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人家的土坯窗根下有道裂縫,裂縫裏生存著一群蟻。不是那種肉色的極小的紅蟻;是那種較大的,單獨作戰能力和自衛能力都很強的黑蟻。這是一群從大家族裏分離出來的蟻,為數還不太多。它們在那道裂縫裏大興土木,打算為自己也為子孫後代們建造幸福的有“社會”秩序的理想王國……


    它們每天由那道裂縫出出入入,往內拖食物,往外除垃圾,勤勞,忙碌,習慣成自然。


    “哥,你看,這兒有螞蟻哎!”


    “弟,讓咱們來擺布擺布它們!”


    有一天,那人家的兩個孩子發現了那兒是蟻窩。他們正閑得無聊,於是開始“玩”它們。倆孩子蹲在窗根下,手中各捏一條帚枝,見有蟻從裂縫裏出來,便用帚枝將其撥回去。


    這是一次偶然“事件”。而且,僅僅是開始。


    “撥”這個字,意味著動作幅度的小和力的輕微。“玩”螞蟻不是鬥牛,即使倆孩子,也很快就從心理上產生了一種自己是巨靈神似的優勝感。確實,螞蟻們在他們的每一撥下,皆連翻筋鬥,滾爬不迭,暈頭轉向。那輕微的一撥,對於它們意味著巨大的不可抗力。它們退回到裂縫裏去,聚在裂縫內部的兩側,懵懂困惑地討論剛剛發生過的情況。討論了半天,也沒討論明白。於是一起去向一隻老蟻請教。


    老蟻聽了它們的匯報,沉思良久,以權威的口吻說:“那是風啊!你們呀,真沒見過什麽世麵,遭遇到了一場風就一個個大驚小怪,惶惶不安的。不怕下一代笑話嗎?”


    有一隻中年的蟻反駁道:“前輩,我覺得我們不像是遭遇到了風。我經曆過幾場風的。風是有呼嘯之聲的呀!你們聽到風聲了嗎?……”


    被問的青年蟻,全搖頭說沒聽到什麽風聲。全說外邊陽光明媚,天氣非常好。


    “前輩您請看……”


    中年的蟻指著裂縫,也就是它們的穴口——斯時一束陽光正從穴口射入進來……


    “不是風?那麽你有何見教呢?”


    老蟻受到當眾反駁,滿臉不悅。


    中年的蟻張口結舌,一時無話可答。


    老蟻在兩個青年蟻的攙扶下走到穴口,探頭穴外,打算親自察看究竟……


    這時,弟弟問哥哥:“咋一隻都不往外爬了呢?”


    哥哥說:“它們奇怪唄,肯定在開會哪。”


    “可我還沒跟它們玩夠呢!”


    於是那弟弟雙手按在地上,將頭俯下去,將嘴湊近裂縫,鼓起腮幫,噗地向裂縫裏猛吹了一口……


    他的頭自然擋住了陽光,那一瞬間蟻穴裏一片黑暗。


    中年的蟻大叫:“危險!……”


    但是已經晚了。


    好一陣“狂風”撲灌蟻穴!——蟻穴內頓時“飛沙走石”,“風”力肆卷。那一股“狂風”在穴內左衝右突,尋不到個出處,經久卷躥不止。所有聚在穴口的蟻們,都被狂風刮落到穴底去了。那隻老蟻,雖有那隻中年的蟻和青年蟻們舍生保護,還是摔傷得不輕。


    那弟弟卻仍雙手按地俯頭在那兒猛吹……


    穴內蟻族,整群驚悸,擁擠於穴角,團縮無敢稍動者。


    當“狂風”終於過去,老蟻怒斥那中年的蟻:“我說錯了嗎?還不是風嗎?你才見過幾場風?!倘論對這世界的經驗,你差得遠呢!”


