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北部的夷人,光是大衍的天下,如今就有四個皇帝,姓祝的三個,個個自詡正統,正統仿佛已成了一句笑話。南邊已徹底大亂,北邊也不太平,豫州的賊匪來勢洶洶,統領西北兵馬的蕭莨至今未有接下朝廷詔令,還將傳旨官扣下了,他到底是個什麽意思,誰都摸不準,但又誰都知道,一旦蕭莨認下了哪個皇帝,天下局勢立馬要發生巨變。


    祝鶴鳴似也想起了蕭莨,赤紅的雙目大瞪著,厲聲詰問道:“戍北軍呢?!朕讓戍北軍統領回京述職,為何他到現在都還未有回應!他難不成也想反了嗎?!”


    祝雁停低著頭,用力攥緊了手心。


    祝鶴鳴的目光狠狠掃過去,咬牙問他:“僖王與蕭總兵私下可有聯係?他有否與你說過到底何時才肯領命回朝?”


    祝雁停啞聲回答:“沒有,臣弟與他,從未有過聯係。”


    從一開始,他就不讚成祝鶴鳴將蕭莨召回來,且不說那些私心,如今北夷人屯兵涼州,對著大衍虎視眈眈,蕭莨一旦回朝,隻怕不等新的統帥過去,西北就要生亂,可祝鶴鳴壓根不聽他的勸,似是對蕭莨萬分戒備,一意孤行要將之處置了。


    祝雁停想不明白,為何他兄長已經登基了,蕭莨卻還是不肯效忠,又為何他兄長會如此忌憚甚至是懼怕蕭莨,為何他們之間,就非要走到不死不休這一步?


    祝鶴鳴聞言神色愈加難看,罵罵咧咧,氣急敗壞得有如垂死掙紮的困獸。


    從宮裏出來,祝雁停直接回了府。


    自祝鶴鳴登基後,他被封為僖王,原先的懷王府被祝鶴鳴賜給他做王府,如今這偌大的親王府便隻有他這一個主子,他也未搬去正院,依舊住在翠竹院裏,似乎什麽都沒變,但其實什麽都已跟從前全然不一樣。


    他終於得償所願,成了有實權的親王,如今走去外頭,誰見了他不得點頭哈腰,恭恭敬敬地稱呼他一聲王爺,可他隻覺得迷茫,這種迷茫自祝鶴鳴登基之後便一日更甚一日,且逐漸轉變成濃重的不安。


    每每夜深人靜之時,他輾轉反側不得入眠,心底總有個聲音忍不住問自己,他做這些,到底值不值得,如今時過境遷,他到底有無後悔過當年的決定。


    他答不出來,隻能一再地逃避。


    入夜,祝雁停立在屋簷下發呆,已經入秋了,庭院中草木枯黃、處處蕭條,在這夜色中更顯冷清,一如他的心境。


    阿清腳步匆匆地過來,小聲稟報他:“王爺,蕭讓禣先前匆匆忙忙進了宮去求見陛下,似有什麽急事要與陛下稟報,咱們的人盯著國公府那頭的動靜,回報說是這兩日國公府的管家不斷去蕭家旁支的各府上,不知道與那些人說了什麽,那幾家人似都在暗中變賣家產、收拾家當,像是要出遠門。”


    祝雁停神色一凜:“變賣家產、收拾家當?”


    “是。”


    祝雁停心念電轉,蕭家人這是要集體出逃麽?他們必是得了蕭莨的傳信才會如此,蕭莨是當真要反了麽?


    “蕭讓禣已經進宮了?”


    “是,一刻鍾前入的宮。”


    “……他是去將消息告訴兄長,若是被兄長知道,蕭家人必是走不了了。”祝雁停用力握緊拳,整個蕭家,隻有這個投靠了他兄長的蕭四堂叔願為他們所用,蕭讓禣應當也是聽到了風聲,才急急忙忙地進了宮去。


    祝雁停心下慌亂,當下也顧不得那麽多,沒有多想便沉聲吩咐阿清:“你立刻派人去國公府上,告知他們,叫他們現在就走,什麽家當家產都別要了,立刻走,離今夜城門關閉還有一個時辰,叫他們走西城門出去,拿我的令牌去,讓城門守正給他們放行,快!立刻去辦!”


