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梁顫也沒有去扶他,而是蹲在他麵前,居高臨下的望著他,笑得高深莫測:“兔崽子,你永遠要記得,一山不容二虎。”


    “就像在梁府中,我亦然為你放棄了懷陽。”


    “你給我記住這個道理!”


    第三個夢,湯言頁站在南岸的江邊,拿著把匕首抵著自己的頸動脈站在他麵前,哭的梨花帶雨:“梁懷洛你這個騙子!什麽清歡渡什麽都是為了我!原來都是假的,不過都是為了你這些年姑息養奸,心裏過意不去給自己找的安慰罷了!!若不是你,我湯府也不會如此,我寧死也不可能嫁你!”


    梁懷洛瞳孔驀地一縮,看著她用匕首劃破脖頸的肌膚,倒向了身後的綿延江河,他想要衝過去抓住她,卻有人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不讓他過去,他回頭看去,身子一怔,杜歡若笑著對他搖了搖頭。


    還沒聽清杜歡若說什麽,他眼睛倏地一睜,強行將自己從這些夢中給拉回來。他額上溢出了些許汗,卻一點也不熱,外頭的陽光卻已經透過門窗撒了進來。


    梁懷洛坐起身,腦袋還在隱隱作痛,他曲起腿,胳膊架在了膝蓋上,閉著眼揉捏著眉尾穴,過了一會兒,才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第32章 清歡


    32


    那是十年前, 春風和煦的一天。


    河岸邊的柳絮亂著舞步紛飛,隱隱遮去了斜靠在枝幹上愁顏不展的小少年,他懷裏放著一堆石子, 興致缺缺的抬起手, 朝河裏“撲通”一聲扔去一顆石子, 隨後接連不斷, 水花四起,直至樹下突然響起了幾聲鼓掌聲。


    “妙哉妙哉。”


    “……”


    梁懷洛微微側頭, 從樹上看去看不清來人臉麵,隻見他身著一襲道士白袍,兩鬢發白,發帶將黑白相間的頭發高盤而起,梁懷洛搖搖頭以為是遇上了什麽老瘋子, 正回了身子並不打算搭理他。


    誰知過了良久,梁懷洛才發現樹下的人還沒走, 幾分鍾後又聽他自言自語道:“失之毫厘,謬以千裏,我看少年心緒不佳,卻還能將石子顆顆貝聯珠貫的投進河中, 著實令人驚歎。”


    “……”梁懷洛楞了一下, 心奇這人怎麽會知道自己心情不好?他垂眸看了眼自己懷肚上放著的一堆排排相依的石子,抿了抿嘴,這個石簾他已經做了半個多月了,原本他打算今晨拿去送給湯府的二姑娘。


    湯府的二姑娘對他來說, 與其他府邸的姑娘們不同, 其他姑娘都巴不得日日可以見到他,可湯言頁在孩提時便看見他都哭, 總之其他姑娘都是文文弱弱的嬌滴樣,偏偏她就是大大咧咧的猴兒樣。


    身為個姑娘,還能這樣的?他覺得新奇,想多瞧瞧她,可他又怕她見了自己哭,所以隻好在湯府外的那顆槐樹上看看她的小身影。


    小姑娘一天比一天大,圓潤的小臉愈來愈精致,但脾氣也愈來愈放開了,不過那時候他還是一同往日隻在樹上瞧她,不過後來被她看見了,他便沒再躲藏,開始光明正大看著小美人兒。


    長此以往下來,梁懷洛便已經習慣了無事時就去那槐樹上靠坐著,即使院裏時常被門禁被罰站的小姑娘不在,他也會去槐樹上歇息。長大後的梁懷洛想過,其實那時候她並不討厭自己的,不知怎麽後來就一發都沒發呢就不可收拾了。


    他一邊想著一邊擺弄著手裏的石子,時不時朝河裏扔幾顆,像在在宣泄著什麽,將樹下的人視作了空氣,可那人好似也沒在意他的不理不睬,自己自言自語道:“是因中氣不穩,便揚長避短的將自己的虛氣發散至兩臂嗎……”


    那人嘀咕完這一句後,抬頭看著樹上的小少年,說道:“這位少年,你這放任自流,毫無章法的擲石技術,真是令我難得一見,可否再使一遍方才那套貝聯珠貫給我仔細瞧一瞧?”


