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雁停垂眸應下:“兄長放心,再無下次了。”


    自祝雁停那出來,蕭莨跟隨蕭蒙去他帳中,蕭蒙叫伺候的人都退下,沉默須臾,歎道:“今日之事,回去後我便與母親稟報,亦會寫信告之父親,想來母親也不會再反對你們,以後……你好生待他吧。”


    蕭莨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認真與鄭重:“雁停為我做過的,我都記著,這輩子我都會待他好,他會是我唯一的妻。”


    蕭蒙點點頭,又笑了一笑:“他怎喊你表哥?”


    “嗯,”似是想到什麽,蕭莨的眉目間泛起溫柔,“他說與我們蕭家同是景瑞皇帝後人,喊表哥並無錯處。”


    “他倒是乖張,這麽說來也確實不算錯……”


    見蕭蒙欲言又止,蕭莨問道:“兄長可還有什麽顧慮?”


    “……那位懷王,我今日是第一次見,你從前可與他有過接觸?”


    “並無,懷王低調慣了,又未入朝堂,若非因為雁停,我亦不會與之結交。”


    “低調嗎?”蕭蒙念著這兩個字,深思片刻,道,“今日圍獵,在一眾宗王中,除了皇太弟,屬他獵得獵物最多,我觀他樣貌,雖看著謙和有禮,卻不似全然不沾世故之人,懷王尚且年輕,若無半點野心,反倒稀奇,且……”


    蕭蒙說著略微一頓,似難以啟齒,躊躇片刻,到底說了下去:“阿莨你有否想過,雁停他願為你放棄王爵,嫁入國公府,他對你一片真心自不用說,但這事肯定會有人背後嚼舌根說些不好聽的,尤其懷王,他好歹是宗室王爺,卻將自己弟弟嫁出,還不知會怎麽被人議論,你可見他有過猶豫?”


    “我知道兄長在憂心什麽,”蕭莨目光沉沉,“無論他是否當真有野心,都與國公府無關,雁停入了蕭家門,便是蕭家人,我自會護他周全。”


    蕭蒙長歎一聲:“你能拎得清便好,並非是我小人之心,隻是如今這世道,我們不得不倍加小心。”


    “……今日之事,兄長以為是否當真是皇太弟所為?”


    “不好說,”蕭蒙略微搖頭,“或許就是意外,或許確實是皇太弟鬼迷心竅,又或許是別的什麽人做的,但無論如何,陛下心裏這根刺,是拔不掉了。”


    蕭莨一時不知當說什麽好,蕭蒙神情疲憊,啞下聲音:“天下已然亂成這樣,這聖京城裏的皇子王孫們卻依舊在爭鬥不休,實在是……”


    蕭莨遲疑問道:“兄長可是收到了什麽消息?”


    “南邊傳來的,閩粵的匪軍數日之前已攻下了南疆邕、滇二州,奏報應當這兩日就會呈到禦前。”


    蕭莨愕然:“邕、滇二州失守了?”


    “確實失守了,非但是南疆,匪軍來勢洶洶,若非有定國公鎮守江南,隻怕如今匪軍已與朝廷分江而治了,但定國公年事已高,也不知還能守得住幾年,就連南邊那些蠢蠢欲動的各地藩王都憚於定國公,暫時被壓製著未有動靜,就怕一旦定國公故去,南邊便會徹底亂了。”


    蕭莨眉心微蹙:“便是如此,我們也做不得什麽……”


    蕭蒙輕籲一口氣:“待將你與雁停的婚事定下,我會盡快返回軍中,如今我等也隻能盡人事、聽天命,隻管做好我等該做的。”


    蕭莨不再多言,隻寬慰蕭蒙:“兄長且放寬心,不必多想,世事紛雜,但終會有撥雲見日、塵埃落定的那一日。”


    蕭蒙怔忪一瞬,歎道:“但願吧。”


    第17章 昵昵之音


    因這一場突生的變故,圍獵提前結束,當日浩浩蕩蕩的禦駕便啟程歸京。


    皇帝下令嚴查事情始末,無奈查來查去都似一場全然的意外,最後也隻能以失職為名罷免了京北大營統領的職務。


    歸京後兩日,南邊傳來奏報,匪軍以破竹之勢在短短兩月之內,攻下滇、邕二州大部分城池,現已劍指黔州,更有衝入當地藩王府中的,大肆屠戮,將人首掛上城頭示眾,赤裸裸地對王權皇威發起挑釁。


    一時間,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有提議讓駐守江南的定國公領兵回擊奪回失地,也有認為南疆荒蠻之地丟了便丟了,固守江南便可,兩邊爭論不休,皇帝卻連臉都沒露一個,隻叫內閣發下詔書,傳令各地官員據城固守,切不可再丟一城一池。


    蕭蒙和蕭莨被單獨召進宮中,皇帝召見他們的地方是寢宮之側建起的一座天門台,專供他修道之用,偶爾還會在此召見官員。


    倆人走進殿中,但見火光顫顫、雲霧寥寥,丹爐中升起嫋嫋青煙,忽閃著赤焰。皇帝一身道人打扮,在高台之上閉目打坐,虞道子坐於他左手下側,同樣是仙風道氣、天人之姿,另有十數道童,繞丹爐而坐,不時往其中添入東西,一板一眼,仿若提線的木偶。


    將他二人晾了一陣,皇帝才緩緩睜開眼,渾濁的目光淡淡掃過立在其下的倆人,聲音低啞:“你們可知朕叫你們來,是為何事?”