    眾目怨視,怒視,嘲視,那一隻中年的蟻自感罪過和曆世的淺薄,肅立聆訓而已。從此明哲保身,唯唯諾諾,變成了一隻不複有什麽見解的沉默寡言的蟻。它是一隻中年的工蟻。工蟻之間有互相交換食物的習慣。然而這習慣並不意味著友情,更不意味著親情。那是蟻們的一種古老的習慣。它們的唾液裏含有能傳播信息的化合物。正如人類之間經由親吻會傳染感冒一樣。於是在那一天,許多別的中青年工蟻們,從它的唾液之中接獲了這樣一種“思想”的暗示:免開尊口,少說為佳;人微言輕,說對了又如何?而說錯了卻有可能一輩子成為錯誤的典型……


    於是那許多別的中青年工蟻們,在那一天裏,對它們所親曆的洞內洞外的“狂風”,都變得諱莫如深,沉默寡言,明哲保身起來。


    經驗一旦被“事實”證明是經驗,便往往上升為權威認識。而權威認識一旦形成“經驗主義”,並受到普遍的尊崇,再要推翻則十分不易了。甚至懷疑它都是狂妄的。


    那一天裏這一群蟻都不再出穴了。都自覺或半自覺地聚在老蟻身旁,聽它講種種關於“風”的知識。它一邊接受著幾名青年雌蟻的按摩,一邊諄諄教導。它的教導一言以蔽之那就是——“風”是某種神明打的噴嚏。那神明在它的語言描繪之下,聽來像一隻無比巨大的螞蟻。蟻的想像力畢竟是有限的,對於神明和對於妖魔的想像,都難免接近著蟻。


    第二天依然是一個明媚朗日。


    倆兄弟起得比螞蟻們還早。陽光總是先從窗子照入人的房間,其後才從那道裂縫射入蟻穴。


    弟弟一睜開眼就說:“哥,我今天還要弄螞蟻玩兒。”


    哥哥說:“行呀,今天咱們換個玩法兒!”


    於是哥哥找到一支香,一折為二。自己一截,弟弟一截。


    他們燃著香,又蹲在窗根前了。


    “哥,螞蟻怎麽還不爬出來呢?”


    “別急。興許它們昨天都被你吹感冒了,發著燒呢……”


    “瞧,有一隻往外探頭了!”


    “先別燙它,等它出來……”


    探頭的是那隻變得明哲保身了的中年工蟻。它原本是一隻在蟻群中頗受尊敬的工蟻。一隻任勞任怨,責任感很強的工蟻。不惟老蟻摔得不輕,“保育園”裏的許多小蟻也確實被“狂風”吹感冒了。盡管它對此並不應負什麽直接的責任,但它一想到自己曾當眾反駁老蟻,認為不是風,就一陣陣地獨自臉紅,仍因自己所犯的“言論錯誤”而覺得罪過。它率先來到穴口,是一種將功補過的表現。


    它向外觀察了一陣,沒覺得外麵的情況有什麽異常,於是放心大膽地爬出。


    啊,多好的天氣呀!


    它仰望太陽,伸了幾伸胳膊,分別將四條腿活動了一陣,之後向穴內發出平安無事的訊號。


    於是一隻隻中青年工蟻們接連爬出了那道裂縫;而蟻穴裏,蟻群按照“社會”的分工,又開始了一天按部就班的忙碌。心寬體胖的蟻後,照例通過它大量需要的早餐,從“化學雞尾酒”中獲得著關於種群的第一份“報告”,並一如既往地進行加工處理,從體內及時排出另一種化合物。它處理種群的各種指示,通過那另一種化合物的傳播,在蟻穴的各個角落被有效地執行著,落實著……


    如果不是因為兩個農村孩子的惡作劇,關於這一群蟻的故事也就到此為止了。


    但是……


    哥哥見爬出來的蟻不少了,下達了襲擊的口令:“開始!”


