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子卿是我中學同學,也是我小時候玩兒伴。一個人到了四十多歲的年紀,再懶得交際,也總會結識下一些人的。在這些人中,也總會選擇幾個作為朋友的。人到中年,又有了中年階段的朋友,對小時候的玩兒伴,印象也就漸漸地消淡了。偶爾想起,不過就是一部分破碎的回憶,除了反芻一點兒從前的灰色童年的溫馨,實在也沒什麽別的親韻可言……


    但對子卿,我卻很難忘懷。他仿佛永久地印在我記憶的底片上了。他仿佛是另一個我。替我在生活中追求另外的東西。因而使我簡直無法不關心他存在的種種情況……


    我的父親,和他的父親,當年是一塊兒從山東從同一個小村裏出走,“闖關東”來到東北的。當年他的父親十五歲。我的父親比他的父親小一歲,叫他的父親“俺哥”。如今的少年們之間,已很難有他們當年那麽一種雖非手足親似手足的關係了。人和人之間究竟能以什麽樣的關係相處,大抵也是由時代參予了決定的。


    當年,我的父親和子卿的父親,“闖關東”的野心自然是向東北的城市傾斜的。然而東北的每一座大小城市當年都排斥這兩個身上一文不名,並且不諳世故的山東少年。最後他們不得不落腳在鬆花江畔的一個小漁村。它距離哈爾濱市五十幾裏路。如果從江上劃船逆流而上,距離會近不少。他們選擇那個小漁村落腳,證明他們當年向往有朝一日混進城裏的念頭是非常頑固的。盡管後來他們分別娶了那個小漁村裏的兩個女人……


    我六七歲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哈爾濱市裏的孩子了。子卿和我同歲。他也是一個哈爾濱市裏的孩子了。我們的父輩們的野心終於實現了。我們的母親們因此很崇拜他們。我們則更敬仰我們的母親們。因為她們從不曾在那些城市裏的女人們麵前表現過絲毫的自卑。也因為那些城市裏的女人們並不敢隨意欺負她們兩個來自農村的女人。據說當年那些城市裏的女人們一向是很蔑視混進城裏的鄉下女人的……


    嚴格地講,我們兩家其實並不能算在城市“裏”,而是住在城市最邊兒上的一條小街上。那條小街,好比城市這隻巴掌上,靠近小拇指尖兒的一道最細的指紋。它的名字也起的低俗,叫“髒街”。也許並非它的名字,隻不過被人們隨口叫,久而久之,就成了它的名字。至於它原本的街名,倒無人知曉了。


    當年我曾問過母親:“媽,咱們這條街真叫髒街嗎?”


    母親反問:“不真還假呀?”


    我又問:“為啥叫髒街呢?”


    母親也又反問:“你還覺得這條街不髒呀?”


    那條街確實髒。很髒。街兩旁的住房,如果那也算“住房”的話,像吸了一輩子煙葉的老太太嘴裏七倒八歪熏黑了的牙。街一頭是下水道,整條街上家家戶戶的泔水都往那兒倒,經常堵塞。除了冬季,下水道口幾乎永遠淤著臭水。人一走過,蒼蠅便嗡地飛起一群。而冬季呢,周圍凍著一層層有顏色的冰。一層層冰的一種種顏色,使人瞧見了惡心。顏色恐怕也隻有在那樣的情況之下,才會對人的胃起嘔吐性的刺激……


    街的另一頭是公共廁所。是由碎磚、土坯、帶樹皮的木板和幾片油氈紙組合成的。年月久了,磚色已變了,如同東北人做醬的醬塊,而且是發了黴的。土坯呢夏天淋冬天凍,早已粘合成一整堵土圍牆了。而且傾斜著,似乎隨時可能塌倒。帶樹皮的木板就更不用說它了。朽得刮陣風都往下掉些朽木渣子。手指輕輕一捅就一個窟窿。隻有頂蓋上的油氈紙,隔幾年由街道衛生隊負責換一次。街道衛生隊是沒錢改造那個廁所的。該做的也隻能是隔幾年替它的頂蓋換一次油氈紙。他們一次也沒舍得用過新的油氈紙。所用都是從建築工地上收集到的廢棄油氈紙。結果是,雨天或夏季炎熱的正午,上廁所的大人們,總是在兜裏揣一張舊報,蹲下後立刻雙手將報伸開在自己頭上。否則會有雨水珠兒或油氈的瀝青滴落在衣服上頭發上。曾有女人的頭發因而被瀝青粘住,用肥皂用堿水洗了好幾次也洗不開的事發生過。最後她男人用了半臉盆汽油才幫她洗開……


    “髒街”上的人都得上那一個公共廁所。那條街上僅有那麽一個公共廁所啊。這使它成了那條街上最公共的一個地方。經常可以看到兩個男人或兩個女人,站在它的左側或右側聊天。是等著上廁所的人。上廁所的“高峰期”等在外邊的往往還不止兩個人。也有三個人五個人互相聊天一塊兒等的時候。其中準有一個人兩眼盯著廁所的人口,雙腳不停顛動,臉上不時作出齜牙咧嘴的古怪表情。是憋得非常痛苦快憋不住了的那位。這時候廁所就仿佛變成了頗詭秘的一個地方。出來一個人,進去一個人。出來的滿麵歉意。進去的迫不及待。仿佛裏麵有一位什麽神聖的人物,外麵的人都是在期待著他的接見似的。當然過了“高峰期”,廁所外麵沒人排著的時候也有。隻一個人耐心可嘉地等待著的時候也有。如果沒人排在外麵呢,剛上過廁所的人碰見了你,就會好心好意地告訴你——“還不快去上廁所?這會兒一個人也沒有!”對方呢,則會下意識地掉頭就往家裏奔,揣了手紙後,衝出家門,忙不迭地往廁所一溜兒小跑。那完全是一種條件反射。也許還有幾分“千萬別錯過良好時機”的心理在催促。而跑到了廁所跟前,他的泌尿係統或排泄係統每每提醒他完全是多此一舉。倘廁所外隻有一個人在等著,倘他或她又不甘寂寞,便會跟廁所裏邊那位聊。這種時候,裏邊一句,外邊一句,一問一答的,拉家常嘮社會,情形很有意思。反正這條街上的人互相都認識,除非兩家有什麽芥梗,誰跟對方主動聊天,對方都是會表現出友善的配合熱忱的。當然,因為裏邊的人腹瀉或大便幹燥,等在外邊的人實在憋得不知拿自己怎麽辦才好了,於是相互口角乃至辱罵起來的不快事件也曾發生過……


    我和子卿小的時候打過一架。就打過那麽一架。後來在廁所這個公共的地方言歸於好了。所以我對當年“髒街”上的公共廁所,至今保留著較深的、近乎懷舊的記憶。打架的原因極其簡單——某天我倆走碰頭,彼此撞了個滿懷。按說以我們兩家的關係,我倆是不該打起架來的。可是那一天我心裏不知窩了股什麽邪火,一直尋找機會發泄在某個人身上。子卿一向是讓我三分的。當時我認為發泄在他身上正對。彼此錯身而過之後,我突然衝口吼出一句:“你給我站住!”


    他站住了,有些困惑地回頭望我。


    我惡聲惡氣地問:“你幹嗎故意撞我?”


