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偏院,祝雁停早已又困又累,倒在床榻上卻又怎麽都睡不著,蕭莨的情形比他想象中還嚴重些,他到底要怎麽做,才能幫蕭莨?


    中秋過後,祝雁停照舊每日去正院,蕭莨讓他做什麽便做什麽,從不抱怨一句。


    而且他發現,守在偏院外的那些兵丁已盡數撤走,蕭莨似乎並不怕他跑了。


    下旬時,某一日祝雁停試探著與蕭莨提起:“我能否出府一趟?我想去買點東西。”


    蕭莨握著筆的手一頓,抬眼望向他:“買東西?”


    “嗯,”祝雁停的神色略不自在,“珩兒四周歲生辰快到了,我想給他買樣生辰禮物。”


    蕭莨的眸光閃了閃,丟下句:“隨你。”


    轉日清早,伺候完父子倆用過早膳,待珩兒念書去了,祝雁停得以這麽多日來第一次走出國公府,他院子裏那兩個啞著的下人跟著他一起,去了西大街。


    這條聖京城中曾經最繁華熱鬧的大街經過之前幾番動蕩,早已蕭條許多,到了地方,祝雁停先去了街頭的一間當鋪,讓那兩個下人就在鋪外街上等著。


    他如今身無分文,雖有按著下人份例發下的月錢,但杯水車薪,如今全身上下唯一值錢的,隻有一枚一直佩戴在脖子上,他母妃當年留給他的玉佩。


    當鋪的小二懶洋洋地嗑著瓜子,見到人進來隻抬眸望了一眼,便又收了目光。


    祝雁停雖然長得好,但這身打扮看著就不是有錢人,自是叫人提不起興趣。


    祝雁停也不在意,取下玉佩,擱到櫃台上,淡聲問道:“這個能當多少銀子?”


    那小二的目光移過去,愣了一愣,立即變了臉,趕忙起身,拿起那玉佩愛不釋手地摩挲。


    祝雁停微蹙起眉,那小二終於將東西放下,語氣裏多了些客氣:“客人您稍等片刻,您這東西太好,小的做不了主,這就去將掌櫃的進來。”


    他進去裏間,不多時,一個略富態的中年人出門來,拿起那枚玉佩細細打量片刻,驚疑不定地望向祝雁停。


    祝雁停淡定回視著他。


    掌櫃恭敬又謹慎道:“這位郎君見諒,您這東西太貴重了,我們得先去請示一下東家,才能給您報價。”


    “好。”


    兩刻鍾後,那掌櫃再次出來,與他道:“我們東家說這價格,要當麵跟您談,還請您進去裏頭說話。”


    祝雁停挑了挑眉,當鋪外頭守著的下人朝裏頭望了一眼,祝雁停沒叫他們,便也沒跟進去。


    國公府。


    親衛小聲與蕭莨稟報:“他進了西大街頭上的一間當鋪,等了兩刻鍾,被人請進裏頭去麵談,這會兒還沒出來。”


    “嗯,”蕭莨淡淡應了一聲,“盯著便是,不用做什麽。”


    祝雁停跟著那掌櫃的進去後頭院子,走進一間偏房,又進了藏在暗處的密道裏,再走出來,就已到了隔壁那座宅子中。


    等在那裏之人,是勤王祝顯德。


    這人是老勤王的孫子,在老勤王去世後繼承的爵位,後頭投靠了祝鶴鳴。章順天打來京中時,那些公侯伯府的,主動交出大部分的家底才勉強保住身家性命,祝家人可就沒那麽好運氣了,京中的祝家人沒跟著祝鶴鳴跑的都被殺光了,這位勤王跟著逃去了齊州,又在戍北軍打去齊州時果斷將祝鶴鳴給賣了,如此才在蕭莨劍下留了條命,平安回來京裏。


    如今在這聖京城裏,就隻剩下勤王府這麽一根祝家獨苗,他家的日子卻十分不好過,蕭莨的野心昭然若揭,誰都知道,他們這些祝家人早晚會成為他的眼中釘,遲早有一天要被他找由頭都給發落了。


    見到祝顯德,祝雁停半點不驚訝,他知道這間當鋪明麵上的東家是一戶富商,背後真正的主家卻是勤王府,故才來的這裏。


    祝顯德見了他,卻是一把鼻涕一把淚:“那日的中秋宴我也去了,姓蕭的簡直欺人太甚,他到底還記不記得這個天下是祝家的!怎能如此欺辱於你!”