    於是兩個不可愛的孩子分別用香頭燙那些蟻……


    對蟻們來說,這當然是比“風”更加突如其來的不可抗的災難呀!


    蟻是不會發出任何聲音的。否則,它們被燙時的哀號,也許會使倆孩子聽了不忍,由不忍而停止他們的惡作劇。它們不會發出任何聲音,那一時刻是它們多大的不幸啊!倆孩子見蟻們被燙得在地上翻來滾去,傷殘之狀慘痛觸目,反而大為開心,其樂陶陶……


    蟻畢竟是蟻!


    從那道裂縫裏爬出了更多的蟻。皆是勇猛善戰一往無前視死如歸的兵蟻。整隊整隊的兵蟻出動又能奈人何呢?它們的對手是它們仰視也看不明白的凶惡之物啊!對於蟻們而言,敵人是不可名狀的,仿佛來自於上蒼。那造成它們嚴重傷殘的襲擊,迅疾不可避,也根本無法招架,無法對抗,更無法反攻……


    視死如歸前仆後繼的兵蟻們,最終也不過是靠著數量之多,使倆孩子顧此失彼,而得以將它們的傷殘了的同胞一一搶救回裂縫裏去。包括奄奄一息的,無一棄之不顧。


    蟻這一種蟲的天生可貴,斯時過人!


    群蟻大駭,大悲,大亂……


    蟻後接到緊急情報,出於戰備考慮,決定將所排之卵全部孵化成善作戰的兵蟻,以補充其數量的傷殘損失……


    那一天,成群結隊的蟻數次企圖勇突而出,全都被兩個人類的孩子成功地“狙擊”回去了。


    蟻們又不明白它們遭遇到的究竟是怎麽回事了。


    “那是火呀!”


    一些有經驗的蟻如是說——但,是火為什麽沒有焰呢?


    “那是雷電呀!”


    另一些有經驗的蟻這麽說——但,是雷電為什麽聽不到霹靂呢?而外麵的天空多麽晴朗啊!


    “依我想來,那一定是人幹的……”


    老蟻終於開口了。它的表情,它的語調,都非常地憂慮。它身後,一排排傷殘了的蟻躺在地上痛苦扭動,沒有任何辦法能減輕它們的痛苦,也沒有任何辦法能療治它們的傷殘。它們中,某些其實已經死去。傷殘和死亡,使老蟻的話老蟻的憂慮,顯得無比嚴峻。


    蟻穴完全被不祥的氣氛籠罩著。


    經久,麵臨大難的不安的沉默中,有一隻小蟻膽怯地問:“人是什麽?”


    老蟻歎了口氣,更加憂慮地說:“人,是地球上最神通廣大的妖魔。它們善於發明多種武器。”——它回頭看了一眼,又說:“我們那些可憐的兄弟,看來顯然是被它們的武器所傷害的。”


    “可人為什麽要傷害我們呢?”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人既然是最神通廣大的妖魔,那它們當然是可以隨心所欲的。地球上從沒另外一種動物有資格和它們談判過,何況我們渺小的蟻!”


    “我們該怎麽辦呢?”


    此話一經問出,絕望的哭聲四起。


    老蟻莊嚴地說:“都不許哭。哭是沒意義的。人無論多麽強大,卻不能把我們蟻徹底滅絕。比如它們並不能鑽入我們的穴中來加害我們。但這一個穴口,我們是必須堵上了。因為人也許會往我們的穴中扇煙、灌水、撒藥……”


