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莨出來時,珩兒還在追逐著那幾隻黃鶯玩得滿頭大汗,早上還悶悶不樂的小孩這會兒格外開心,一直在笑。


    見到蕭莨,珩兒大步跑過去,拉住他一隻手,指著那些鳥兒興奮嚷道:“父親父親,小鳥兒,好好玩!”


    蕭莨的目光掠過那幾隻黃鶯,微微一滯,沉聲吩咐身後親衛:“都趕走。”


    又叮囑伺候珩兒的嬤嬤:“以後別讓小郎君玩這些髒東西。”


    珩兒愣住,黑亮的大眼睛裏蓄上了委屈,小聲道:“珩兒喜歡小鳥兒,不可以玩麽?”


    “不可以,”蕭莨的語氣裏透著不容拒絕的嚴厲,“你已經四歲了,別總想著玩,更不能玩物喪誌,過幾日,我會叫人正式開始教你練武,書也要念起來,不能再這般頑劣。”


    珩兒低了頭,他其實聽不太懂蕭莨說的話,但蕭莨的意思卻是聽明白了,他不能跟那些小鳥玩。


    這還是小孩第一次看到父親對著自己這般嚴肅,有委屈都不敢再說。


    柳如許在一旁站了片刻,他是來給蕭莨稟報事情的,沒想到一來就看到蕭莨教訓珩兒,歎了口氣,他走上前去牽過珩兒,問蕭莨:“鬱之,你心情不好,為何要將脾氣撒到珩兒身上?”


    蕭莨無波無瀾地看他一眼,沒說什麽,轉身回了帳中去。


    珩兒拉著柳如許的手,小聲問他:“先生,父親為什麽不高興?鳥兒不可以玩麽?”


    柳如許摸摸他的頭,一旁的嬤嬤輕聲歎道:“以前國公府的院子裏也有許多這樣的黃鶯鳥,都是郎君帶來的,他親手養的……”


    柳如許的神色微滯,珩兒聞言天真問道:“嬤嬤說的人是誰?”


    嬤嬤一臉訕然,尷尬哄他:“沒有誰,老奴亂說的,小郎君聽錯了。”


    “噢。”珩兒失望地低下頭,怎麽都高興不起來了。


    柳如許將珩兒交給嬤嬤帶走,進去帳中,先與蕭莨將正事說了,見蕭莨依舊一副神色鬱結之態,略一猶豫,沒忍住提醒他:“珩兒還小,很多事情都不懂,你不高興了也別遷怒他。”


    蕭莨冷淡道:“你多心了。”


    柳如許輕抿唇角,他從小與蕭莨一塊長大的,蕭莨的性子究竟如何,騙得了別人騙不了他。


    蕭莨少時性情焦躁,時常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後頭在他祖父的管教下磨練了好些年才有了長進,入朝堂之後更是變得溫和沉穩、斯文守禮,有了擔當,他原以為蕭莨會一直這樣,沒曾想世事無常,如今蕭莨手握重兵,又見多了殺戮,身上的煞氣日益加重,那些強壓下去的本性也在逐漸恢複。


    尤其是,碰上與那個人有關的事情時。


    自從入了冀州,蕭莨眼中的陰霾便一日更甚一日,如今連幾隻黃鶯鳥都能讓他這般鬱憤,他的情緒起伏全都隻因那一個人,比起擊潰章順天的匪軍奪下聖京城,或許他更想做的,是狠狠報複那個拋棄了他和珩兒的人。


    “……你這樣的心態,上戰場也是大忌。”


    蕭莨的眸光晦暗,漸收緊拳頭,沉默一陣,岔開了話題:“珩兒也該念書了,你若是有空,以後每日給他上兩個時辰的課吧,先幫他啟蒙。”


    “好。”


    入夜,蕭莨坐在案前,慢慢擦拭他的劍,鋒利的劍刃劃破他手指,鮮血滴落,他卻似無知無覺,唯有映在黑沉雙瞳裏的燭光,還在不斷跳動。


    下幽城中送來的信就擺在案頭,告知他祝雁停被押在城中,要求戍北軍退兵。


    將劍送入鞘,蕭莨站起身,沉聲吩咐下去:“令前鋒軍做準備,子時一刻攻城。”


    趙有平等人匆匆進來主帥帳中,問蕭莨為何突然決定連夜攻城,蕭莨拿起頭盔,淡聲解釋:“他們方才送了信來,要求戍北軍撤兵,必不會想到我們會選在今夜就發起攻城,出其不意,不必再給他們做準備的時機。”


    蕭莨說罷,將劍插回腰間,大步先出了帳子。


    子時一刻,一陣急促的衝鋒號角聲倏然劃破黑夜寂靜,城樓上的守兵驚愕瞪大雙眼,望著城下黑壓壓湧上來的戍北軍,目露驚恐。


    “敵襲!敵襲!快警戒!快警戒!”


    “他們是不是瘋了!怎會選在夜間發起攻城!”


    “他們有火炮!他們竟然用火炮攻城!啊!”