    梁懷洛蹙了蹙眉,根本聽不懂此人說的貝聯珠貫是什麽,還有先前他自言自語的那些什麽稀奇古怪的門理,聽都沒聽過。不過梁懷洛還是因他看了眼河麵,河麵上整齊劃一的波紋久久未息,他不屑一笑,撓撓下巴,道:“前輩過獎了,我隨便丟幾顆石子而已,哪稱得上擲石技。”


    江禮捷甚不在意的笑了一下,對他招了招手,說道:“不如你下來,我告訴你什麽是擲石技。”


    “……”


    梁懷洛往下睨了一眼,對上來人的視線,他愣了半秒,來人隨是兩鬢發白,卻五官穩落鼻根修挺,臉上皺紋已隱隱浮現在眼尾,但也不失歲月的味道,他哼笑道:“前輩真是大言不慚,擲石技乃今江湖上失傳長久的武功,我看前輩兩發鬢白,一把年紀的人了,不如趕緊早點回家歇息罷。”


    江禮捷不怒反笑,無奈的搖了搖頭,心裏感歎著,到底還是個十歲的孩子啊。他手指了指樹枝,說道:“再不下來,你屁股下坐的那根樹枝也要斷了。”


    “嗯?”梁懷洛音調將將收起,便聽小小的一聲“哢嚓”,這樹枝當真是要斷了!他趕忙拿上懷裏的石簾,輕輕縱身躍下,落地是掀起了一層黃沙灰。他抬頭看了眼那根樹枝,心想,難道是自己吃胖了不成?這樹枝怎還支撐不住了呢。


    江禮捷隨意看了眼他手裏的石簾,一眼看穿道:“你倒是真喜歡石子了,連送姑娘的東西都是石簾。”他心裏感慨難得,當真是難得的英才,不枉他故此尋他一遭,但不知為何,這位少年周身又戾氣不羈,像在抑製著什麽。


    梁懷洛冷哼一聲,偏過頭看向江岸,不作答。


    江禮捷思索片刻,道:“莫非……是受人阻礙了?”


    “……”梁懷洛手一頓,轉頭看著他好笑道:“前輩莫不是個算命先生?”


    江禮捷垂首搖了搖頭,生怕繼續猜下去,他能將自己誤會更深了,也懶得再繼續猜測下去,免得他一個世人口中風風火火的傳奇人物,在他這兒反倒變成了一個算命老頭兒,傳出去都沒人信。


    二人相對無言,良久後,梁懷洛見旁人不說話,便從石簾上扯下一顆碎石,放在手上把玩了幾分鍾,一時覺得無趣,自顧自的拋起了石子,石子在他手中仿若被賦予了生命,不差分毫的碰中樹上的綠葉,在落下,再被拋起。


    江禮捷的視線跟隨這顆石子起起落落,這麽厲害的把控能力連他都不曾擁有過,覺得挺邪乎的,隨口問了句:“不知少年可曾聽過三仰醉?”


    梁懷洛看著他:“……”


    江禮捷笑道:“這江河的對麵有座山。”


    “崇禮閣便落座在此,明日今時,來此山中尋我。”


    “哦。”


    不論是美夢還是噩夢,梁懷洛睡醒後指定要頭疼一陣,他站起身,光著腳步調緩慢的走到窗邊吹起風來,夏風習習,他看向窗外天空上的藍天飛雲,內心細想著昨晚的三個夢,呆愣不過片刻,心緒卻五味陳雜。


    在遇見江禮捷之前,那天梁懷洛本想將自己一時心血來潮做的手工送去湯府,不料蹦躂著步子的他包括手中的東西,都讓梁顫給看見了,梁顫二話不說將少年逮回了屋,同先前那樣試圖引領他走向“征途”。


    那時的湯梁兩府雖然並未像今時情同手足,卻也不是敵對的狀態,但梁顫這人疑心病重,時不時便覺得湯沈元的綢緞莊會像嚴博當年一樣發展起來,更怕他會突然某一天將他拉下知府之位,繼而頂替。


    時間一長,這樣的想法想久了,在梁顫心裏,假的也變成了真的,便不斷給自己的兩個兒子洗腦,世上沒有永遠的和樂平安,要時刻提防著湯府,他們或許會是將來仇害梁府的敵人。


    梁顫那天看著他,說道:“你給我時刻記住一點,如果他們湯府不能為我們所用,他們就是我們的敵人,如若兩府走到了這個地步,他們就必須死。這整個喜洲,都隻能是我們梁府的。”


    梁懷洛認真的點了點頭,“知道了爹。”


    梁顫皺眉問道:“重複一遍,你知道什麽了?”


