,因口中還嚼著,噎得翻起眼白才統統咽下去。


    胡雪玫又坐在她對麵,目光一直沒離她臉。她將手伸向對了咖啡的那杯奶時,胡雪玫打開了她的手,把她當一個三歲小孩兒似的說:“燙!”


    於是她的眼瞟向盛過糖拌西紅柿的盤子。西紅柿是被她吃光了,但還有滿滿一盤底兒糖水。她吃得口幹,急需喝點兒什麽潤潤嗓子。


    胡雪玫又說:“你若把那點兒糖水也喝了,就不許再喝這杯裏的了。不是舍不得讓你喝。是為你好。怕你兩樣都喝了鬧肚子。”


    肖冬梅的目光從盛西紅柿的盤子轉向了那滿滿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對奶。她自小就喜歡吃糖拌西紅柿。但那對她來說,畢竟不是什麽稀罕的東西。而咖啡對奶,卻是她從沒喝過的,並且從外國小說裏知道,是很“資產階級”的東西。


    她立刻指著杯表態:“那我喝這杯裏的!”


    紅衛兵肖冬梅,正是從這一頓早餐開始,對於“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所提供的享受來者不拒的。當然,她是這樣想的——吃你們,喝你們,穿你們的,用你們的,但是我紅衛兵的一顆紅心永遠不會屬於你們!正如佛家弟子們破戒時的坦蕩想法: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胡雪玫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慢條斯理地說:“小姐,你別覺得不好意思。隻要你自己不怕變成一個剝殼雞蛋似的白胖小姐,你是無論多麽能吃,也吃不窮我喝不窮我的。我的收入供你這麽吃這麽喝一輩子綽綽有餘。”


    肖冬梅遲豫地問:“大姐,你是……”


    “說下去。你以為我是什麽人?別吞吞吐吐的!”


    “你父親曾是多大的一個資本家?”


    “……”


    “或者你父親那一代已經不是,你爺爺那一代才是?他們給你留下了多大一宗財產呢?”


    “哈!哈!”胡雪玫雙手向左右空中伸展開來,隨後很響地拍在一起,接著將兩肘支在餐桌上,雙手又分開來托著下頦,以研究的目光望著肖冬梅,忍笑道:“你頭腦中為什麽總愛產生一些胡思亂想呢?他們要是給我留下過什麽財產,那我就永遠把他們的像供著,每天燒三遍香了!實話告訴你吧,我是出生後就被父母遺棄的苦命人兒。是養父母把我撫育大的。現在他們也都去世了。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親人了……”她的口吻淡淡的,略帶感傷還有那麽幾分無所謂的玩世不恭,目光將四周環視了一遍頗為自豪地又說:“我不隨地吐痰,遵守交通規則,對人義氣,誠實納稅,是大大的良民。這個家以及家裏的一切,都是我當模特掙來的!不是用什麽不正當的手段得來的。”


    “當什麽?”


    肖冬梅沒聽說過“模特”一詞,但是這一詞中那個“特”字,使她對胡雪玫頓生戒心。她以為“模特”是模範特務的簡說。難道那種對了咖啡的奶也會使人醉嗎?否則她怎麽會連自己不該暴露的特殊身份都暴露了呢?看起來她隨隨便便的並不神神秘秘的,不太可能是美蔣方麵的模範特務啊!那麽是我們自己國家的模範特務了?因為是模範特務,國家才允許她以這種非常“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公然存在?她覺得如此推斷才符合邏輯。當胡雪玫正要開口向她解釋什麽是“模特”,她豎起一隻手製止道:“大姐你別說了,我不想對你知道得那麽多。”


    胡雪玫一怔,眯起了眼睛,一時不明白她的心理又發生了什麽變化。


    “現在不燙了,你喝吧。”


    胡雪玫的下巴向那杯咖啡對奶點了點。


    肖冬梅緩緩伸手將杯取過,緩緩舉至唇邊,品嚐性地先呷了一小口,覺苦,也怕醉,眼望著胡雪玫,猶豫不決。


    “苦了就加點兒糖。”


    在肖冬梅的年代裏,糖是按票供應的。而在她家鄉那個小縣城,憑票也往往一年到頭無處買糖。她自幼視糖為寶貴的東西之一。如果此種寶貴的東西是別人提供的,且又允許自己不限量地享用,那麽當然多多益善了!她五指並抓,將小碟裏的五六塊白方糖都抓了起來,並且一總放到杯子裏去了。這下,杯裏的咖啡奶便往外溢了。她趕緊端起杯就喝。方糖未化,一塊塊隨奶入口,吐在杯裏又太沒個樣子,索性嚼著吃了下去……


    胡雪玫看著又好氣又好笑,收了空盤子空碟幹脆離去。待她手拿抹布回來擦餐桌時,發現那隻空盤子裏的糖水,也被肖冬梅喝盡了。


    她皺眉道:“小姐,你鬧肚子我可不負責啊!”