    蕭蒙微低下頭:“臣不知,還請陛下明示。”


    蕭莨亦垂首,一副恭謙之態。


    皇帝不出聲,冗長的仿佛死寂一般的沉默後,他輕眯起雙眼,望向前方殿外隱約可見的湛藍天空,倏忽歎道:“天清日晏,這樣的景致不知朕還能看多久。”


    “陛下說笑了,”蕭蒙平靜道,“便是在冬日,未下雪未下雨的日子,如此景致亦是稀疏平常,陛下想看,日日都能看得到。”


    “哪有那麽容易,”皇帝眸色驟然一凜,斜眼睨向他,問:“南邊的反賊、西北邊的夷人,你以為朕還能擋得住幾時?”


    仿佛早有準備,蕭蒙鎮定回話:“南邊有定國公在,至少能保住江南各地,臣與父親亦會拚盡全力,抵住外敵。”


    皇帝一臉淡漠,哂道:“定國公現已七十有八,可惜他不似你父親,生了你這麽個能幹的好兒子,賀家後繼無人,麾下亦無猛將,怕是待定國公一去,南邊便要徹底亂了。”


    “……匪軍如今不過占據四州,朝廷兵力遠在其上,陛下不必過於擔憂。”


    “若是他們當真打到江邊上來了,朝廷兵馬可能阻其過江?”


    一直沒出聲的蕭莨聞言暗自蹙眉,南邊不過丟了四個州而已,皇帝竟如此貪生怕死,現在就想著將之割裂、不管不顧,與匪軍劃江而治?


    蕭蒙的聲音也冷硬了些許:“若是屯兵江岸,借天塹之便將其擋下,應當無虞。”


    “可有把握?”


    “或可一試。”


    蕭蒙的答案顯然並未讓皇帝滿意,倒也沒再為難他,沉默一陣,皇帝一聲長歎:“朕知這些年辛苦你和你父親,若有朝一日,戍北軍平定西北,朕必不會虧待了蕭家,你們也千萬莫叫朕失望……”


    比起還遠在天邊的匪軍,就在身側的夷人顯然更叫皇帝夜不能寐、寢食難安,但至少,蕭讓禮父子比起一個已垂垂老矣的定國公,總歸要叫人心安些,即便他對蕭家人,也並未有那麽信任。


    蕭蒙又怎會不清楚他這些糾結心思,麵上隻作不知,淡聲應下:“謹遵陛下教誨。”


    皇帝的目光落到蕭莨身上,打量著他,眼中多了一抹深意:“朕是糊塗了,竟不記得國公府還有這樣一位出色的少年郎,如今見到人倒是想起來了,你是前科的探花,朕記得你寫的文章,文采斐然、見解獨到,堪稱翹楚,你如今,在工部辦差?”


    蕭莨不亢不卑地應道:“臣是工部都水司的主事。”


    他隻是個六品官,沒有上朝的資格,除了那回的殿試,確實鮮有麵聖的機會,即便是參加那些慶典、宴席,在人堆之中,皇帝也根本不會注意到他。


    “六品主事,屈才了……”皇帝沉聲喃喃,似說與他們聽,又似自說自話,話鋒一轉,又問,“朕聽聞,國公府與懷王府有結親之意,前兩日懷王還特地進宮來與朕稟明,說其弟與你情投意合,願結秦晉之好,甚至願意放棄王爵隻為與你雙宿雙飛,是否確有其事?”


    “確有其事,”蕭莨的神情格外認真且誠摯,“臣與懷王府的小郎君同心合意,認定了他,願陛下成全。”


    蕭蒙幫腔道:“臣弟與懷王府的小郎君一見傾心,所謂情之所鍾,非禮法所能規束,還望陛下體諒。”


    皇帝眸色幾變,終是一笑:“既是有情人,朕又怎會不答應,從未有過祖宗規矩是宗室男丁不能嫁作他人婦的,既是兩廂情願之事,朕便成全你們,親自為你們指婚。”


    “謝陛下隆恩。”蕭莨趕忙謝恩,言語間多了幾分真心實意。


    又說了幾句,皇帝乏了,擺擺手示意他們退下,那端坐不動的虞道子抬眼,望向倆人並肩離去的背影,雙瞳微縮,若有所思。


    馬車駛離皇宮,蕭蒙歎道:“若非南邊出事,陛下怕也不會這麽痛快答應這門婚事,還親自下旨指婚。”