    梁懷洛天真道:“湯府不是朋友,就是敵人啊。”


    梁顫居高臨下的說道:“所以咱們身為狩獵者,不允許有任何感情。”他看了眼梁懷洛手裏的石簾,道:“倘若湯府是敵人,那他們一家不論是誰,都必須死,我的好兒子,你可聽明白了?”


    “……”梁懷洛默不作聲的站著,指節因捏著石簾而發白,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懷洛明白了。”


    他知道父親應該看出來了他此刻要去找誰,也在告訴他,無論是敵是友,湯言頁至始至終都是他不能肖想的對象。


    梁懷洛麵色沉靜,內心實則是不解,還微微帶著些許怒。他覺得,如若他將來有天要手刃喜歡的姑娘,那他寧可將姑娘搶過來,為何他要讓他的姑娘一起去給人陪葬?他不會讓此事發生的。


    在遇見江禮捷之後不久,有一天梁顫突然又改變了措辭,就如梁懷洛夢中夢見的一樣,他想到了一個更好的辦法,就是讓湯言頁嫁到梁府做他的兒媳婦,那麽任湯府未來如何如何,有他們的一個寶貝女兒在手,他們也不敢奈何梁府。


    所以梁顫再次找上梁懷洛,必須不擇手段讓湯言頁愛上他。梁懷洛表麵一本正經的答應,實則在故意讓湯言頁討厭自己,不過後來他發現,自己的故意其實都是多此一舉,這位姑娘不知在何時起,就開始討厭他了。


    可梁懷洛萬萬沒想到的是,梁顫居然在一聲不吭的情況下,早早背著他打起了在湯言頁及笄那年便立馬成婚的想法,而那天的上湯府提親一事,也是梁顫當日一早突然告訴他的。


    房外突然想起了敲門聲,頓時拉回了梁懷洛的思緒。


    四千在門外敲門道:“梁二仙?醒了沒,昨晚說好的帶我出府散心啊!”


    不知為何,梁懷洛突然回想起昨晚湯言頁的那句話。他雖然知道她是因為喝醉了才鬼迷心竅的動了殺心,可是……


    四千又敲了幾下:“喂!你該不會又說話不算數吧?”


    梁懷洛正準備轉身去給他開門時,門外又想起了另一個熟悉的聲音,那人語氣帶著輕蔑,問道:“這位公子,你昨晚為何會來二公子的房?”


    梁懷洛:“……”


    四千笑道:“祿前輩!你今兒起的可真早啊!”


    第33章 清歡


    33


    祿明非今早起來踏出房門沒走幾步, 路過南廂房,便聽見這新來的小隨從沒一點規矩的在砸門。不過換個角度想,沒點規矩也罷了, 畢竟他的主子平日也是個沒規矩的。


    祿明非老神在在的打量著眼前乳臭未幹的四千, 憶起他來府邸的這些時日, 不是成日吃喝玩沒個正行, 就是一趟到天明,絲毫沒把自己當外人。


    那日祿明非和梁顫從京回府, 祿明非第一日當即便發現南廂突然多住了一個人,一問是身邊那個從來不帶人的二公子不知從哪兒找來的隨從。


    梁顫向來對他兒子們放縱不管睜一隻眼閉一眼,老大梁懷陽身邊出門都要帶著七八個隨從,所以梁懷洛心血來潮也想有個人跟著也沒什麽不妥,也便沒放在心上。


    但這大晚上主仆在一起愉快聊天兒, 還一起聊明天去玩的,想起來就有些莫名其妙了。


    祿明非想繼續說, 眼前的房門便被人打開了。屋內屋外的人相互各自打量著對方,祿明非看著他的赤足,微微皺眉。梁懷洛看了眼他一身戎裝的打扮,恭敬道:“前輩, 今日是有何異常嗎?這麽早就出府辦事了?”


    看著眼前未及弱冠之年的少年, 祿明非嚴峻的臉色稍微溫和了下來。從梁懷洛十歲開始,祿明非便教他習武,小少年天資聰穎學得特別快,祿明非很喜歡他。


    可不知為何, 梁懷洛除了平日會畢恭畢敬的喚他一聲前輩, 卻從沒叫他一聲“師傅”,祿明非後來大抵是想明白了, 自己自始自終就是個下人,盡自己一份力教小主子武功也是理所應當的事。


    雖然沒了師徒這層關係,祿明非平日還是很照顧這個小主子的,但照顧歸照顧,祿明非到底還是個明辨是非的人,那天他突然反應過來,清歡渡和梁懷洛二人之間的相似點很多,從身型,聲音,再到走路的步調……