    他說:“我不是故意撞你的。”


    我說:“你是故意的!”


    他說:“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說:“反正你撞了我就不行!”


    分明的,他也有些來氣了,說;“不行能咋的?”


    我一拳打在他鼻子上,打得他鼻子流了血。他一拳打在我眼眶上,打得我一隻眼亂冒金星……


    事後我母親知道了這件事。狠狠訓了我一通。還罰我麵壁跪了半個多小時。


    母親指斥我:“知道錯不?”


    我說:“知道了。”


    又問:“為什麽錯了?”


    我說:“不該先動手打人。”


    “連子卿都打,今後你還不打遍這條街呀?你爸知道了,非揍你不可!你知道子卿他爸的腿是怎麽殘的?那是因為一次在一塊兒幹活的時候,出了險情,為了救你爸……”


    我懂事以後,見到的子卿他爸就是個瘸子。整條街上的人都叫他“收破爛兒的翟瘸子”。母親說的事,此前我半點兒也不知道……


    當天晚上,母親扯著我,去子卿家向他賠不是。子卿的家,比我的家還窮。隻一間小屋子,床頭那兒就是做飯的鍋台。為了防止在做飯時床上的東西掉進鍋裏,在床頭和鍋台之間,豎立著一塊鐵板。那鐵板大概是子卿的爸收破爛收回來的。像這條街上所有人家的屋子一樣,子卿家的屋子也是沉在地下兩尺多的。這條街的地麵原先高於人家的門坎。下雨的日子,雨水從街上往家家戶戶屋裏流淌。人們無奈,隻好用爐灰墊自己的宅基和門坎。經年累月的,就用自己家裏掏出來的爐灰,漸漸地將自己家的房子埋了兩尺多。從此,家家戶戶的門坎倒是高出地麵了,但家家戶戶的窗台卻矮了。坐在家裏朝外看,視線幾乎跟地麵平行。倘正有人從窗前經過,隻能看到那個人的腿。連膝蓋以上都看不到。


    我母親扯著我邁進子卿家的時候,我沒料到他家的屋地比外邊的地麵低那麽多,一腳踏空,險些連母親也帶倒,一塊兒跌入屋裏,幸虧子卿母親手疾眼快,及時扶住了我母親。子卿母親當時正做飯。更準確地說,是正往鍋裏貼餅子。子卿父親正給子卿補鞋。他和我一樣,沒有第二雙可換穿的鞋,也就隻得老老實實坐在炕上,等著他父親替他補好那唯一的一雙鞋。


    子卿母親扶了我母親一把,趕快又跨回鍋台那兒,一邊繼續往鍋裏啪啪地貼餅子,一邊問:“誰呀?”


    子卿母親常年害眼病,視力很不好。


    我母親就回答說:“是我呀,你老妹子。”


    那時還沒來電。當年為了節約居民用電,要到晚上七點鍾才開始供電。鍋裏散發的蒸氣,彌漫在小小的屋裏。子卿母親每貼一個餅子,要先往鍋裏吹一大口氣。吹散蒸氣,看清鍋裏的情形,她才不至於將餅子貼到鍋外,或將兩個餅子貼一起。在幾乎完全沒有光線的情況之下,子卿的父親居然還能補鞋,使我當時不禁暗覺奇異。


    子卿母親往鍋裏貼完了餅子,蓋上鍋蓋,推開家門散盡蒸氣,接著在盆裏洗手。她一邊洗手,一邊問我母親:“老妹子,有事兒?”


    我母親說:“也算有事兒,也算沒事兒,咋才做飯?”


    子卿母親看了我一眼,不回答我母親的問話,卻很是有幾分不安地說:“你領著兒子來,我就知道為啥事了。子卿他爹已經把他揍過一頓了!”


    我和子卿,都是隨著我們的父親們的山東人的叫法,稱他們為“爹”,稱母親們為“娘”的。我們是整條街上僅有的兩個不叫父母爸媽,而叫父母爹娘的孩子。別的孩子們因而叫我們“山東棒子”。我們的母親們雖不是山東女人,但由於嫁給了兩個正宗山東男人,也就早已接受並習慣爹娘的叫法了。


    始終像個啞巴蹲在窗口補鞋的子卿父親,這時才鄭重地哼出一聲,嚴厲地說:“打架還行?不揍還行?再打架,非揍扁了他不可!”


    光說了話,沒抬起頭。


    子卿呢,則膽怯地往炕角縮去。


    我母親說:“我可不是領兒子來告你兒子狀的。我是領兒子來向你兒子賠罪的。聽我兒子說,把子卿的鼻子打出血了呢!”——望著子卿又問:“子卿,是把你鼻子打出血了嗎?”


    子卿低聲嘟噥了一個字:“是……”


    母親就使勁兒擰我臉:“你把人家鼻子打出血了,又害人家挨了一頓揍,你還覺得委屈!你倒是有什麽值得委屈的?快給子卿說句賠罪的話兒!”


    我嘟噥:“子卿,我再也不跟你打架了……”


    子卿母親趕緊把我扯到她身後,護著我,對我母親說:“拉倒吧拉倒吧,誰跟誰呀!倆孩子打架,一個不怨一個的事兒,賠的什麽罪啊!親哥倆還有打架的時候呢!……”


    子卿父親也說:“拉倒吧。”


    他仍專心致誌地補鞋,仍沒抬頭。


    隨後我母親就和子卿母親聊起來。無非都說些她們那個鬆花江邊兒上的小小漁村,景致多麽的美好,人際多麽的友善。夏季裏大人孩子洗衣服洗澡是多麽的方便。聽她們那口氣,仿佛遷到城裏來住,搖身一變成為了城裏人,其實是件很吃虧的事。


    子卿父親這時抬起頭來了,表情很鄭重地問母親們:“後悔了?”


    兩位母親互相看看,子卿母親便不作聲了,而我母親卻說:“有點兒!”


    子卿父親說:“那你讓曉聲替你給我老弟寫封信,跟他商議商議,幹脆咱們兩家再遷回你們那個巴掌大的小漁村去算了!”


    兩位母親又互相看了一眼。


    我和子卿也不禁地互相看了一眼。我們都不留戀“髒街”。盡管我們都是在“髒街”出生的。我們都經常聽母親們在一起講她們那個小小漁村裏的人和事。既然它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地方,我們當然都希望父母們能下一個果斷的決心,告別城市。更準確地說,是告別這條不值得人留戀的“髒街”,帶領我們回到它那裏去。哪怕是回到父親們的山東老家去,也是我們非常之心甘情願的啊!據我們想來,中國的任何一處地方,與“髒街”比起來,肯定的都不失為一個值得祖祖輩輩生活下去的好地方吧?


    兩位母親的目光,又緩緩地移在我和子卿身上。


    子卿母親說:“那,兩個孩子怎麽辦?我們那兒又沒學校,他們不上學了嗎?”


    我母親歎了口氣,也說:“是啊是啊,一想到兩個孩子,這決心就不好下了呢!”


    子卿父親說:“那你們以後,就不要再當著孩子們的麵,說些你們那個巴掌大的小漁村多麽多麽好的話!說些你們後悔不後悔的話!我和曉聲他爹,小小的年紀就一塊兒‘闖關東’,先是在城邊上賴著混,後來終於和老婆孩子混進了城裏,是那麽容易的嗎?這其中的苦辣酸鹹,別人們不清楚,你們心裏還不清楚嗎?”