    肖冬梅卻一笑之後反問:“大姐,是隻今天不許我洗臉了,還是連續幾天都不許我洗臉呢?”


    胡雪玫又皺眉道:“我不許你洗臉幹什麽呢?我是讓你吃完飯再洗臉。”


    “可誰都是先洗臉後吃飯……”


    胡雪玫將抹布往桌上一摔:“我自有我的道理!哎,你他媽的煩不煩人?”


    肖冬梅識趣而又明智地一聲不吭了。


    胡雪玫一指抹布:“你擦!記住,這也是以後你該做的!然後你給我把手臉都洗得幹幹淨淨的!”


    ……


    “過來,坐這兒!”


    待肖冬梅從洗漱間出來,胡雪玫指著化妝鏡前的一隻小凳對她這麽說。


    她也不敢再問什麽,乖乖地走過去坐下了。見小凳周圍鋪了報紙,又見胡雪玫將一條綢巾圍在自己頸上,並接著操起了剪刀,才明白胡雪玫究竟要對自己幹什麽……


    她用雙手護住了頭:“大姐,求求你……”


    “把手放下!要不先把你十個手指剪掉!”


    胡雪玫的話十分嚴厲。


    她不敢執拗,雙手剛一放下,耳邊但聽“哢嚓”一聲,洗臉時編紮起來的一條短辮已應聲落地,仿佛帶著一部分生命,微微蠕動了一下,散開地“死亡”了……


    她雙唇剛一抿,被胡雪玫從鏡中發現,厲色警告:“敢哭!隻要你掉一滴眼淚,我就把你剪成個禿頭!”


    被人家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收留了,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身上還穿著人家的,正所謂在人屋簷下,怎敢不低頭?罷,罷,罷,一頭烏黑好發,在“文革”中自覺剪到了符合紅衛兵形象那麽短,現在卻又慘遭毒手,肖冬梅心裏很不是滋味兒。哪個到了愛美年齡的女孩兒不愛惜自己的頭發呢?轉而又一想——他媽的隨你這位“模範特務”擺布吧!反正是頭發而不是頭,剪光了幾個月之後仍可長出……


    這麽一想,她就真的忍住了淚。而且,索性閉上了雙眼,聽之任之……


    剪發之聲陣陣,不絕於耳。


    接著有一股熱風,呼呼地伴隨著一陣電器飛轉的聲音直往頭上吹……


    再接著大姐用手指往她額間、鼻梁和兩腮抹了點兒什麽,之後大姐柔軟的雙手對她的臉進行撫摸。撫摸得她臉上很舒服……


    “寶貝兒,你眉毛很秀氣,但是那也得修整修整才更好看……”


    於是肖冬梅覺得胡雪玫用什麽東西一根根拔下了她十幾根眉毛,分明的,隨之又為她描了眉……


    她又覺得胡雪玫用什麽東西弄她眼睫毛,並為她描眼邊兒……


    現在,有滑潤的東西塗在她雙唇上了,那感覺也很舒服。紅衛兵肖冬梅長那麽大第一次塗唇膏,而且是由別人往自己雙唇上塗的。仿佛女性滑潤微涼的手指從她雙唇上輕輕劃過,那一種舒服從她雙唇傳達到她心裏,使她心裏蕩起了從未體驗過的,難以形容和言說的,微妙又溫柔的反應……


    “寶貝兒,真乖。濕濕嘴唇……”


    於是她伸出舌尖兒,輕輕舔了舔上下唇……


    綢巾從她頸上摘下來了……


    “寶貝兒,睜開眼睛。”


    肖冬梅不敢。她怕一睜眼睛,會從鏡中看到一個稀奇古怪,複原乏術的自己。


    “你倒是睜開眼睛呀!”


    胡雪玫的嘴湊在她耳旁,愛意綿綿地說,語調中充滿誘惑。顯然,為她忙了半天,是使她能看到一個驚喜。


    “睜就睜!”