    轟隆炮響中,城牆一角被炸開一個大洞,大片磚石抖落、血肉橫飛。


    大衍的正規軍中都配有火器,戍北軍自然不缺這些,但是長途跋涉的征戰帶上火炮這種龐然大物其實十分不便,將之用在攻城戰中的並不多見,下幽城的守軍怎麽都沒想到,戍北軍會用上火炮攻擊他們。


    城樓上的守兵當下便慌了神,亂成一團,連續幾輪炮轟之後,戍北軍的前鋒兵已衝至城門下,架上雲梯,開始攀爬。


    守兵將領憤怒地揮著手大聲吼:“都不許退!誰退我殺了誰!擋住他們!快擋住他們!”


    有人提醒他:“將軍,那個衍朝王爺還在牢裏!”


    “對!去將人押來!立刻去將人押來!”


    祝雁停被押上城頭時,這裏已變成人間煉獄,城上城下到處是屍山血海,硝煙味裹雜著濃重血腥味四處彌漫,不斷有戍北兵借助雲梯爬上來,與牆上的守軍廝殺,哀嚎遍野、流血漂櫓,這一場戰役遠還未到要結束的時候。


    守兵將領用力攥過祝雁停,將之押至最前頭,好叫城下的人瞧個清楚。


    “他是戍北軍總兵的妻子!你們再不退兵!我現在就殺了他!”


    祝雁停閉了幾閉眼睛,數月之前,他抱著自己的孩子在這裏威脅蕭莨退兵,而此刻,同樣在這裏,他被人押著做人質,依舊是威脅蕭莨退兵,當真是荒謬至極。


    押著他的守兵將領激動怒吼,祝雁停猛地抬頭,電光火石間,用力撞開按住他的人,翻過牆去,沒有任何猶豫地跳了下去。


    第70章 你不配死


    風聲蕭蕭,鼓噪著耳膜,刺目的血色在眼瞳中蔓延開,祝雁停閉上眼,準備迎接死亡的到來。


    跳下去的那一刻,他以為自己終於能徹底解脫,卻有人不想讓他死。


    祝雁停一出現在城樓上,蕭莨便縱馬朝著城門之下狂奔過去,夜色遮掩中,城樓上的人俱未發現他這位戍北軍統帥竟敢隻身縱馬衝過來,祝雁停跳下的瞬間他已出現在城樓之下,猛地抽動馬鞭,驅使身側的另一匹馬上前,電光火石間,堪堪接住了祝雁停。


    城樓有近三丈高,過於強大的衝擊力壓彎了接住祝雁停的戰馬的腿,他自己亦從馬背上滾落下去,腳踝上傳來的劇痛讓他摔倒在塵土裏,再站不起來。


    蕭莨的眸色比黑夜更沉,舉劍揮開從城樓射下的無數亂箭,迅速拉馬上前,彎腰將人拎起,扔到身後馬背上,策馬回了陣中。


    祝雁停被扔下地,過於清醒的痛楚讓他暈過去又醒過來,周圍全是舉著火把的戍北兵,他才終於清楚意識到,他沒有死,他被蕭莨救了回來。


    恍惚間抬起頭,他看到蕭莨正高騎在馬背之上,烏金鎧甲與漆黑夜色融為一體,麵上的表情看不真切,唯有那雙在火光映照中的血色雙瞳,不斷翻滾著戾氣,猩紅一片。


    劍尖指向祝雁停的喉口,他下意識地閉起眼,聽到三年多時間裏,他念過無數遍的聲音響起,嘶啞著說出不帶丁點溫度的話語:“你不配死。”


    祝雁停惶然望向蕭莨,蕭莨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目光冰冷:“你以為死了就能解脫麽?你憑什麽?我不讓你死,你便永遠都別想解脫。”


    祝雁停大睜著眼睛,恍恍然地流下眼淚,徹底潰不成軍。


    攻城戰持續了一整夜,天亮之時,戍北軍鳴金收兵,結束了第一輪戰役。


    祝雁停被帶回軍營,每一個見到他的軍中大將麵色都十分複雜,但蕭莨一言不發,臉色前所未有的陰鷙,渾身都是低氣壓,旁的人便也不敢多說什麽。


    蕭莨命人將祝雁停看押,沒再搭理他,祝雁停躺在帳中的地上,縮著身體痛得渾身冒冷汗,卻一個字都喊不出來。


    比起身體上的痛,那有如萬箭穿心、錐心刺骨的絕望更叫他痛不欲生,他一心求死,不敢麵對蕭莨,可昨夜蕭莨親口說出的那番話,已打破了他心裏最後一點僅存的自我欺騙的奢望,他想以死換得蕭莨的原諒,永遠不可能,他隻能活著受折磨,為自己做過的事情恕罪。


    是蕭莨說的,他連死都不配。


    申時,柳如許走進帳中,祝雁停依舊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仿佛瀕死之態,晌午時送來的飯菜擱還在一旁,未動過一口。