    趨於主從身份還有梁懷洛是自己的徒弟這些關係在這,祿明非覺得這些都是自己的猜測,連梁顫這麽個滿腹狐疑的人都不敢有這樣的想法。


    那麽他這個屬下就更不應該給大人增添這些沒有必要的煩惱了。祿明非曾經發誓致死效忠於梁府,清歡渡處處與梁府作對,是梁顫的眼中釘肉中刺,如果梁懷洛真的與清歡渡有什麽關係,那麽他必然是要阻止的。


    祿明非說道:“行差薑劉的家弟最近無故失蹤,薑劉帶人在附近找了一周也沒找到,已排除獨自出遊的可能,現下準備搜城細找一番,薑劉懷疑,家弟可能是遇害了。”


    他意味不明的看了梁懷洛一眼,說道:“二公子,先前聽你說你已在牢房中將清歡渡一掌拍死,你能確定他真的死了嗎?”


    四千耳根一動,下意識去看了眼祿明非。


    梁懷洛眉眼恭順道:“前輩若是不信,大可將你上回從山裏挖回的屍體拿去驗驗屍,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詐屍了。”


    “二公子,恕屬下多言幾句,諾大的喜洲城無人敢動薑府的人,若是你真的將清歡渡殺了,那會是誰讓薑劉二平白無故消失?”祿明非躬身道:


    “屬下覺得,清歡渡並沒有死,上一次我抓到的人,或許是清歡渡故意用來引開我們注意的冒牌貨,隻是還沒詳細審問一番,不巧二公子你就將人殺了。”


    梁懷洛了然的點點頭,看了眼四千,意示他先進屋去,才對祿明非道:“怪我眼拙,一心想為父親掃清障礙,下手重了些,下次還是留人給你們處理好了,免得我幫了倒忙。”


    祿明非道:“二公子言重了,不過就是一個替罪羊,死了就死了,隻要二公子覺得沒什麽,那梁大人和屬下便不會再因此來叨嘮。”


    梁懷洛輕睨他一眼,笑道:“既然這樣,我便不再耽誤前輩的時間了。昨晚因我難以入眠,令了四千替我尋來一些淡木香助眠,為此答應了今日帶他去街上走走,前輩若是有要事在身,那快去快回罷。”


    祿明非對梁懷洛躬了躬身,“屬下先行告退。”


    梁懷洛淡淡一笑:“慢走不送。”


    梁懷洛關上房門,身後的四千便說道:“真是搞不懂你明明看他不順眼還成天對他畢恭畢敬的有什麽意思,我是你就直接跟他們挑明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麵對這些人我笑都笑不出來。”


    梁懷洛嗤笑一聲,恐嚇道:“行啊,你去挑明你就是清歡渡,然後梁顫二話不說就把你拿下,將你削皮抽骨祭天神,這回別再指望我救你。”


    四千想起什麽,道:“對了,方才我聽祿總管說,你將牢房裏那假清歡渡殺了?你什麽時候殺的……而且,我不是好好的在這兒嗎?”


    “我不替你找個替死鬼,你還能好好在這兒說出這句話嗎?”梁懷洛啼笑皆非道:“原本我想祿明非已經蠢到以為自己真的抓到清歡渡了,所以那日我騙他們,人被我失手殺了。不過值得稱讚,他還沒蠢到讓我忍不住嘲笑的地步。”


    四千無語道:“你是不是有病?他蠢點不是正好省事了嗎?你真是閑著沒事給自己找麻煩啊?”他想了想,感覺不對,到時候梁懷洛麻煩的人不還是自己嗎?


    他坐在案幾邊上,一手托腮的玩轉著茶杯,道:“不過跟你比起來,還是你爹更不是個人,方才聽你們那話,就好像你隻是不小心踩死了一隻螞蟻,根本沒把人的生命放在眼裏。”


    梁懷洛想了想,好笑的開玩笑道:“可能他們覺得,我殺人就如同踩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吧?”


    四千無語的翻個白眼送給他,“嘖”了一聲,在心裏罵著爛人,怎麽這還能得意上了?!


    梁懷洛走到木架邊,拿了件火紅色的鳳尾錦袍套上,“在梁顫心裏我從小就是用來牽製湯府的工具而已,他不需要感情,也讓我不能有感情,根本沒把我當成是他的兒子。”


    四千愣道:“那你為何不直接跟他明著來?背地裏玩陰的不累嗎?清歡渡名聲赫赫,喜洲百姓都會站在你這邊。你父親一旦沒了現下的勢力,定會安分的過活下半生。”他說著說著,立馬想到了什麽,木楞的看著他,“莫非他手上有你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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