    阿清驚呼出聲:“王爺!若是被陛下知曉……”


    祝雁停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知道便知道吧,兄長那裏我會一力扛著。”


    蕭莨若當真反了,他無論如何也會護著兄長,哪怕是跟兄長一起死,可他不能拿蕭家人開刀,蕭家人若是不走,隻有死路一條,到那時,他與蕭莨之間,才是真正的不死不休,再無回頭路。


    阿清咬咬牙,隻得領命,匆忙辦事去了。


    待腳步聲遠去,祝雁停才恍恍然地回了屋,跌坐椅中,良久,頹然地低頭捂住臉。


    西囿,軍營。


    柳如許進來帳中,蕭莨停了筆,抬眼看向他:“有何事?”


    柳如許皺眉道:“鬱之,昨日徐副總救下的那隊邊民裏,似乎混進了夷人。”


    蕭莨聞言麵色一沉:“你確定?”


    柳如許點頭:“應當沒錯,我在這邊與夷人打過交道,他們隱蔽得再好,但一些習性與我大衍人終究不一樣,仔細觀察便能分辨,也不知他們假扮成我大衍人逃來雍州,到底想要做什麽。”


    昨日,副總兵徐卯率了一隊兵馬過來西囿,途中順手搭救了一小股從涼州湧過來的逃難邊民,有數百人,大多數都身有傷殘,徐卯將之暫時安頓在了軍營外頭,蕭莨聽聞派了人前去發放吃食,還讓軍醫過去為之看診,沒曾想當中竟會混入了夷人。


    “徐副總已經親自過去看了,應當沒什麽大礙。”柳如許解釋道。


    蕭莨的心思轉了轉,站起身,還是決定過去瞧一眼。


    在難民的暫時安置處,徐卯已派人將混入其中的夷人都搜找了出來,正在親自審問。


    一共三十多人,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地討饒,麵相裝扮上與衍人並無二致,但確實是北邊來的夷人,說是在他們北朝找不到活路,才想著扮成衍人來這邊討口飯吃,並無其他意圖,沒曾想會在半路上碰上戍北軍,他們本想逃的,但又怕反惹人懷疑,才不情願地被帶來了西囿這邊。


    徐卯有些暴躁,他在西北這邊十幾年,最恨的就是這些夷人,這些人說裝扮成衍民沒其他目的,他是不信的,恨不得即刻就將這些人都給剮了算了。


    蕭莨在一旁看了片刻,走上前去,打斷了徐卯的厲聲詰問,目光在人群中掃了一圈,落到邊角處的一個匍匐在地,低著頭的少年身上,問他:“你叫何名?幾歲了?”


    那少年身子一凜,頭低得更低了些,抖抖索索的卻不出聲,他身旁那些人不自覺地向他靠攏了一些。


    蕭莨的雙瞳微縮,徐卯見狀也看出了不對,三兩步走上前去,扯著少年的衣襟將之拉起來,而他身旁的親兵當即拔劍,將那些個護著少年蠢蠢欲動之人按下。


    “說!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少年滿麵都是汙黑泥土,看不清本來麵貌,被徐卯這麽一逼問,驚懼之下身子抖得有如篩糠一般,其餘被按下的那些人卸了偽裝之態,一個個麵漲得通紅,怒瞪著他們,其中一人還用北夷人的話語大喊了一句什麽。


    蕭莨拔出劍,三兩下劃破了少年胸前衣裳,少年以為他要殺自己,一聲尖叫後癱軟在徐卯手中,當場失禁。


    不過在場之人都已看清楚了,少年的胸口處,赫然是北夷皇族之人才有的圖騰刺青。


    申時,徐卯進來帳中與蕭莨稟報,已經審問清楚,那少年名叫常金,是北夷之前去世的那位達利汗王最小的嫡子,才十二歲。


    這位常金小王子是老汗王的第四任大妃所出,老來得子,深得老汗王寵幸,是老汗王屬意的繼任者,奈何年歲太小,別說是他的那些兄長,連一眾侄子的年紀都要比他大上一輪。老汗王去世後,他的那些個兒子孫子為爭汗位你死我活,這小王子的母妃死在宮廷鬥爭中,他得親信庇護,才僥幸死遁,裝扮成大衍人逃去涼州,後北夷新任汗王往涼州大舉增兵,他們怕被人發現,又逃來雍州,哪知路上遇上徐卯的兵馬,被當做逃難邊民,強行帶來了西囿。