    他塵土滿麵、發絲散亂、衣衫穢濁,毫無半點儀態可言,可隻是這麽看著,也瞧得出這張臉確實是長得極好的,柳如許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在祝雁停麵前蹲下,輕聲問他:“你的腿是不是傷著了?我給你看看吧。”


    祝雁停的眼睫動了動,對上柳如許坦然的目光,怔了怔,才憶起麵前的究竟是何人,呆怔半晌,他閉起眼,一句話都未說。


    柳如許便當他是默許了,幫他剪開褲腿,細細查看起腳上的傷處。


    “你的兩條腿都折了,要重新接骨,會很痛,你忍著一些。”


    祝雁停依舊全無反應,柳如許怕他接骨的時候會因為過痛而亂動,叫了人進來幫忙按住他,這才小心翼翼地上手。


    祝雁停一聲都未吭,明明已痛得嘴唇發紫,緊閉著的眼睫不斷打顫,摳進掌心的手指都已掐出血來,卻死死咬著牙關,未發出丁點聲音,待到兩條腿都接上,用木板固定包紮完,他已渾身冷汗濕透了裏裏外外的衣衫,如同從水裏撈出來一般。


    柳如許沒想到他是這種個性的,無聲一歎,遞了顆止痛藥給他:“將這個吃了吧,晚些時候就沒這麽疼了。”


    祝雁停終於抬眼望向他,啞聲問道:“……為何,先前不給我?”


    柳如許彎了彎唇角:“就當,我是在報複你吧,你設計搶了我的夫君,毀了我的姻緣,我也不是聖人,不可能當真一點怨氣都沒有,可我也做不了別的,隻能用這種方式讓你吃吃苦頭。”


    “你也在這裏,他什麽都知道了……”


    祝雁停低聲喃喃,一副失魂落魄之態,柳如許見之歎道:“他是都知道了,可他恨你不是因為我。”


    “……你想報複我?”


    柳如許搖頭:“我報複你沒用,鬱之的報複才會讓你生不如死,你現在是不是特別難受?那便對了,雖然你搶了我的夫君,可你不懂珍惜,把自己弄到今日這樣的境地,便是你的報應,我又何必再多做什麽。”


    祝雁停一陣恍惚:“你喊他什麽?”


    “鬱之,他的字,你不知道麽?國公爺臨死前親口為他取的字。”


    他不知道,這幾年蕭莨經曆的一切他都不知道,蕭莨最難過最痛苦的時候他沒在他身邊,如今還有什麽資格來求他原諒?


    可蕭莨不讓他死,哪怕再絕望,他也不會再去尋死,無論蕭莨對他做什麽,隻要他高興,隻要,他高興……


    祝雁停顫抖著手端起早已涼透了的飯碗,狼吞虎咽地將飯菜吃了。


    “之後三個月,你得好好養著,不能再亂動,要不你這雙腿就廢了。”柳如許交代完事情,沒再多說,收拾了藥箱,起身離開。


    出門之前,祝雁停喊住他,顫聲問道:“珩兒,……在哪裏?”


    柳如許淡下聲音:“鬱之不會同意珩兒再見你,我不是阿榮,你求我沒用,我不會帶珩兒來見你的,當然,你現在再求阿榮也沒用了,他也不會理你,你想見珩兒,隻能去求鬱之。”


    柳如許離開,祝雁停擱下已經空了的碗,低了頭,頹然地閉起雙眼。


    從祝雁停那裏出來,柳如許去主帥帳中,蕭莨剛與人商議完軍事,正怔怔立在牆上的大衍輿圖前,不知在想些什麽。


    柳如許走上前,輕聲道:“他雙腿都折了,我給他接了骨,已無大礙。”


    蕭莨的嗓音淡漠:“誰讓你去的?”


    柳如許微蹙起眉:“你不希望我去麽?我若是今日不給他接骨,耽誤了治療時機,他以後很可能就是個廢人了。”


    蕭莨轉過身,冷冷看著柳如許的眼睛:“我想做什麽,不想做什麽,不需要別人自作聰明來揣度。”


    柳如許一愣,低了頭:“……我知道了。”


    沉默無言片刻,柳如許低聲問他:“你當真有這麽恨他麽?”


    “這重要麽?”蕭莨不答反問,恨也好,不恨也好,他過得不快活,祝雁停便也別想過得快活,死也不行。


    “你怎知,……他一定會跳下來?”


    他自然會跳下來,祝鶴鳴那樣的人,生死關頭連妻兒子女都能拋棄,何況是他祝雁停,祝雁停看清楚了那人的本性,必然萬念俱灰,他本有機會出逃,卻不肯跟人走,選擇了自我了結,一心求死。


    可他,又怎會就這麽讓祝雁停如願。


    蕭莨的眼中遍布陰翳,未有回答,柳如許心下一歎,不再多言,告退離開。


    出門之前,他像是想到什麽,轉身又與蕭莨道:“以後,我還是跟其他人一樣,喊你將軍吧。”


    以後蕭莨會越走越高,或許會有人與他並肩,或許沒有,但柳如許心知,那個人絕不可能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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