    我母親搶白道:“咱們這兒也算城裏呀?”


    子卿父親瞪起了眼睛:“怎麽不算?咱們兩家有戶口本兒沒有?有糧本兒沒有?都有!都有就是城裏人!連政府也承認的城裏人!你們當我們拖拽著你們往城裏混是為啥?為我們自己?不是!是為他們!……”


    他用握在手裏的錐子指指子卿,指指我,接著又說:“為他們將來有文化,出息成兩個文明人,跟我們當父親的不一樣!我腿殘了,就不說我了。那就說俺那老弟!他現如今是工人階級了不是?是啦!可沒有文化的工人又是什麽?舊社會叫臭苦力,插上條尾巴人家就把你當成頭驢!拚上我們這一輩子,有苦往肚子裏咽,也得叫子卿和曉聲,跟我們不一樣!……”


    子卿父親漲紅了臉,說得格外激動。


    兩位母親聽著他的話,表情漸漸地肅然起來。


    我和子卿也不禁地都裝出肅然的樣子。我望著子卿,覺得父輩們,是把什麽無形的,但是卻異常沉重的東西,壓在我們的身上了。子卿的眼睛告訴我,他當時心裏也是這麽覺得的。那一時刻,我們內心裏部充滿了對我們的父輩們,母親們,和我們自己的大的體恤。我們都明白了一點,無論我們多麽地討厭這一條城市邊兒上的“髒街”,看來我們也得和它常相廝守了……


    “外邊有人等著沒有?”


    某天,子卿在公共廁所裏大聲地這麽問。


    我聽出是他,不願馬上回答。


    隔片刻,子卿又大聲問:“外邊就沒人等著嗎?”


    我忍住笑說:“有人等著,你快點兒!”


    分明的,子卿也聽出了是我的聲音,又隔片刻,在裏邊搭訕著說:“是你小子呀!”


    我說:“不錯,是我。”


    子卿說:“求個事兒行不行?”


    我很幹脆地說:“不行!”——心想,你在裏邊屙屎,能求我什麽好事兒?難道叫我幫你使勁兒不成?


    子卿低聲下氣兒地說:“行吧!我忘帶手紙了,分我一半手紙咋樣?”


    我一聽,心裏別提有多幸災樂禍,說:“活該!”


    他說:“‘俺弟’,別跟哥這樣嘛!”


    隻有他父親跟我父親說話,才可能這麽說。


    我心想——“俺弟”是你叫的嗎?跟我來這一套?來這一套也不給你麵子。


    我仍因前幾天我們打那一架多少有點兒記他仇。


    他說:“你就這麽不重情分啊?你忘了我對你好的時候啦?”


    我說:“忘啦!”


    他說:“那,我出不去,你可也別想進來。”


    我說:“那你就一輩子蹲在廁所裏吧,我回家去了!”


    我說完,繞著廁所跑了一圈……


    子卿在廁所裏高叫:“哎,哎,‘俺弟’!‘俺弟’你別走嘛!”


    我聽了,心裏又多了幾分幸災樂禍。


    但是,比較而言,在忍耐力方麵難以持久的,畢竟不是子卿,是我。


    子卿猜測到了我其實並沒離開,反而在廁所裏大聲唱起歌來……


    他也唱出了幾分幸災樂禍。


    我開始覺得痛苦了。


    我又憋了一會兒,實在憋不住了,終於不得不問:“你到底出來不出來哇?”


    子卿說:“暫時又不想出去了!”


    我說:“‘俺哥’,快點兒出來吧,我都要屙褲襠裏了!”


    他說:“活該!你屙褲襠裏我才高興!”


    接下來自然輪到我央求他了。而結果是——我走入廁所,將我帶的手紙一分為二,將麵積明顯大些的那一部分,恭恭敬敬地奉獻給他……


    我從廁所出來時,見他站在廁所外,沒走。


    他說:“出來了?”


    我說:“我又不想屙完了還蹲在裏邊唱歌!”


    他得意地一笑:“我在等你。”


    我說:“我可沒求你等我。”


    他說:“那就算我自己樂意等。‘俺弟’,咱倆以後別慪氣了,啊?”


    他說完,將胳膊親昵地搭在我肩上……


    從此我們再也沒互相同過別扭。我們就像當年“髒街”上互相最親愛的一對親兄弟……


    在我們全班,乃至我們全校,子卿始終是學習最好的幾個同學之一。


    我清楚地記得這樣一件事——小學三年級的期中考試,他又得了“雙百”。全班僅他一個學生得“雙百”。公布成績時,老師照例對他大加誇獎。同時叫起了三個不及格的學生,教訓得他們一個個低垂下了頭。三個不及格的學生中,有一個還是留級生。


    放學後,我和子卿剛走到一條胡同口,被那三個不及格的同學攔住了。分明的,他們是預謀好了,專在那兒堵截我們的。


    為首的留級生氣勢洶洶地對子卿說:“翟子卿,我們早就警告過你,不許你再考‘雙百’,你為什麽還故意考‘雙百’?”


    子卿說:“那我也不能故意往不及格考吧?”


    對方一聽更來氣了,當胸搗了他一拳:“你讓我們三個當眾害羞,今天我們三個也非得羞羞你不可!”


    我說:“你們幹嗎欺負人!”


    他一推,將我推倒在地,恐嚇道:“你又沒考‘雙百’,沒你什麽事兒,別找不自在!”


    我爬起來,對子卿說:“子卿你別伯他們!要打就打,我幫你!”


    子卿卻說:“那,你們想怎麽羞我?”


    他們說——得子卿從他們胯下鑽過去才肯放過我們……


    子卿聽了,默默將書包從身上取下,遞給我。


    他們以為子卿真想和他們打架,都防範地擺好了姿勢。


    我知道子卿是不敢和他們打架的。倒不見得是因為他多麽的怕他們。其實他是很能打架的。他內心裏根本不至於怕他們。他是怕他的父親。他實在是太怕他的父親了。他父親對於他來說,簡直就是一位上帝似的。他因和我打那一架挨了他父親的揍以後,再受到挑釁甚至受人欺負,就學會了一個忍字……


    子卿又默默脫下打了好幾處補丁的褲子遞給我……


    這使他們非常困惑,麵麵相覷,搞不明白子卿究竟是要幹什麽?……


    子卿卻說:“我鑽……”


    子卿說完,子卿就雙膝跪下去了……


    而他們,這時都蠻橫地笑了。他們一個個叉開兩腿,一個站在另一個的身後……


    當子卿從他們第一個人的胯下鑽過之後,我發現他們第二個人將手伸進褲襠裏去了,我立刻明白了他想幹什麽……


    我大叫起來:“子卿,別鑽了,他要往你身上撒尿!……”


    可是尿已經撒到子卿身上了……


    某些時候,某種情況之下,欺辱別人的心理快感表現在缺乏良好品德教育的孩子們身上,也是和大人們的罪過行為一樣邪惡的……


    我作為一個旁觀者已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我將我自己的書包和子卿的書包,褲子往地上一拋,像一條掐斷了鏈子的狼狗似的朝他們撲過去……


