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議論聲更響,祝玖淵的麵色已十分難看,皇帝耷拉著眼睛,半晌沒出聲,不知在想些什麽。


    劉崇陽低咳一聲,上前一步稟道:“陛下,內閣前兩日恰巧收到份奏疏,是宗事府司祿司蕭郎中所題,他梳理了宗事府曆年賬目,提了好些條削減開支用度之法,或能為陛下排憂。”


    皇帝淡聲道:“宣。”


    殿前大太監高聲重複:“宣宗事府司祿司郎中蕭莨覲見——!”


    蕭莨被宣入殿,他是第一次上朝,一身五品官服十分不打眼,但身形挺拔、不亢不卑,舉手投足間無半分怯場之意,至禦前恭恭敬敬見了禮,便站定不動,微低著頭,隻等皇帝發話。


    一眾官員都在打量蕭莨,有心思敏銳之人已猜出皇帝用意,難怪這位蕭家二郎突然被調入宗事府,連升兩級,什麽為皇帝排憂解難,分明就是皇帝故意叫他做的,今日這一出戲,最終目的原在這裏。


    皇帝問蕭莨:“奏疏是你寫的?”


    “是微臣。”


    “那便讀給大夥都聽聽吧。”


    蕭莨領命,捧起奏疏。


    他所奏之言,無一累述,直接列舉出司祿司曆年賬目中最大幾筆出項,與每歲超額支出的多筆款項去處,又提起有宗王以各種名目向宗事府支取爵位俸祿和恩賞銀之外的銀錢,亦有人做偽騙取恩賞銀子,那些地方上的遠支宗室,甚至有同一人婚娶數次,虛報子女數量的,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他還將自皇太弟至各親王,不分在京還是在封地上的,共二十二位宗王去歲一整年從司祿司支取的銀錢數額與事項一一列出。


    “長曆二十三年四月甲子,皇太弟以翻修儲君府迎側妃之名,支銀二十二萬兩,八月,側王妃入府,一應婚儀操辦共支銀三萬七千兩……”


    那些被壓下去的議論聲又窸窸窣窣地在大殿中響起,皇太弟娶個側妃就花了二十五萬兩銀子?!陛下之前想修繕別宮,戶部說沒錢,還都是靠他們這些臣下七拚八湊捐了幾十萬兩銀子才勉強修成,這……


    不待蕭莨念完,祝玖淵已咬著牙根上前一步,跪地請罪:“臣弟有罪,願聽陛下發落。”


    眾人眼觀鼻,鼻觀心,同時噤了聲,皇帝依舊耷拉著眼睛,神色冷淡,並不搭理他,及到蕭莨念完這一節,祝玖淵仍突兀地跪在殿中。


    可惜其他那二十幾位親王哪怕是留京的,俱都未入朝堂,他們的膽子也不如皇太弟大,花的錢沒他那麽多,故現下當廷請罪的,隻有一個祝玖淵。


    皇帝不表態,靜默半晌,一都察院的禦史突然站出來,凜然道:“陛下,儲君犯錯,詹事府亦有勸諫不力之責,該當同罰!”


    江士誠自蕭莨念奏疏起,便猜到今日自個是逃不掉了,聞言不得不硬著頭皮出列,匍匐跪下地請罪。


    按說起來,他一詹事府詹事,雖是輔佐儲君的,可皇太弟要娶小老婆要修府邸,他又能說得什麽?皇帝這不過是找人借題發揮罷了。


    皇帝還是不理他們,隻示意蕭莨:“繼續念。”


    其後,蕭莨簡明扼要地提出幾條縮減司祿司開支之法,俸銀削減三成,以封地稅入補之,恩賞名目隻保留婚、喪、年、節與娩子這五項,且都有定數,冒頂宗室之名者處以嚴懲,除此之外,不再額外發放任何其它名目的款項。


    各藩王封地上的稅銀原本大部分要上交朝廷,用稅銀補俸祿,看似無差,但且不說有封地的隻有那些在外的親王和少數幾位郡王,稅銀現今連戶部都難以盡數征收上來,那就讓那些藩王去與地方官搶吧,總歸於朝廷而言,確實省下了一大筆開銷。


    皇帝麵上終於露出一絲喜意,讚許道:“善!”