    皇帝如今愈加依賴他們承國公府,唯恐西北邊境也守不住,終有一日會逃無可逃。


    他們不過是求一門婚事而已,他自然要滿足。


    蕭莨皺眉道:“陛下應當也是想借此讓我們與皇太弟生出嫌隙,國公府與懷王府結了親,還是陛下指的婚,皇太弟必會多想。”


    “皇太弟怎麽想與我們無關,”蕭蒙微微搖頭,“陛下著實多慮了。”


    他們蕭家向來無意摻和皇權之爭,與皇太弟亦無不該有的往來,小姑出嫁之時,祝玖淵還隻是親王,彼時尚有皇太子在,若非祝玖淵誠心求娶,小姑又當真動了心,父親也不會答應。


    那或許是蕭讓禮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一件事。


    “之後陛下說不得會重用你,再利用你去對付皇太弟,你,……萬事小心。”蕭蒙沉聲提醒蕭莨。


    “我知,”蕭莨應道,“我心中自有數,兄長放心。”


    傍晚,蕭莨推開窗,一隻小巧的黃鶯鳥自窗前躍過,繞著窗外的梧桐枯枝盤旋一圈,躍身而下,落至窗台上,抖了抖羽翼,放聲吟唱。


    蕭莨微微睜大雙瞳,黃燦燦的鳥兒格外喜人,千啼百囀、芳音嫋嫋。


    他怔怔看了片刻,神色一頓,轉身快步出了門。


    王府的馬車停在國公府側門外,蕭莨上車推門進去,因為走得過急額頭上隱有滲出的薄汗,他一瞬不瞬地望著麵前笑容粲然的祝雁停,好半晌,喉結滾了滾,喃喃道:“你怎麽來了?”


    祝雁停眼眸含笑,不答反問:“表哥怎知我來了?”


    自那日圍場回來,祝雁停因為腳上受傷一直沒出過門,這幾日朝中事情又多,蕭莨亦抽不出空去看他,他們已有好些天沒再見過。


    蕭莨一時有些恍惚:“你的傷,好了嗎?”


    “已經沒事了,不然我今日也不會出來,這幾日都未見到表哥,我有些想你了。”祝雁停笑著呢喃,坦然訴說心中思念。


    蕭莨長久地凝視著他,祝雁停幫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被蕭莨扣住手腕,拉入懷中,炙熱氣息落在耳畔:“我看到那隻鶯鳥,先前在你的院子裏見過。”


    祝雁停抬手環上蕭莨的脖頸,輕聲一笑:“我特地帶來的,好玩嗎?”


    “嗯,好玩。”祝雁停總是帶給他這樣的喜出望外,叫他打心眼裏歡喜。


    “我院中那些鶯鳥都是我自個訓出來的,從前還被關著的時候,用之與兄長傳遞信號,它們可機靈,……不說這個了,表哥,你今天進宮去了是嗎?”


    “是,”蕭莨的語氣是難得的輕快,“陛下已經答應,會為我們指婚。”


    “真的?”祝雁停眸光乍亮,眼裏有漫溢出來的驚訝與喜悅,“真的會賜婚?”


    “嗯,聖旨明日應當就會下來。”蕭莨眸中帶笑,輕頷首。


    “那可太好了,如此,便再不會有人反對我們,陛下可總算是做了件好事。”


    蕭莨抬手撫上祝雁停的麵頰,輕聲一歎:“就隻是要你放棄王爵,委屈你了。”


    祝雁停漫不在乎:“一個王爵而已,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表哥以後對我好些,我便不委屈,你以後,可事事都得依著我。”


    “好。”蕭莨未有半分猶豫,兄長之前曾說祝雁停身上沒有祝家人的驕縱之氣,其實不然,祝雁停的驕縱或許隻對他,他亦十分受用。


    說了一會兒話,祝雁停便要走:“兄長叮囑了我回去用晚膳,過兩日我再來找你。”


    蕭莨執起他的手,在指節上落下一個輕吻:“路上小心。”


    下了車,蕭莨站在原地,目送馬車離去。


    黃鶯追逐著車輿,金色毛羽在斜陽下熠耀生輝,鶯啼聲漸遠,那人的昵昵之音還依稀在耳邊。


    第18章 不定心緒


    清早,祝雁停剛起身,正被人伺候著更衣洗漱,懷王妃身邊的人送來冊子,說是王妃為他備的嫁妝清單,請他親自過目,若還有什麽缺的,再行補上。


    祝雁停接過,輕勾唇角:“你們回去跟嫂嫂說,她有心了,這些已足夠,不必過多麻煩。”


    將人打發了,祝雁停翻開冊子隨意掃了一眼,他嫂子果真大方,盡挑好的東西給他,沅濟寺後山腳下那座禦賜的莊子便在其中,想必是他兄長的意思。


    指婚聖旨已下,承國公府前幾日業已送來聘禮,定下婚期,就在今年年底。


    祝雁停擱下冊子,心神一時有些恍惚,這是他想要的,無論是為了兄長,還是為了私心,這就是他想要的,他應當高興,應當滿懷希冀,可不知為何,他心中並不踏實,隻無法說與旁人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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