    子卿見我已然和他們扭打作一團了,才開始和我一起勇猛無比地討回他失去的公道……


    三個同學自感無理,也意識到他們自己欺人太甚了,先自心虛,哪裏還敢真和我們打下去?都吃了些虧,哀哀疼叫著,互相照應著擺脫了我們的無畏還擊,倉皇而逃……


    子卿的褲子卻在扭打中被踩破了……


    子卿不敢直接回家,跟我到了我家裏。


    母親聽我講述了一遍經過,撫摩著子卿的頭說:“孩子,你也忒老實了!他們叫你從他們褲襠下鑽過去,你就真鑽啊?還脫了自己的褲子鑽!……”


    子卿噙著淚說:“娘昨天夜裏剛給我補好的褲子。娘說布已經‘絛’了,再也掛不住補丁了。娘囑咐我要小心在意地穿,說穿兩個月後才能給我做條新的……”


    子卿說完,就哇地哭出了聲……


    我這才明白,子卿他不和他們打架,子卿他脫下自己的褲子鑽他們的胯,不僅因為他怕他的父親,還因為他那條補了好幾處補丁的褲子在兩個月內是萬萬破不得的……


    子卿哭得我也難過起來,哭得母親也落下了淚。母親爬上炕,翻箱倒櫃,找出一條父親的肥大的舊勞動布褲子,剪去一尺多褲腿兒,粗針大線地給子卿改成了一條他勉強可以穿的褲子。子卿穿上了它模樣顯得滑稽可笑,如同一隻從母袋鼠腹袋之中探出上半身驚詫地張望世界的小袋鼠……


    我和子卿上小學四年級那一年,子卿的父親去世了。他父親是由於患胃癌去世的。當年“癌”還是一個不太常聽人提到的字。對於窮困人家來說,更是“不治之症”。甚至是糊塗之症。子卿父親忍受了很大的痛苦。有時疼得在炕上滾來滾去。還大口大口地噴吐鮮血。那時子卿母親便驚恐地替子卿父親輕拍後心,或者撫他的胸口。那些做法當然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也絲毫減輕不了子卿父親的痛苦。而小小的子卿,則雙手端著臉盆,渾身抖抖瑟瑟地佇立炕沿前,接著父親口中噴吐出的鮮血。那對他是一件必須那樣做而又極其害怕的事。他可憐自己的父親也可憐自己的母親。父親口中噴吐出的鮮血往往濺在他身上、手上和臉上。有一天我到他家去正好碰上了那樣的情形。目睹子卿雙手哆哆嗦嗦端著的半盆鮮血我幾乎暈倒在他家裏。我雖然並沒暈倒在他家裏,卻親眼見子卿因心理過分緊張而暈倒了。半盆鮮血潑在他身上……


    非但子卿,連子卿母親和我母親,當年也不知他父親得的究竟是什麽病。他母親和我母親,在那條街上逢人便問——什麽是癌?怎麽得了癌,醫生便說沒法治了?隻能等死了?有沒有什麽偏方可治?當年那條街上沒有一個人能向他母親或我母親講清楚什麽是“癌”。更沒有一個人向兩位母親介紹過某種治癌的偏方。窮困的老百姓對窮困的老百姓的同情,往往也隻能是相與說幾句勸慰的話,陪著唉聲歎氣,陪著掉幾滴眼淚而已。子卿父親死前已瘦得皮包骨。臨死前他還以為,他是被肚子裏的蛔蟲害的……


    是我母親幫他母親給他父親穿上壽衣的……


    是我母親幫他母親將他父親發送了的……


    冬天,我父親從大西北建築工地回來探家時,親自去子卿父親墳前磕過頭……


    當時我父親眼中流淚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


    父親對著墳頭說:“俺哥,你就放心吧!嫂子和孩子往後的日子,有你弟妹照應著呢。我看子卿這孩子很懂事,學習又好,將來一定會有出息,一定會對得起你的養育之恩……”


    子卿父親活著的時候,在我們那條街上,他家的生活已是最窮的了。他父親一死,他家的日子更難過了。最初靠街道的救濟勉強度日。後來街道不救濟了。不得不靠變賣家當了。當年的窮老百姓人家,哪裏談得上有什麽“家當”可賣!所賣其實都是過窮日子離不了的東西,賣了也不值幾個錢。不賣則連買糧的錢都沒有……


    不久我母親當上了街道居民組組長。那時街道上成立了一個把石棉加工成石棉線的小工廠。為了照顧生活困難的居民,允許一部分街道婦女將石棉領回家去紡。這一部分不多,而希望掙那點兒錢的人卻很多。我母親利用居民組組長的小小權力,替子卿母親爭取到了優先權。


    我再去子卿家,便常見他母親縮踞屋角,械臂弓腰,倦紡不止。紡車嗡嗡,飛絮滿屋。而子卿盤膝於炕,伏在一張小矮桌上,專心致誌地學習,仿佛一點兒也不覺得受影響。他母親臉上紮著一塊浸濕了的舊手絹,他臉上也紮著一塊。母子二人都隻露出雙眼。生人到他家裏去,準會嚇一大跳,準會懷疑自己邁進了一戶怪異的人家。手絹紮在臉上,掩住口鼻,是為了擋住石棉絮,不使吸入肺裏。石棉絮不比一般的棉絮,吸入肺裏是要中毒的。而浸濕了,據子卿當年告訴我,是為了透氣好一點兒,呼吸時感覺到點兒涼意,不至於因長久憋悶而暈眩。鉛灰色的石棉絮積落在他們母子二人頭發上,衣服上,將他們母子變得像兩隻毛茸茸的大小灰猿一般……


    子卿學習比以往更加用功。除了音樂,因他先天五音不全,僅能獲得及格而外,其他各科大小考試,成績定列前茅。班裏公布分數時,每每令我大為汗顏。母親也經常數落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瞧人家子卿,瞧你,你怎麽就哪一科的成績都不如人家呢?”


    某天母親還莊重地對子卿說:“子卿啊,你能答應嬸兒一個請求嗎?”


    子卿仰臉注視著母親,信賴地說:“嬸兒你說吧,我一定答應!”


    我母親就摸著他頭說:“子卿啊,你可一定要在學習上幫助你弟!他要是學習總這麽差,連所像樣的中學都考不上的話,嬸對你叔沒法交待啊!你弟也就沒什麽出息可指望了!……”


    母親說著將臉扭向一旁,竟很是傷感起來……


    而子卿信誓旦旦地向我母親保證:“嬸你放心吧!我答應了。我一定做到!”


    一次,班裏組織集體看電影,還要寫一篇觀後感。子卿幾經猶豫,不得不決心開口向他母親要一角錢。那天他母親到收石棉線的小廠交活去了。子卿非讓我陪他去找他母親。我明白,如果我不陪他去,大概他一見了他母親的麵,要錢的勇氣在他開口之前就會蕩然無存的。我當然很自願地陪他去了。在小廠院子裏,見那個收活的男人,正大聲訓斥他母親。神色洶洶,言語厲厲。說他母親紡的線,連最次等也定不上,拒收。而我聽我母親講過,那個男人,經常敲詐交活的婦女們的錢物。誰沒給他進過貢,他準找誰茬兒。雞蛋裏挑骨頭,百般刁難。我也親眼看到過,他在那小廠的門口,對交活的年輕女人動手動腳,放肆調笑。我早就認定他不是個好東西了!