    蕭莨此舉,確實為皇帝分憂解難了,卻是與整個宗室為敵,怕是自今日起,天下但凡祝姓子孫,都要恨透了蕭莨甚至是承國公府。


    可依蕭莨心中真正所想,這卻是治標不治本的法子,宗室爵位太多,得來太容易,祝家子孫才會一日日走到如今這一步,成為整個大衍朝的蛀蟲。若是與外姓爵位一樣,無功績隻可降等襲爵,甚至不能世襲,也不至如此,他們蕭家,以及鎮守江南的定國公府,都是靠著一代代的屍山血海堆出今日之榮耀,何其艱難,故才不敢鬆懈絲毫。


    但太祖皇帝定下的祖製,改不得也不能改,至少當今皇帝,便絕無這般魄力。


    皇帝淡淡掃一眼還跪在地上的倆人,終於將人發落了:“太弟糊塗了,竟做下這等事情,委實叫朕失望,為儆效尤,就罰俸三年吧,至於江卿……身為詹事府詹事,未盡到勸諫儲君之責,朕亦不能不罰,朕自個也有錯,為做表率,從今日起,宮中用度減半吧。”


    江士誠被免了職,皇帝又叮囑了戶部盡快籌集兵餉,擺擺手示意退朝,這事就這麽了了,隻字未提處置其他宗王。


    懷王府,翠竹院。


    阿清喜色滿麵,領了人捧著剛做好的喜服來給祝雁停試穿,祝雁停抬手,細細摩挲過那豔紅的錦緞,沉默半晌,淡聲吩咐人:“幫我換上吧。”


    層層疊疊的繁複禮服穿上身,祝雁停立於銅鏡前,望著鏡中自己愈顯蒼白的麵色,略微失神。


    阿清幫他撫平肩膀、袖口,輕聲感歎:“正合身,郎君穿這身可真好看。”


    祝雁停倏忽一笑,微微搖頭。


    “雁停穿上這身果真好看,哥哥我都差點認不出來了。”


    祝鶴鳴的聲音自背後傳來,祝雁停回過身,正見他跨進門來,趕忙迎上去:“兄長幾時回來的?”


    “才從宮裏出來,”祝鶴鳴擺了擺手,將屋中人都揮退下去,輕眯起雙眼,打量著麵前的祝雁停,似笑非笑,“再有半月就要成親了,雁停高興嗎?”


    祝雁停低眸淡道:“沒什麽高興不高興的,兄長,你今日何故進宮了?”


    “也沒什麽,”祝鶴鳴走至一旁榻上坐下,隨口解釋,“你未來夫君配合著皇帝演了這麽一出大戲,我總得捧捧場,進宮去請個罪表表忠心,跟皇帝說我也願自罰三年俸祿。”


    祝雁停挑眉:“皇帝如何說?”


    “我們懷王府這麽忠心陛下,陛下自然是極高興的。”祝鶴鳴扯開嘴角,哂然一笑。


    祝雁停雙瞳微縮:“……皇帝,其實還是有些手段的。”


    昨日朝會上那一出,想必便是皇帝安排的一石三鳥之計。


    其一,是叫一貫名聲風評好的皇太弟顏麵掃地,讓他之前講學那一出完完全全成了個笑話,皇帝故意不重罰反讓其愈加難堪,還又斷了他一臂,江士誠被貶去黔州,那裏如今已是匪軍的嘴邊肉,有沒有命活下來都兩說。


    其二,經過昨日,蕭莨又或者說是整個蕭家,都站到了宗室的對立麵,從此隻能依附效忠於皇帝,皇帝想必是故意為之。


    其三,日後國庫的壓力確實能減輕些許,無論他們這些祝家宗親如何不樂意,可他們能合起夥來反抗皇帝的旨意嗎?且不說祝家人大多各懷鬼胎,有些個現在還時時都有性命之憂,說不得哪天就被那些匪軍殺了全家,得罪了朝廷和皇帝隻會死得更快。