    肖冬梅在心裏恨恨地說,猛睜開了雙眼。與她想象的結果恰恰相反,鏡中的自己並不稀奇古怪,而是變得特別的嫵媚俏麗了——她的頭發被剪得很短很短,短得像一名初中男生的發式。在她家鄉那座小縣城裏,普通的初中男生們是留偏分頭的,升入高中以後,才開始留分頭。那似乎是初中男生和高中男生的區別,也似乎是一條不成文的法。倘一名初中男生竟也留起了分頭,他的男同學們和女同學們,一定會一致地認為他心裏產生了某種不可告人的心思了,而老師們則會有根據懷疑他思想意識成問題了。


    “才上初中,分的什麽頭?明天去理發店把你那頭發理短了!否則別來上學!”他必將受到這樣的警告。


    倘他不在乎這樣的警告,那麽他必將被從學校驅逐回家。沒有人曾解釋得清楚明白——一名初中男生一旦留起了分頭,怎麽就意味著他思想意識成問題了?


    但是普遍的初中男生和女生,以及他們的老師和家長,都寧願接受這一共識。“一邊倒”使一切初中男生們看起來仍是些頭腦裏隻有分數和貪玩兩件事的男孩子;分頭則似乎標誌著他們已由男孩子成長為青年了。他們憑了已留起分頭這一種資格,可以和他們的高中女生們眉目傳情了。家長或老師即使發現了這一種隱私,也往往充聾作啞,不予幹涉。因為,在那小縣城裏,十之七八的高中生們,畢業後是不打算考大學的。往往畢業後一兩年就工作緊接著就結婚了。而且,夫妻關係又往往是高中的同學關係。故中學男生們企盼著自己也早日留起分頭來,也確乎是少年維特式的心思。分頭使高中男生們一個個看去開始有點兒男人味兒了。那是普遍的初中男生們特別羨慕特別向往的。初中畢業考試一結束,一個月至一個半月內,是縣城裏幾家理發店最冷清的時日。那些個初中男生們都迫不及待地留起分頭來,誰還進理發店呢?


    紅衛兵肖冬梅從沒想到過自己這名初中女生的頭發也會被剪成分頭。當然胡雪玫替她剪的並不是分頭。而是正被中國大城市裏的女孩子們熱衷為時髦的一款青春發式。這一款青春發式,在對女性時尚追求有研究的專家學者們那兒叫做“赫本短發”。因為據說早期世界級電影明星赫本率先冒天下之大不韙地剪了極短的短發,並讓她的形象攝影師拍了幾幅麗照登在許多國家的畫刊封麵上。那發式一反女性過分講究發式的古舊傳統,簡單得無須每每顧及,而且使女性增添了幾分少年的英俊氣質。女性的嫵媚與那一種仿佛少年的英俊氣質相結合,俏麗女性的美點便更加顯得天真爛漫生動可愛了……


    紅衛兵肖冬梅望著鏡中的自己呆住了——那是我嗎?那怎麽可能是我呢?她自幼便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兒。上中學以後,她也曾多次地偷偷照鏡子欣賞自己。後來她就學會盡量地掩蓋自己的漂亮。因為漂亮太容易使別的女生覺得她和她們不一樣,也太容易引起男生們對她理所當然地想入非非。而這兩點加在一起的結果對她將是極為不利的。她會因此失去女生朋友。男生們對她的想入非非,仿佛也不僅僅是他們自身的罪過,也有她的責任似的了。


    盡管她自幼便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卻從沒想象得到,自己竟會變得像鏡中那麽俏麗!對女性形象設計很有一套審美經驗的胡雪玫,在自己身上實踐的興趣已經不怎麽高了。確切地說她對在自己身上實踐已經多少有些厭倦了。她試圖從肖冬梅身上重新喚起那一種興趣,她達到了目的。


    她使一名三十四年前的女中學生變成了2001年人們司空見慣的又酷又俏的靚妹。客觀地說,她對紅衛兵肖冬梅那張原本秀麗的臉兒的化妝濃淡相宜,一點兒也沒過分。她為肖冬梅削剪成的極短發式,看去的確也特別青春。但是一名三十四年前的女中學生的清純和紅衛兵的心理傲氣,卻是被她徹底地“加工”掉了。幾乎隻有肖冬梅眼中那種對自己的新形象所感到的茫然不知所措和羞澀,還證明著她仍是三十四年前的她自己。


    “俏嗎?”