    於是我從旁大聲說:“紡得這麽均勻,你怎麽敢瞪著眼睛說連次等都定不上?我看完全夠得上一等了!”


    那男人倏地朝我轉過臉,喝吼道:“誰家的小崽子,跑這兒來沒大沒小地撒野,快滾!”


    我說:“你才撒野呐!”


    那男人竟踢了我一腳。


    子卿母親怕我吃虧,忙將我扯過去。她諾諾連聲,哀哀懇求。那男人卻仍板著臉,一副據傲不可一世的樣子。子卿母親萬般無奈,就給他跪下了。他將頭一扭,不理不睬。


    子卿看得直發怔,一時間變傻了似的。


    我生氣地對子卿說:“你娘這麽受人欺負,你還傻看著啊!你究竟還是不是你娘的兒子了?!”


    我的話使子卿反應了過來。他衝上前去,指著那男人大罵:“你欺負我娘,將來不得好死!”


    那一時刻,他雙目圓睜,滿麵充血,臉一直紅到脖子。


    那男人狠狠扇了子卿一耳光。子卿則抓住他的手就咬。那男人疼叫不止,而子卿不鬆口。仿佛非把對方的手從腕部咬斷下來不可。情形如同一隻狗咬住了一條眼鏡王蛇的脖頸。狗就是那麽一口咬住眼鏡王蛇不鬆口,而置氣焰咄咄的眼鏡王蛇於死地的。我心中自是暗暗稱快不已,在一旁蹦著高替子卿呐喊助威。子卿母親見狀卻恓惶得不行,口中叫著兒子的名,對子卿又掐又擰。子卿仍不鬆口。他母親一急,最後也咬起子卿的胳膊來。那漢子終於將自己的手腕從子卿口中掙脫了,腕部業已被咬得血淋淋的。子卿瘋了似的,胳膊雖被母親拚命拽住,卻還欲衝上去拚個你死我活。我從沒見子卿那麽暴烈過。我想他母親肯定也是的。那男人惱羞之狀可懼,將子卿母親送交的線正,一紮紮拋散於小廠門外,接著凶神惡煞似的,將子卿母子和我推出院子,彭地關上了鐵門。我撿起一塊塊磚頭,一邊砸向鐵門,一邊高聲叫罵。而那男人再也沒敢露麵。子卿和他母親都被推倒於地。他母親和他抱頭哭泣。他母親邊哭邊說:“兒呀,兒呀,你怎麽敢下口咬人家啊?娘從此斷了掙錢的活計,今後可怎麽養活你,怎麽供你上學哇……”


    子卿母親哭得那麽絕望……


    子卿也哭得那麽絕望,邊哭邊說:“娘呀,娘呀,我不上學了呀!我再也不讓你為我受人家欺負了呀!娘呀,娘呀,咱們回農村去吧!……”


    我肅立一旁,睹之聞之,淚為其湧,情為其傷,心為其碎……


    如果沒有子卿刻苦學習對我的影響和他對我的實際幫助,我是不能和他同時考上重點中學的。在中學,我又很幸運地和子卿分在一班。他背的依然是小學時期的舊書包。那書包也和他穿的衣服褲子一樣,這裏那裏補了好幾處補丁。並且,不是買的。是子卿母親用布給他做的。用的是他父親去世那一年剩下的孝布,煮淺了再染成藍色後做的。那書包對於中學生來說是太小了。裝不下一個中學生所有的課本和作業本,就裝在我的書包裏。老師照顧他這一點,分配我們是同座。他沒有文具盒,用一個牙膏盒做文具盒。也沒有吸水鋼筆,使的是蘸水筆。蘸水筆的杆兒太長,牙膏盒放不下,隻好剁掉了半截。每天放學上學,手裏還得拿著一瓶鋼筆水兒。不是真正的鋼筆水兒,是用鋼筆水兒片泡成的。當年商店裏的文具櫃台不但賣鋼筆水兒,還賣鋼筆水兒片。三分錢一片。三片差不多可以泡滿一鋼筆水兒瓶。用那種鋼筆水兒寫出的字。顏色不用說是很淺的了。其實所謂鋼筆水兒片,大概是洗衣粉之類的染料。子卿用那隻剁去了半截杆兒的蘸水兒筆,蘸那種洗衣粉之類的東西泡成的鋼筆水兒,在各科作業本的正麵和背麵,寫滿了工整雋秀的字體。他的某些作業本,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再從最後一頁翻回來,正反兩麵,全是“優”。他的這樣的一些作業本,常被同學們借去傳抄……


    老師曾在周末的班會課上這麽表揚他:“論頭腦,你們誰都不見得比誰笨多少。但是論勤奮,你們誰都比不上翟子卿。不笨的頭腦加上自覺的勤奮,定可以造就一個將來成大器者!翟子卿,請你站起來對大家講一講,是什麽作為動力,促使你那麽勤否那麽刻苦地學習?”


    子卿站起,低垂著頭,在異常的肅靜中沉默了半天,才囁嚅的聲音很輕很輕地說出一個字是——“娘……”


    老師沒聽清。全班大多數同學也沒聽清。隻有我和坐在附近的幾個同學聽清了。


    老師問:“翟子卿你說什麽?”


    子卿卻不肯開口了。


    有同學替他回答:“他隻說了一個‘娘’字……”


    “娘?……”——老師重複著,似乎不解。


    我替子卿回答:“他的意思是,如果他不刻苦學習,就會覺得對不起他娘……”


    我說罷,看了子卿一眼,卻發現他臉上不但沒有感謝我的表情,反而在狠狠地瞪我。


    分明的,他不願我替他那麽直白地回答。


    我不禁失悔自己的多嘴多舌……


    那一年,他在全市數學競賽中獲得了第一名。他成了班級的驕傲。學校的驕傲。老師的驕傲。而最替他感到驕傲的,當然是我。連平時在學習方麵嫉妒他的同學,也都對他有幾分肅然起敬了。


    他出示獲獎證書給我看時,發誓般地說:“我翟子卿將來要是考不上一所名牌大學,我就不算是我娘的兒子!我就等於辜負了我爹臨死前對我的期望!等到我工作了,我要像那些迷信的人敬佛、敬觀音菩薩一樣地孝敬我娘!……”


    他說得無比的虔誠。無比的自信。他說得令我十分感動。


    那一天,他在我家裏,和我一起完成作業的時候,我母親背著一隻手走到我們跟前,對我說:“你還記得嗎?娘曾答應過你,你考上了重點中學一定獎賞你!”


    我說:“當然記得的囉。”


    母親說:“那你為什麽不提了呢?”


    我說:“娘,你不提,我好意思提嘛!而且我也明白,俺爹的工資低,每月還要往山東老家寄,家裏哪兒還有餘錢給我買什麽獎賞品啊!”