    徐卯沒好氣道:“北夷那些個王爺為了這個汗位你爭我奪了兩三年,今天你殺我,明天我殺你,嫡係死得都差不多了,那個新汗王,原本不過是個旁係王爺,冷眼看著其他人廝殺,暗中勾結了北夷掌控兵馬的幾名大將,在最後關頭坐收了漁翁之利,登上了大位。”


    “比祝鶴鳴那個狗賊還是要聰明些的。”趙有平聽罷中肯評價。


    徐卯嗤了一聲,與蕭莨道:“既然他落到我們手中,不若就地正法吧,也好告慰我戍北軍中那些戰死沙場的將士。”


    蕭莨深思片刻,道:“先將人留著吧。”


    “將軍可是覺得他還有用?”


    “未必沒有。”


    蕭莨吩咐了人將常金和他的一眾親信看管好,暫且擱下這事,將軍中大將俱都召來帳中,終於拿出了他早就寫好的聲討祝鶴鳴的檄文,給一眾部下傳閱,這也是他將徐卯等人盡數叫來西囿的目的。


    看罷檄文,徐卯疑惑問道:“將軍,為何檄文中並未提到世子之事?”


    “通敵叛國、謀朝篡位就足夠祝鶴鳴死無葬身之地了,不必多此一舉。”


    蕭莨並未多解釋,他不提蕭蒙之事,一來是不想家裏人知道蕭蒙其實是死在爾虞我詐的爭鬥中,因而更加傷心,二來他深知以他兄長之心,寧願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還,才算死得其所,而非被奸人所害,兄長他會是被人銘記的英雄,又何必再拿他的死亡出來做文章,讓之再蒙上陰霾。


    見蕭莨不願說,徐卯大概也猜到他所想,不再多提這個,又問起另一樁重要事情:“檄文一出,我等與聖京朝廷便算是徹底撕破麵皮了,之後將軍有何打算?”


    蕭莨的視線緩緩掃過案頭的四份詔令,拿起其中之一,遞給徐卯。


    徐卯接過一看,訝然道:“將軍欲意投效蜀地的長留王?”


    其餘人聞言,俱都目露驚訝。


    他們這些人都已知曉蕭蒙的真正死因,自然不願效忠祝鶴鳴,可誰都沒想到,蕭莨竟然會選擇投向長留王。


    “嗯,”蕭莨淡淡點頭,“聰王不仁,假借其子之名號令天下,非我輩能效忠之人,亦非明主。”


    眾將麵麵相覷,聰王在封地上做的那些惡事,他們倒也有所耳聞,再者說,太廟裏存的那份玉牒並未有修過,他兒子算不算皇子,確實值得商榷,要說名正言順,也實在沒那麽名正言順,但……


    蕭莨沉聲解釋:“你等都是我可信之人,我便也不瞞你們,金礦之事,你們都已知曉,這幾年為我戍北軍四處購買運送糧草軍需的,是老定國公的曾孫賀郎君,他如今人在蜀地,長留王是他一手扶持起來的,為長留王效力,我等至少不用擔心再被人背後捅刀。”


    這倒是十分出人意料了,誰都沒想到當中竟還有這一層內因。徐卯心下一動,忽地萌生了一個猜測,試探著問蕭莨:“將軍,那長留王,才隻有五歲?”


    “嗯。”


    “他身旁,是否已無其他親屬?”


    蕭莨淡聲道:“長留王是獨子,父親早逝,原本還有個叔叔,意欲奪其王爵,業已伏誅。”


    “如此小兒,手無縛雞之力,何以平定亂局、掌控天下?”


    蕭莨眉目沉沉:“我等替其為之便可。”


    軍中這些大將都不是蠢人,哪怕心思粗狂些的,也從這幾問幾答中聽出了些深意,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已不自覺地呼吸加重。


    短暫的靜默後,終於有人按捺不住,直言問道:“將軍可欲效仿堯舜禹?”


    有如平地一聲驚雷,眾人的目光在一瞬間同時望向了蕭莨,隻等他表態。


    蕭莨抬眼,漆黑幽沉的雙目平靜回視麵前的一眾心腹,不答反問:“你等以為如何?”