    皇帝隻怕一早就想到了這些,又故意在朝會之上唱了一出大戲,他雖荒唐昏庸但絕對不蠢。


    祝鶴鳴卻不以為然:“一個把丹藥當飯嗑的皇帝,哪怕清醒著時再精明,他又能清醒得幾時?不說這個,你先前說的慧王妃的事情,我讓陳太醫去查過了,如你所料。”


    祝雁停一怔:“果真?”


    “嗯,”祝鶴鳴點頭,“陳太醫偷偷查過,慧王妃自懷孕之後的脈案全都沒了,應當是被人給毀了,後頭他從一個早年就被貶出太醫院的醫士那裏問到了一點消息,當初給慧王妃看診的是如今的太醫院院判王康年,那醫士曾隨他出診,去過儲君府,也就是當時的慧王府兩次,他說慧王妃的模樣,他瞧著有些不對勁,但那位王太醫卻並未說有任何不妥之處,隻開了尋常的安胎方子,有一回他試著提了一嘴,被王康年給搪塞過去,後頭慧王妃難產死了沒多久,他就因為用錯藥被貶離開了太醫院。”


    祝雁停皺眉:“這般湊巧?”


    “可不是,那醫士離開太醫院後好幾年才無意中發現慧王妃當時的模樣,像是中了一種南邊流傳來的很少見的毒,不會致命,隻會日漸摧毀人的神智和康健,孕婦捱不住,輕易便會一屍兩命,……那位王太醫與皇太弟走得很近,這幾年儲君府每回請太醫,都是他去。”


    祝雁停冷了聲音:“所以這事,皇太弟十有八九是知道的,他知道慧王妃中了毒,甚至可能就是他下的毒。”


    祝鶴鳴幽幽一歎,“雁停,你打算如何?告訴蕭家人嗎?他們難道就一點都沒懷疑過?”


    “蕭榮說慧王妃出嫁後過得不好,一直鬱鬱寡歡,他們家人都以為她隻是心病,胎養得不好才會那般,國公和世子常年在外,蕭莨蕭榮那時都還小,國公夫人再如何上心,與出嫁了的小姑子到底還是隔著一層,怕也想不到她堂堂親王妃,竟會被人下了毒。”


    “那你打算告訴他們?”


    祝雁停深思片刻,冷然一笑:“告訴自然要告訴,但不能直說。”


    “為何?”


    祝雁停望向他兄長:“蕭莨說過,蕭榮幼時父母雙亡,是他姑姑將他帶大的,那小子將他姑姑當做親娘,若是我告訴他慧王妃是被人害死的,以那小子的個性,說不得要不管不顧地去找皇太弟拚命,真鬧出什麽事來牽連了蕭榮,蕭家人不得埋怨死我們,再者說,我去與他們說我們私下裏查了慧王妃的死因,他們會認為我們不是別有居心嗎?”


    “所以?”


    “所以,”祝雁停挑起唇角,“我得找個時機,變個法子告訴他們。”


    第24章 秦晉之喜


    早起,聞到窗外鶯鳥叫聲,祝雁停推開窗,幾隻黃燦燦的鳥兒落至窗沿邊,千吟百囀,如與他撒嬌一般,祝雁停愣神片刻,低聲喃喃:“你們要隨我一塊去國公府嗎?”


    良久,他兀自一笑,輕不可聞的歎息散在寒風中。


    晌午之時,來人伺候祝雁停更衣梳妝,烏發束起,以紅纓纏繞,再插入一根綴金的玉簪,繁複的錦緞喜服一層層疊上身,紅色為底,暗繡雙喜如意紋,又以金絲線勾邊,貴重而不失喜氣。


    來來往往忙碌的下人俱都喜色滿麵,唯祝雁停心不在焉,不時發呆,阿清喚他好幾聲,方才回神:“……何事?”