    母親欣慰地笑笑,說“你確實大了幾歲,懂事多了。娘答應過你的事,娘並沒忘。你爹不是來信說他漲了一級工資嗎?這個月多寄回十元錢,娘就給你買了一支筆。”


    母親說完,將背著的手伸到了我麵前——手裏是一支紫紅色的嶄新的吸水鋼筆。


    我從母親手中接過那支筆,一時喜出望外,高興得合不攏嘴。那是一隻“英雄”牌的包尖兒的依金吸水筆。當年“英雄”牌吸水筆是名牌。而包尖兒的是最新式的。正如現在使用裸尖兒的吸水筆挺時髦一樣。我早就希望能有這樣的一支筆了。它的價格當年是三元陸角多錢。這樣價格的一支筆,是當年窮人家的中學生根本不敢問津的。獲得或丟失它,是會使一個窮人家的中學生樂不可支或傷心哭泣的……


    我欣賞著那支筆,愛不釋手。


    “子卿,你看它是這樣吸水兒的!”


    我將筆遞向子卿。


    子卿卻用極小的聲音說:“我不看,我知道。我在文具店裏看過……”


    他低著頭,連眼也不抬,目光執著地注視在他的作業本上。手中那支剁掉了半截杆兒的蘸水兒筆,似乎握得更緊更緊了。筆下寫出的字,也似乎更認真了,更雋秀了。我用再好的筆,也寫不出子卿用他的蘸水兒筆寫得那麽漂亮的字。


    我不禁怔住,緩緩縮回了我的手……


    母親此時又說:“子卿,嬸也給你買了幾樣東西,不知你願意接受不?”


    子卿抬起了頭——母親轉身打開一隻箱子,取出了一個嶄新的草綠色的書包,極其鄭重地雙手捧給子卿。書包上托著一個嶄新的文具盒。


    子卿當時的表情那麽意外。這件事肯定是他連想也沒想過的。


    他一時間呆呆地愣愣地望著我母親……


    我說:“子卿,別讓我娘總捧著呀,你接過去啊!”


    他這才接了過去。他正麵反麵,將書包摩挲了半天,看了半天。而後,又拿起文具盒正麵反麵地看。


    母親微笑地瞧著他說:“子卿,打開文具盒。”


    子卿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文具盒。仿佛怕稍不在意,則會弄壞了它似的。文具盒裏,有一支和母親給我買的一樣的筆。還有圓規、三角尺和半圓尺。子卿所用的,此前一直是自己做的三角尺和半圓尺。用貼上一層白紙的硬紙板做的。而圓規他一直用我的。也隻有用我的……


    然而子卿合上文具盒後,卻雙手捧起書包,低聲對我母親說:“嬸兒,我……我不能收……這太……太……”


    他紅了臉,語無倫次起來。


    母親嗔道:“怎麽不能收?嬸兒送給你的還不能收嗎?你跟嬸還見外嗎?”


    子卿一個勁兒地搖頭。分明的,不知如何才能表達清楚他那一時刻的複雜心情。


    母親又用溫和的語調對他說:“子卿啊,這也是嬸兒的一片心意呢!如果不是你在學習上幫著你弟,帶著你弟,他哪兒能和你一樣考上重點中學呢?嬸兒心裏別提對你有多感激了。我知道你心裏是怎麽想的。常言道‘無功不受祿’,你心裏這麽想的是不?可嬸兒今天要說,你對你弟,對嬸兒,對你叔,對我們一家,是有大功的呀!不但是功,還是恩呐!用句文話,你受之無愧的嘛!孩子,別想那麽多,也別說什麽,什麽都不必說,乖乖地你得給我收下。你要敢不收,嬸可就生氣了……”


    母親的一大番話,使子卿捧著書包的雙手,漸漸地垂落了……


    我們又開始寫作業時,我偷瞧子卿,見淚水正順著他臉腮淌下來,一滴、兩滴、三滴……不斷地滴落在他的作業本兒上,發出豆子掉在紙上那種響聲。將他寫下的一行行工整雋秀的字,浸潤得一片模糊……


    當時,我真覺得,我有一個能靠力氣掙錢養家的父親,而他失去了一個這樣的父親,我的家境又比他的家境略好一些,是我在他麵前的一種罪過似的……


    少年人是最善於替自己尋找到精神愉悅和安慰的。故無論怎樣灰暗的少年時期,總是有幾抹暖色和值得回憶的美好光陰的。人在中年以後回憶起來,它們便如封沉經年的酒,散發出格外的醇香……


    從我們那條“髒街”往市裏去,走到第三條街上,街角有一家小人書鋪。它屬於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老人瘦而且高,仙風道骨的樣子。陡直的鼻梁上架一副花鏡,下巴留一縷古代式的胡須。胡梢長及第二顆衣扣,全白了。當年,據仿佛知道些底細的人們言傳,他是解放前一所很著名的貴族子弟中學的校長。


    自從我和子卿在那小人書鋪看過一次小人書之後,它就與我們結下了不解之緣。成了他人為我們開辟的“三味書屋”。我們平時一有空兒,就結伴兒到某處建築工地去撿廢釘子、廢鐵絲、建築工人們扔棄的勞保鞋、破手套什麽的。凡是能賣幾個錢的東西就撿。不論遠近的建築工地都去。有時,為了在下一次能看上我們非常想看的某一本小人書,我們會在星期日的早晨就出發,走到二三十裏以外的郊區工地去撿。在我們的“三味書屋”,我們用兩個少年的心靈接觸了許多世界名著。盡管都不過是小人書。然而少年對於愛情、友情、親情、高尚、卑鄙、正義、邪惡等等需求理解的渴望,小人書裏展示的古今中外的世界,已然稱得上是大千世界了。在學校裏我們從來不會感到我們是兩個大人。而在我們的“三味書屋”裏,我們卻常常忘了自己的實際年齡,從內心裏奇怪地萌生起仿佛自己早就是大人了的意識。盡管我們能在我們的“三味書屋”裏度過的時間是那麽少,但我們都曾感到過,我們似乎正是在那些短暫的時光裏一次次十分明顯地長大的……


    除了某個星期日偶爾也去,通常我們總是在晚上去。星期日我們都要幫家裏幹許多活,往往非常想去,卻難得如願。而比較起來,我們在冬季晚上去的次數,肯定是要比夏季晚上去的次數多得多的。也許因為,對兩個窮家少年而言,冬季的晚上是尤其漫長尤其寂寞的吧?或許還因為,我們的“三味書屋”在冬季的晚上是格外有“情調”的吧?當年之事,僅靠收集記憶的碎片,是連我自己如今也說不大清的了……


    試想想吧,外邊靜靜地飄落著雪花,“三味書屋”的小鐵爐散發出使人懶洋洋的溫暖,小鐵爐上的水壺吱吱作響,壺嘴吐出的水氣,使小屋裏的空氣濕潤潤的,溫暖而清爽,不至於燥熱。在幾排條凳上,坐的都是和我們年齡相近的少男少女。有兩個我們在那兒常見到的少女,舉止端莊,神情單純可愛。我們和她們從沒說過一句話。但是當我們從外邊推開門的時候,如果她們已先在,迎接我們的首先定是她們的目光。她們那種眯起溫柔的眼睛默默注視著我們的目光,流露出幾分想主動開口和我們說話的無邪的友好願望,又流露出幾分心有所忌的少女本能的羞澀。她們差不多總是比我們先在。總是相偎相依地並坐在靠近小鐵爐的條凳上。紅色的和金桔色的毛圍巾,繞過她們的脖子搭在她們胸前,分外鮮豔。使你第一眼本不想朝她們看,你的目光受色彩的吸引也不能不立即望向她們。我們的目光與她們的目光最先觸碰的那一時刻,是“三味書屋”恩賜給我們的另一種精神享受。有好幾次我們總想早早的去,以圖占據了小鐵爐旁的那一條凳,以圖能最靠近地坐在她們身旁。這種內心裏的隱秘動機我從沒向子卿傾吐過,子卿也從沒向我傾吐過。但我敢肯定,當年我心裏想的,也正是他心存的念頭。然而我們的目的隻有一次算是達到了。另外許多次我們一心要達到的目的都落空了。不是我們去的過於早了,以為她們會隨之而來,她們卻沒能隨之而來,她們常坐的那一條凳,被先於她們的少年占去了。就是我們去得遲了一步,離她們最近的條凳,已屬於別人了。長成了大人的我後來總不止一次想過——與當年那一種陌生而又互有好感的少年少女之間奇妙又奇異的心理波動相比,大人男女之間的所謂情與欲,實在是並不怎麽值得重溫的呢!