    肖冬梅點點頭。


    “滿意嗎?”


    肖冬梅不太自信,猶豫未答。


    “走到街上,準酷倒一大片!”


    肖冬梅不明白“酷”是什麽意思,側轉臉困惑地看她。


    她也不解釋,將肖冬梅輕輕扯起,推向一旁,如同工藝師將自己完成的一件工藝品擺在一旁似的。接著便彎腰卷地上的報紙。肖冬梅想插手,被她用肩頭阻止住了。


    “寶貝兒,別弄髒了手。”


    “寶貝兒”的叫法,並未因肖冬梅的鄭重要求而廢止,且又多了“小姐”的叫法。肖冬梅無奈,隻有由她愛叫“寶貝兒”便叫“寶貝兒”,愛叫“小姐”便叫“小姐”。她倒想通了,能被人當“寶貝兒”寵著,當“小姐”敬著,感覺上也怪不錯的呢!


    胡雪玫用報紙卷走了落發,回到客廳找了一個小本兒和一支筆遞給肖冬梅,對她說她應該開始學會些起碼的生活常識。


    她一一指著電視機、影碟機、音響、電腦、傳真機、空調,以及熱水器、純淨水器、空氣加濕器,不厭其煩地傳授開關和使用的正確方法。肖冬梅邊看邊聽邊記,覺得自己宛如在什麽車間裏。


    她想,資產階級這不是自討苦吃嗎?把他們所喜歡享受的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搞到了如此複雜的地步,怎麽就不覺得活得累呢?


    但是資產階級的電視真他媽的好看!資產階級的影碟機真他媽的奇妙,怎麽塞入一個薄圓盤,電視裏就會出現外國電影呢?資產階級的音樂也真他媽的好聽,雖然聽不懂,但卻直聽得人想要跟著叫、喊、蹦、扭!資產階級的電腦真好玩兒!怎麽按幾個鍵屏幕上就會出現一個字呢?他媽的居然還可以一個人和它打撲克!


    資產階級怎麽就這麽聰明呢?怎麽發明了這麽多古古怪怪莫名其妙的東西呢!難道他們的大腦和無產階級的大腦天生就不一樣?


    她暗自替無產階級感到沮喪。


    胡雪玫傳授完,她記完時,已經密密麻麻“一二三四abcd”記了數頁。僅插頭一項,就記了二十幾個!


    在胡雪玫三室兩廳一百三十多平方米的空間裏,對紅衛兵肖冬梅來說有著太多太多新事物。她沒見過牙刷頭是三角形的牙刷。她從沒用過洗發液、洗浴液之類。在六二年她是小學生時,整整半年裏她和姐姐、媽媽甚至舍不得用肥皂洗頭,而用堿水洗。那半年裏她全家隻珍惜地使用著一塊香皂。而且香皂是父親的老友從大城市寄來的……


    還有冰箱、微波爐——唉,唉,家裏要是也擁有這兩樣資產階級的東西,媽媽將會感到多麽的方便啊!媽媽常因夏天的剩飯菜餿了變味了而心疼,也常因起來晚了全家人都顧不上吃早飯而內疚……


    “都記明白了嗎?”


    “記明白是記明白了,可……”


    “又吞吞吐吐的,說!”


    “要熟練掌握,就得反複操作,是不大姐?”


    “那當然!”


    “我什麽時候想練習著操作都可以嗎?”


    “這還用問!”


    肖冬梅心中暗暗一喜——他媽的,那就可以隨便看資產階級好看的電視和影碟了!不看白不看!她相信憑自己有一顆忠於無產階級的紅心,那是中不了資產階級那點子毒的。即使中毒了也不要緊呀,靈魂深處爆發革命、鬥資批修唄!


    胡雪玫從衣架上扯下自己的小包兒,拎著,另一隻手拉著肖冬梅的手,又將她帶到了餐桌那兒。


    “坐下。”


    肖冬梅乖乖坐在她對麵,眼瞥向冰箱。她已經知道,好吃的東西都在冰箱裏,以為胡雪玫又會從冰箱裏取出什麽好吃的東西獎賞她的乖巧。盡管她已經覺得胃脹了。


    “眼睛看著我。”


    肖冬梅收回目光,卑順地望著胡雪玫。


    “現在,咱們談談工錢。”


    “大姐,什麽工錢呀?”


    “從今天起,我正式雇你做阿姨。”


    “雇我?”


    “對。”


    “做你的……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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