    似乎也無第二種選擇。


    於是蟻後發布了她的總動員令;於是蟻們掩埋了死者,將傷殘者們安置到更安全的地方,開始了艱苦卓絕的勞動。它們並沒將那道裂縫徹底堵死。它們還需要有一線陽光照射進來。它們在裂縫兩旁備下了大量的泥土;派了觀察員日夜觀察外麵的動靜;派責任感最強的兵蟻把守在那兒,不許任何一隻蟻以任何理由接近那兒。謹防由於某一隻蟻的擅自行動,而使災難再次降臨在種群頭上。種群的存亡高於一切。有敢違者,格殺勿論。之後它們另辟穴口。它們在穴中挖呀,掘呀,挖掘了一條條通道。有的通道由於碰到了堅石,事倍功半;有的通道由於判斷錯誤,似乎永遠也挖掘不到外麵去,不得不放棄工程;而有的通道在挖掘的過程中坍塌了——那真是艱苦卓絕的勞動啊!小蟻和老蟻都責無旁貸地參加了。蟻們表現出的那一種百折不撓的信念和能者多勞的精神,偉大而又可歌可泣。終於的,有一天陽光從另一處地方照射進了通道。它們成功了。另一個穴口開辟出來了。斯時這一群蟻的每一隻,都疲憊不堪精瘦精瘦。儲存的食物越來越少,早已開始按定量分配了。考慮到“蟻多力量大”,所以蟻後加緊孵化後代,殫精竭慮了。幸而通道及時挖掘成功了,否則“她”肯定會以身殉職的……


    但那是一個多糟的穴口啊!它前邊是水坑。水坑是由房簷滴水形成的。正是雨季,那水坑對蟻們而言,如同“汪洋大海”。它們一鑽出穴口,就等於置身“汪洋大海”的海岸線上了……


    這一群蟻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連續作戰的優良傳統,付出了很大很大的犧牲,以更偉大更可歌可泣的雄心壯誌,硬是在“汪洋大海”中築成了一條跨“海”坦途!


    然而“海”的彼岸並非風景獨好。那是這群蟻從未涉足過的陌生地方。一條光溜溜的石鋪小徑的兩旁,生長著茂密的野蒿,叢中散發著異香的氣息。它們憑本能意識到那氣息極端危險。它們的本能是正確的。那裏曾是蚊子的家園,戶主往那裏噴過滅蚊的藥劑。它們不敢到野蒿叢中去覓食。而若想在光溜溜的石鋪小徑上覓到足夠種群為生的食物又是多麽的不切實際啊!並且,小徑的前方,有一株老朽樹。樹洞裏繁衍著另一蟻群。那是比它們在數量上多十幾倍的龐大蟻族。它們也絕不敢輕意地,不自量力地闖入對方們的領地。它們發現一點兒食物是多麽的驚喜啊!它們弄回穴裏一點兒食物是多麽的不易啊!可敬的工蟻們天天都在努力發揮著自己的作用,然而每天弄回穴裏的食物卻剛剛夠種群當日消費的,往往毫無剩餘。也就是說幾乎再也不可能有新的儲備。如此下去怎麽行呢?每一隻蟻都明白這一點。每一隻蟻都為這一點而憂心忡忡。它們真是瞻念前程,不寒而栗啊!


    以往的日子是多麽的無憂無慮呀!那時一出蟻穴,便是農家院子。那時它們從不為食物發愁。農家院子的每一角落,都仿佛是它們的露天倉庫。都有它們永遠也搬運不盡的營養豐富的食物。雖然院子隻不過被汪洋隔住了,但是它們卻已忘記了往日的幸運確曾存在於哪一方向。那地方在它們頭腦中似有又無,遙遠而又朦朧,仿佛變成了某種幻覺。蟻們具有從“意識”中徹底剪除苦難印象的本能。它們在哪條道路上受到過嚴重傷害,它們幾乎就永不出現在那條道路上了。這乃是由它們那種化合物“思維方式”所決定的。它們不會像人一樣從苦難裏總結和認知什麽。它們隻會忘記……