    我們和她們幾乎麵對麵地坐在小鐵爐兩邊看小人書的情形,至今回憶起來仍是那麽溫馨那麽美好。我們的鞋尖幾乎挨著她們的鞋尖。我和子卿都沒敢移動一下我們的雙腳。我們的破舊的棉膠鞋像兩對兒醜陋的小動物。在另兩對小動物前它們規規矩矩地表達著它們的敬意和卑微的溫柔。她們的雙腳以同樣的姿勢交叉著。她們穿的是黑條絨的布棉鞋。當年的女孩兒們冬季裏普遍穿那種鞋。在棉鞋和褲角之間露出了一截她們的襪子。她們一個穿的是一雙紅襪子而另一個穿的是一雙白襪子。我們更不敢抬頭瞧她們。隻有勇氣間或偷偷瞧一眼她們的鞋……


    那一天我們看得很慢,很慢,一個多小時才看完了一本薄薄的小人書。是莫泊桑的《卡爾曼》……


    因為我們常去看小人書,那老人對我和子卿很熟悉了。有次我們帶的零錢比平時多幾分,貪婪地選了四本。待要看最後一本時,那老人說話了。


    他說:“孩子們,你們不急著回家,也該替我著想著想吧?”


    我們這才發現,小人書鋪裏已經隻剩下我倆了。而窗台上的小鬧表的時針,已指在十點半了……


    我和子卿很是難為情,不得不歉意地歸還那本剛翻了三五頁的小人書。那一本小人書是屠格涅夫的《木木》。


    老人看看我的臉,又瞧瞧子卿的臉,問:“很想接著看完是不是?”


    我和子卿同時點頭不已。


    老人說:“這我能理解。我小時候也這樣。你們帶回家看吧!”


    我和子卿互相望了望,都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人又說:“沒聽明白嗎?允許你們帶回家看了。”


    我問:“真的?”——以為老人在逗我們尋開心。


    子卿也問:“您信得過我們?不怕我們再就不來了?”


    老人說:“你們已經是我這兒的常客了。對常客應該有破例的時候。我覺得,你們是兩個有信用的孩子。還覺得,咱們可能有某種緣分。別把書弄髒了弄破了就行……”


    我們謝過老人,揣著《木木》離開了小人書鋪。外麵的雪下得很大。鬆軟的大雪花無聲無息地飄落著。我們的臉被小人書鋪裏的爐火烤得熱乎乎的,大雪花一碰到臉上,頃刻就溶化了。那一種感覺極舒服。


    我說:“將來我也要開一家小人書鋪,像咱們這樣的窮人子弟看小人書,一律不收錢。一律可以帶回家。”


    子卿說:“那,我就要做一個為咱們這樣的窮人子弟寫書的人。”


    我說:“你的意思是要當一位作家囉?”


    子卿說:“你以為我是癡心妄想嗎?”


    我看他一眼,沒把我心裏想說的話坦率說出來,怕過分的坦率傷了好友的自尊心……


    第二天我把《木木》帶到了學校裏,不知被班裏的哪一位同學在課間偷去了。我們又不敢要求老師逐個搜查同學們的課桌。因為學校有明文規定,學生是不許帶課外讀物,尤其不得帶小人書到校的。


    為了盡早歸還《木木》,我和子卿接連幾天放學後在全市各個貨運廠“拉小套”。也就是幫運送各種貨物的人力車拉遠程或拉上坡。那老人是唯一對我們同時給予極大信任的人。我們都清楚,倘不能歸還他一本新的《木木》,我們是再也沒有臉麵再也沒有資格去到“三味書屋”了……


    一個星期後我們終於在新華書店買下了一本《木木》。


    “你們為什麽不守信用?”


    老人見到我們時嚴肅地質問。當時所有的孩子都將目光投射在我和子卿身上。包括那兩個我們非常想親近又不知如何才能親近的女孩兒。


    子卿訥訥地解釋了為什麽沒能在第二天就歸還的原因,訥訥地說了些對不起的話,接著從兜裏掏出那本新買的《木木》交給老人。


    老人望著我們,沉吟地說:“據我看來,你們是屬於那種沒錢買小人書的孩子,你們不像她倆……”——他指指那兩個女孩兒,又說:“她們都有自己的小人書。她們還想買,她們的爸爸媽媽是會舍得錢給她們的。她們到我這兒看,是因為她們更喜歡這兒的氛圍。老老實實坦白,你們買這本小人書的錢是怎麽來的?……”


    老人指著那倆女孩兒說的時候,他們的猜疑的目光仍盯在我和子卿身上,使我們感到如芒在背。


    我們隻好向老人坦白。


    老人往他的舊椅背上一靠,撚著他的長胡梢,目不轉睛地把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鍾,又把子卿看了足足有半分鍾,自言自語地說:“原來如此。那麽我收回我剛才的話,承認我錯怪了你們。看來你們還是兩個守信譽的孩子。這本書,是你們自己的了。從今天起,你們沒錢也可以常來看。想帶回家看,打聲招呼就可以……”


    我和子卿的窘態頓時一掃而光。


    我們情不自禁地笑了。


    那兩個女孩兒情不自禁地笑了。


    老人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他又說:“誰叫咱們好像有什麽緣分呢?爺爺精通麵相學,為你們預見預見前程吧!……”


    他審視著子卿的臉,說出了一些令我們莫測高深的話。大意是斷定子卿將來會成為心有孝根的什麽可敬人物。還鄭重其事地囑咐子卿,將來別忘了他和他的小人書鋪,能在顯貴之後來看看他,如果那時他還活著的話……


    子卿聽得極認真,我看出他是很信老人的話的。


    兩個女孩兒的目光都離開了她們手中的小人書,也都聽得極認真。我看出她們也是很信老人的話的。老人的話,似乎不必等到將來被證實,當時當刻便使子卿在她們心目中出類拔萃了。起碼是比我出類拔萃了似的。


    我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感受到過的大的失落。


    我沒容老人仔細端詳我,便抽出一本小人書坐到角落去了。我唯恐老人對我的預見比對子卿的預見悲觀太甚,使我在兩個女孩兒注視之下大掃其興。實際上我比子卿更信那老人的話……


    他預見了子卿的人生後,仿佛根本就把我給忘了,竟連看我也沒再看上一眼。那一天我坐在角落裏心不在焉,究竟看了一本什麽小人書連自己都不知道,不但失落,而且有些傷感,還有幾分嫉妒,對子卿……


    我們的政治老師,常在政治課上動員同學們暢談理想。全班不少同學都暢談過理想。我和子卿卻沒談過。於我,是被心理上的自卑壓迫著,沒勇氣談出很令同學們刮目相看的理想。倘談出一個平凡的普通的理想給大家聽,又很不情願。於子卿,我就不大明白是為什麽了。我曾暗想,像子卿那樣的同學,無論談出多麽偉大的理想,同學們也肯定不會嘲笑他好高騖遠的吧?……


    在某一堂政治課上,政治老師將子卿指了起來。


    老師問:“翟子卿,你會沒有理想嗎?”