    “郎君,您麵色看著有些發白,可要叫人給您施些薄粉?”


    祝雁停微微搖頭,隻吩咐他道:“叫人去燙壺熱酒來。”


    兩杯酒下肚暖了胃,祝雁停的麵頰上終於有了些微血色,阿清小聲問他:“郎君,……今日您大婚,何故興致不高?”


    祝雁停淡道:“並未,我很高興。”


    能嫁給蕭莨,他豈會不高興,不過是近鄉情怯,心下飄飄蕩蕩的,始終安定不下來罷了。


    酉時,外頭傳來隱約的嗩呐與爆竹聲響,祝雁停閉目半晌,再睜開時,眼中已然染上笑意。


    祝鶴鳴過來送他出門,兄弟二人相對無言片刻,祝鶴鳴拍了拍祝雁停的肩膀,歎道:“去了國公府,好好過吧。”


    祝雁停輕頷首:“我會的。”


    “以後,想回來隨時都可以回來,懷王府這裏,也永遠都是你的家。”


    “我知,……多謝兄長。”


    祝鶴鳴不再多言:“走吧。”


    迎親的隊伍已至王府正門外,蕭莨正在堂屋中等候,祝雁停隨著祝鶴鳴出現,他的目光落至祝雁停身上,便再未移開過。


    四目相對,祝雁停粲然一笑,走向他。


    並肩而立的倆人身著相類的絳色喜服,同是豐神俊朗、風姿特秀的翩翩俊兒郎,有如天造地設。


    拜過老懷王與王妃的牌位,倆人一同轉向祝鶴鳴,彎腰深深一揖。


    祝鶴鳴笑著扶起他們,將倆人的手拉至一處,輕拍了拍,笑道:“別的便不多說了,隻願你二人日後能同心合意、比翼連枝,恩愛兩不疑,白首偕老。”


    蕭莨鄭重應下:“兄長且放心,我心亦如斯,必不負今日之誓。”


    “好。”


    祝鶴鳴將他們送出府,扶祝雁停上婚車,為之關上車門,蕭莨拜別祝鶴鳴,上去前頭另一輛車,爆竹炸響,鍾鼓嗩呐聲又起,迎親車隊浩浩蕩蕩往國公府去。


    祝雁停朝車窗外望了一眼,冬日難得未下雪的晴日黃昏,天際殘霞半縷、舒卷日暮紅彤,今日或許確實是個好日子。


    國公府紅燈高掛、香屑布地,正是高朋滿座、客似雲來時。


    至府門外落車,蕭莨親手扶下祝雁停,倆人各執紅綢一端,在漫天飛花中,跨過火盆,並肩踏入國公府。


    衛氏和蕭家近親長輩俱在正院堂屋中等候,屋內屋外滿座賓客、笙歌鼎沸。


    最熱鬧之時,宮中首領太監登門,傳皇帝口諭,賜下金玉珠寶、綾羅錦緞,賀二府共結秦晉之喜。


    蕭家眾人跪謝皇恩,其後,皇太弟祝玖淵亦派人送來賀禮,蕭家人一並笑納。


    吉時到,拜天地、再拜父母,後夫妻對拜。


    紅燭畫堂、燈火盈盈下,倆人麵朝對方,繾綣情意纏綿於彼此帶笑的目光中,同時彎腰作揖。


    禮成,祝雁停先入洞房。


    燭影搖紅、流光溢彩,原本質樸簡潔的屋子裏綴滿了豔色的紅,喜蠟上的燭火正搖曳生輝,晃著銀屏繡幃。


    祝雁停坐上床,輕閉起雙眼,到這一刻,那些起伏不定的心緒終於緩緩變得平靜,他安靜坐於洞房中花燭下,隻等他的良人歸。


    戌時末,蕭莨被人攙扶著送回,聽到房門開闔聲,祝雁停抬眸,對上自屋外踏入之人熾熱的雙眼,無聲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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