    如今天下大亂,誰不渴望能在亂世中分一杯羹,建功立業從此飛黃騰達,若是當真能成事,他們這些人,日後便都有了平步青雲、扶搖直上的機會,誰又能不動心。有人拳頭捏得咯吱響,有人胸膛不斷起伏已漲紅了臉,所有人的臉上都寫上了興奮。


    趙有平第一個喊出聲:“末將願追隨將軍!幹了便是!”


    其餘人回過神,齊聲附和:“末將等亦追隨將軍,幹了便是!”


    蕭莨微頷首,神色沉定:“好。”


    七月,戍北軍統帥蕭莨率麾下眾將接下長留王詔令,奉其為帝,傳檄天下,公開討伐祝鶴鳴與聖京朝廷。


    第62章 進京擒王


    甘霖宮。


    祝鶴鳴暴躁地在禦案前來回走動,咬牙切齒青筋暴起的麵上盡是扭曲猙獰,隻微微顫抖著的手泄露了他的色厲內荏。


    “他怎敢、他竟然敢!他竟然真的反了,他竟然寧願去奉承長留王那個奶娃娃,也非要與朕對著幹!他怎敢如此!”


    祝鶴鳴一拳砸在禦案上,牙齒咬得咯咯想恨得幾欲吐血,虞道子斂了眸,淡聲提醒他:“陛下,蕭家那些人是如何出的京,又恰巧是趕在蕭讓禣進宮稟報的那日夜裏匆忙逃的,想必是有人走漏了風聲,您最好還是派人去仔細查一查吧。”


    祝鶴鳴聞言倏地瞪向他,虞道子不慌不亂地又添上一句:“陛下,僖王優柔寡斷婦人之仁,先前便是他偷偷斷了先皇帝的藥,差點誤了您的大事,這回蕭家人出走,十有八九與僖王脫不了幹係,他與那位蕭總兵畢竟是夫妻,誰知道他們私下裏有沒有背著您,互通過什麽消息。”


    祝鶴鳴用力捏緊拳頭,眸色變幻莫測,麵上神情已難看至極。


    他如何不知他這個弟弟究竟是個什麽德性的,從一開始祝雁停提議以姻親關係去拉攏蕭家就藏了私心,如今他人是蕭莨的,還為之生了兒子,自己這個兄長在他心中究竟還能有多少分量?


    若非祝雁停還有利用價值,從知道祝雁停真實身份那日起,他就已經對之起了殺心,先前是為了哄皇帝,如今,是要以之來對付蕭莨。


    “你說得沒錯,”祝鶴鳴的胸膛起伏,惡狠狠道,“蕭家人跑了,眼下朕唯一能拿捏來對付蕭莨的便隻有朕這個弟弟了,他若是還肯向著朕,尚且有轉圜的餘地,他若是也胳膊肘向外拐,那便休要怪朕不念兄弟情義!”


    戍北軍投向長留王,消息不幾日便已傳遍全天下,人盡嘩然,仿佛一夕之間,原本最不被人看好的長留王突然變得炙手可熱,天下局勢愈發撲朔迷離。


    接下詔令十日之後,蕭莨收攏手下精銳部隊,厲兵秣馬,劍指聖京,決意進京擒王。


    徐卯憂心忡忡,雖然他們都已決定追隨蕭莨圖謀大業,但先前一貫沉穩持重的蕭莨這回突然一反常態,這麽快就決定要率兵長驅直入聖京,擒賊擒王,依舊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然蕭莨意欲已決,留徐卯坐鎮西北,他親自點兵七萬人,定在一個半月之後啟行。


    “將軍,此去可有勝算?”徐卯終究是不放心,來找蕭莨問個究竟。


    “若無勝算,我又何必要去?”蕭莨反問道,又搖了搖頭,去聖京擒拿祝鶴鳴,並非心血來潮,他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


    “兩軍大營加上京衛軍統共不到五萬人,這些人久在京中,從未經曆過真正的流血殺戮,做戰力遠不及我戍北精兵,”蕭莨淡聲解釋,“更何況,這些人人心不齊,未必都會向著祝鶴鳴,一盤散沙罷了,不足為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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