    子卿說:“有。”


    老師問:“為什麽不談談啊?”


    子卿說:“我想等全班同學都談過了再談。”


    老師問:“那又是為什麽?”


    子卿說:“想知道有沒有誰和我有同樣的理想。”


    老師從講台上踏下來,走到子卿跟前,不以為然地說:“你今天先談,沒談的同學以後再談,你也會知道的嘛。”


    子卿說:“我不願以我的自信,動搖了別人的自信。”


    老師“唔”了一聲,又緩緩轉過身,又思忖著回到了講台上。


    教室裏一片肅靜。


    分明的,老師從子卿的話中,咀嚼到了一種極大的高傲的成份。我也從他的話裏咀嚼到了這種成份。我想,當時全班每一個同學都肯定地從他的話裏咀嚼到了這種成份。如果是另一個同學用那樣的一些話回答老師,不管是男同學女同學,不引起一片噓聲和哄聲才怪呢!


    可站起來的是翟子卿。


    沒誰敢輕意噓他。也沒誰敢輕意哄他。不是因為他不好惹,多麽厲害。而是因為他在全校,全區,全市的各類學習競賽中,不但為他自己,也為全班,全校贏得了太多太大的榮譽。學校專門製作了一個榮譽櫥窗。子卿獲得的榮譽證書幾乎擺滿其中了。它簡直等於是學校專為他一個人做的了。再謙虛的一個中學生,大概也難免會高傲起來的吧?何況我所了解的子卿,骨子裏並不情願總是在人前裝出溫良恭儉讓的謙虛。實事求是地說,那時他已變得相當高傲了。他仿佛成為要以拒人千裏的高傲使自己在全班孤立起來。他仿佛很是欣賞自己造成的孤立……


    然而,盡管他自願地使自己孤立起來,卻沒有哪一個同學公開地和他對立。他那種絕對有資格的高傲,似乎早已被公認是隻屬於他的特權了……


    重新站在講台上的政治老師說:“翟子卿,你談出你的理想吧。我認為你無論多麽自信,也不至於動搖了別人的自信……”


    子卿差不多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將來我要當作家。”


    片刻的持續的肅靜後,我聽到有一個男同學嘻地笑出了聲,以滑稽的語調問:“是要當作家嗎?……”


    於是全班噓聲和嘲笑聲連成一片……


    同學們仿佛終於是盼望到了一個報複他的高傲的大好時機,仿佛終於是可以集體地公開地肆無忌憚地輕蔑他一番了。


    這是我萬萬沒料到的。


    老師也沒料到。


    子卿他自己更沒料到。


    他卻並沒有顯得多麽窘,多麽驚慌失措。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極其鎮定自若地聽著大家笑。一個初中二年級的學生,居然能在全班同學報複性的笑聲中表現得那麽鎮定自若,多少年以後我回憶起那一時刻,仍不能不認為子卿他當年的確是一個早熟的心理力量十分特殊的少年……


    他等到大家笑夠了,笑聲平息下去了,又一個字一個字地,清清楚楚地說:“我發誓,我將來要當大作家。”


    大家卻不再笑了……


    教室裏又肅靜異常……


    盡管我是他最好的最親密的同學,可是當時連我內心裏也充滿了快感和無奈——對他終於遭到了一次集體報複的快感,和對他最終還是占了上風的自信與高傲的無奈……


    他的自信是非凡的……


    他的高傲是非凡的……


    他的孤立是非凡的……


    他似乎隻有一種無奈,那就是窮。除了這一種無奈,他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是非凡的。僅僅因為他一個人的存在,對我們全班全校多少同學造成了冷峻的心理壓迫啊!


    不久後,我們全校又集體看電影。在兒童影院放映廳外的大宣傳板上,有“翟子卿”三個字赫然醒目。在那三個字下是一首長長的詩。


    許許多多的同學都發現了。


    “會不會是重名?”


    “這還用問?明擺著是重名嗎!”


    “不,不是重名,你們看,下邊寫著,是咱們學校的翟子卿!”


    連老師們也駐足在宣傳板前看,小聲讀……


    而子卿那時正坐在他的座位上,彎著腰用他的鞋帶捆紮他的鞋。他那隻自己補了多處的鞋的鞋底兒,在路上幾乎整個兒被一個同學踏掉……


    自從他父親去世,他就學著自己補鞋了。上了中學的他,補鞋的手藝已相當高明了。連我有時也求他補鞋……


    以後,子卿的名字,不斷出現在《少年報》、《少年時代》、《中學生優秀作文選》中。家裏有收音機的同學還互相轉告,從收音機裏聽到了廣播子卿寫的散文。某天他將黑龍江出版社寫給他的一封毛筆信出示給我看。寫信的是一位專門編選兒童少年作品的老編輯。他鼓勵子卿不斷寫下去。誠懇地表達了他的願望——他樂於專為子卿編一本小小的集子……


    詩、童話、神話、寓言、散文、小小說——子卿似乎一發而不可收拾,每天除了完成作業,就是寫、寫、寫……


    那一年,他獲得了由市青少年宮和市教育局聯合頒發的“優秀少年作者”榮譽證書。證書是寄到學校裏的。在一次全校大會上,在全校同學的目光的注視之下,子卿走上台,從校長的雙手中接過了證書……


    回家的路上,我問他:“子卿,你怎麽偏偏想當作家?”


    子卿說:“為我娘……”


    我奇怪地又問:“你娘也從沒指定地要求過你將來非當作家不可呀!”


    子卿說:“我總想象著,等我娘老了,行動不方便了,我就每天幾個小時守在她床邊,讀書給她聽。而那些書,都是我,她唯一的一個兒子寫的。想來想去,我想不到還有什麽別的情形,比這種情形對我和我娘都更好。我做夢都夢到這樣的情形。一想象到這樣的情形我內心裏感受到的幸福就無邊無際的……”


    他說時,兩眼熠熠閃光。那是內心裏充滿了憧憬和向往的眼神……


    我們畢業前幾個月的一天,我們的“三味書屋”裏的小人書,全部被堆在馬路上燒得隻剩下了一堆灰燼……


    在我們的記憶中,對於我和子卿來說,“文化大革命”就是從那一天,那一把火開始的……


    我和子卿站在馬路對側,站在許多人背後,望著那堆灰燼在一陣風後,化作一隻隻黑而大的“蝴蝶”,漫天飛舞,然後旋落地麵,貼著筆直的馬路追隨在一輛輛車尾……


    子卿無聲地哭了……


    我也是……


    據說那老人於當天夜裏上吊了……


    不久我和子卿下鄉了……


    他這樣囑咐他母親:“娘,千萬把我那些證書好好保留著,有一天肯定還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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