    然而在這群蟻中有一隻蟻例外——就是那隻曾問老蟻“人是什麽”的小蟻。它現在已經成長為一隻工蟻了。種群艱苦卓絕的勞動令它感動。種群為此付出的巨大代價令它肅然和心疼。種群麵臨的生存危機也是它不可能視而不見的。每當疲憊而又成效甚微的勞動結束以後,它常獨自待在原先那一穴口的高坡之下,仰望著那道幾乎被砌死的裂縫,陷入長久的沉思。沒有火再從那兒噴入穴中;沒有“狂風”再從那兒刮入穴中;沒有水從那兒灌入;沒有“人”仍在洞外潛伏著時刻準備襲擊——它認為這一點是顯然的。人既是那麽神通廣大又善於製造武器的妖魔,那麽它們若企圖繼續傷害自己,這個洞穴豈不是肯定的早就不存在了嗎?……


    它想:已經發生過的事,必然另有某種原因。


    那是怎樣的原因呢?它苦苦思索,卻並不能自信地給自己一個回答。它畢竟太年輕了。它對這世界完全缺乏經驗。它的懷疑不是經驗式的。恰恰相反,正是由於對這世界完全缺乏經驗。


    從那道幾乎被砌死的裂縫透射進來的陽光,難道不是和別處的陽光一樣地明媚嗎?憶起往日在農家院子裏自由自在地東遊西蕩,以及那多種多樣的食物,內心的感覺,豈非美好而又誘人!這一隻年輕的蟻原本是一隻害羞的蟻。它剛剛成長為一隻工蟻,還沒主動與別的工蟻們交換過食物。因而它的頭腦中,仍保留著一些尚未被種群同化的記憶的片斷……


    但是它不敢登上高坡接近那道裂縫。隻要它再向前邁出一步,高坡上忠於職守的兵蟻們,就會一齊地矛戟相向……


    那兩個孩子——有天他們聽老師讀了一篇關於螞蟻的童話,深深地被螞蟻這一種小小的生命所具有的種種可貴品質感動了。他們聯想到自己的惡作劇,不禁萬分悔恨。他們企圖向螞蟻表示懺悔的方式是——將半個饅頭搓成細屑,拌了紅糖和香油,撒在那道裂縫的外麵……


    混合型的香甜的氣味兒,首先使最接近裂縫的兵蟻們的神經反應係統簡直沒法兒抗拒那一種吸引力。於是它們一隊隊被輪換得更勤了……


    一天深夜,那隻年輕的蟻趁兵蟻們瞌睡之際,偷偷從那道裂縫爬了出去。正如它所願望的那樣,它在外麵並沒遭到任何危險,更未遭到人的襲擊。多麽迷人的夜色呀!多麽好吃的食物呀!它大快朵頤。撐得飽飽的以後又將一些食物放在一莖柳葉上,向穴中拖。那對於它是非常吃力的,也是冒生命危險之事。然而這年輕的蟻認為值得……


    其實兵蟻們何曾打過瞌睡呢!在崗位上打瞌睡還配是兵蟻嗎?它們的瞌睡之狀都是佯裝的。它們存心放自己的一個膽大的同類從那裂縫爬出去一次。自己由於角色的嚴格戒律不得為之的事,它們希望有一個兄弟去做。這有點兒陽奉陰違,卻也算暗中的成全啊!


    它們幫助那隻年輕的蟻將柳葉拖入了穴中。


    “你犯了死罪,當格殺勿論!”


    “我知道的,可你們不是也想享受一頓美餐嗎?”


    於是,站崗的兵蟻們也大快朵頤起來。它們竟將柳葉上的食物全吃光了。


    一隻兵蟻說:“現在,我們應該拿這件事怎麽辦呢?”


    一時間,大家麵麵相覷。


    年輕的工蟻鎮定地說:“要麽,你們告發我;要麽,我明天還從這兒出去,弄進來更多的食物。事實你們已經親眼看到了。這個事實應該讓我們的種群知道的呀!……”


    那些兵蟻們做了後一種選擇。於是它們成了那隻年輕的工蟻的“地下同誌”……


    第二天夜裏,從那裂縫爬到外麵去的,至少有幾十隻工蟻。


    兩個孩子發現他們為螞蟻撒在地上的食物一幹二淨了,非常高興。他們搓了更多的饅頭屑,拌得更香,更甜。


    第三天、第四天的夜裏,從那裂縫爬到外麵去的螞蟻也更多了……


    香而甜的饅頭屑,於是成了種群中的定量外食物。這是種群的生存所必須的補充;卻也是“非法”的食物。是種群的傳統紀律所絕不容許的。“非法”的食物在經過咀嚼之後相互交換的過程中,使另一種化合式的思想在種群中蔓延開了——既然事實上可以從那裂縫出去,為什麽不去做呢?為什麽不將那裂縫開鑿得更寬?為什麽不使陽光更多地從那兒照耀進來?為什麽不從那兒運進來更多更多的香甜食物?……


    膽大妄為的行動被發覺了……


    “我們封起那道裂縫並派兵蟻把守是為了什麽?!……”


    “我們曆盡千辛萬苦開辟另一個穴口又是為了什麽?!……”


    “但我們是可以仍從那兒出去的,而且我們已經平安地回來了……”


    “而且我們也是在履行著對種群的責任和義務……”


    於是,在這一群蟻間,發生了激烈的“思想”的衝突。每一方都認為自己是正確的。而且每一方都有根據那麽認為。“思想”的衝突既然不再能統一,於是演變為暴力的征服與反征服……


    那是極為慘烈的情形。每一方都戰鬥得那麽頑強。每一方都在為信念而攻守。每一隻蟻都“犧牲”得特別悲壯。在這一場戰鬥中,那隻變得明哲保身的中年的蟻,又被喚起了“崇高”的衝動。它用它的視死如歸的勇敢證明了它不但是一隻優秀的工蟻,而且不愧是一名蟻中的盲勇士。它的雙眼是被香頭燙瞎的。它的頸子是被那隻年輕的蟻咬斷的。當它的頭從身體上掉下來的時候,那隻年輕的蟻眼中滾落了大滴的淚。它原本是敬愛它的“敵人”的呀……


    一方眾誌成城,但勇進兮不有止,男兒到死心如鐵;另一方同仇敵愾,忠誠豈顧血與骨,恒誌絕不稍懈……


    蟻後自噬其腹而死;老蟻以頭撞壁身亡。那是這一蟻的種群最大的一場劫難。對於它們,似乎也隻有“眼前得喪等煙雲,身後是非懸日月”這唯一的選擇……


    當那隻年輕的蟻率眾從那道裂縫“突圍”出來——農家的院子裏主人正在和泥。如今大多數農村已不再用草泥抹牆了,用的是水泥。


    “哥,哥,螞蟻又從這兒出來了!……”


    “別傷害它們,這次千萬別傷害它們……”


    而農人,卻用抹板平托著水泥,首先朝那道裂縫抹下去……


    “爹!你不能……”


    “一邊去!別妨礙我幹活……”


    水泥抹下去了。裂縫不見了。緊接著,第二抹板,第三抹板,水泥一次次抹下去——窗下的土磚牆,漸漸抹厚了。又厚又平滑……


    兩個孩子呆住了,弟弟眼中充滿了淚。


    那年輕的蟻回頭望去,身後跟隨著小小的稀稀散散,踉踉蹌蹌的一支蟻隊。窗下的水泥牆根告訴它,再也不會有一隻蟻趕上來了……


    它遍體鱗傷,心中充滿無邊的愀然和悲愴。


    它忽然意識到,對於它的種群,有比災難和“人”更可怕的東西。那究竟是什麽呢?在它們的頭腦中,還是在外界呢?它發誓一定得想明白這一點,並一代代告訴它們的後代……


    這一隊死裏逃生的蟻,在兩個孩子一左一右的護送之下,緩緩地爬出了農家的院子,爬過了一條坑坑窪窪的村路,遷移向那個村子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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