    祝雁停神色黯然:“可如今這樣,這聖京城裏,又有誰還敢說一個不字?”


    祝顯德一聲長歎。


    相對無言片刻,祝顯德猶疑問祝雁停:“……他到底打算如何處置你?”


    祝雁停苦笑:“我也不知,他將蕭蒙的死也算在兄長和我頭上,淩遲了兄長尤不解恨,還要作踐於我。”


    “可我聽人說,……那日在下幽城下,也是他救了你?”


    “是又如何,比起兄長他更恨我,他是想要我活著受折磨罷了。”祝雁停用力握緊拳頭,眼中有咬牙切齒的恨意。


    祝顯德見狀打消了些顧慮:“這樣不行,他若是當真存著改朝換代的心思,我等都必死無疑,不能就這麽認輸。”


    祝雁停抬眼望向他:“你是如何想的?”


    “北邊雖已盡在蕭氏掌控中,南方大部分地方依舊是我祝家人的地盤,你我都姓祝,隻有幫著我們自家人,日後才有活路。”祝顯德話說一半,並未提他背後的,到底是成王還是聰王。


    “可我等如今猶如困獸,在這京中孤立無援,還能做什麽?”祝雁停反問他。


    “倒也不至於就有那般寸步難行,事在人為,何況你如今人在國公府裏頭,能近他的身,若是能探得些什麽有用的消息,自會大有益處。”


    祝顯德也不是蠢笨之人,並不完全信祝雁停,隻想哄著他幫自己,至於他自己背後是誰,又在京裏拉攏了哪些人,半點線索不漏。


    祝雁停垂眸思索一番,應道:“我盡量試試。”


    倆人隻談了堪堪一盞茶的時間,祝雁停便起身離開,不敢耽擱太久惹人懷疑。


    臨走之時,祝顯德給了祝雁停一張三百兩的銀票,至於那枚玉佩,祝雁停雖有不舍,卻沒帶走:“先押在鋪子裏吧,拿回去了反惹人猜疑。”


    從當鋪中出來,祝雁停從西大街的街頭一直逛到了結尾,如今開門做買賣的人少了,且生意大多頗為慘淡,他一路看過去,都沒想好要給兒子買什麽生辰禮。


    珩兒如今身份貴重,什麽都不缺,他這個爹爹這麽多年隻送了他一把金鎖和一個撥浪鼓,後頭那兩樣東西也沒再在他身上見到過。到了今時今日,他能買得起的東西,隻怕珩兒都再不稀罕了。


    最後祝雁停走進間成衣鋪子,細細挑了匹布,比劃了一下大致的尺寸,親手畫下想要的樣式,從頭到腳給珩兒定做了一身衣裳,與掌櫃的定好三日後過來取。


    哪怕國公府裏就養著裁縫和繡娘,他也想給自己的孩子送份心意。


    回去之前,祝雁停又去了一趟致香齋,這間點心鋪子還開著,就是生意冷清了許多,門口客人排長龍的盛況是再看不到了,做出來的吃食卻都還是頂好的。


    從前都是蕭莨來給他買,每一回都要從衙門出來後特地繞道來這裏,一來一去不知耽擱多少時候,他卻不懂得惜福,如今再說後悔都沒用了。


    祝雁停叫人挑了些鹹口的點心,都是蕭莨喜歡的口味,又包了幾塊甜的,珩兒這孩子跟他一樣嗜甜,但沒敢買太多,怕叫小孩吃壞了牙齒。


    回到府中已至巳時,來議事的官員剛走,祝雁停進門去,將點心取出擺了盤,親手端到案上,小聲提醒蕭莨:“王爺先吃些點心填填肚子吧,離用午膳還有一個時辰,您今個早起就沒吃多少東西。”


    蕭莨在看手中奏報,並不搭理他。


    祝雁停略一猶豫,又道:“早上我去了當鋪,將身上玉佩當了,換了些銀子,去給珩兒定了身衣裳,回來時又順路買了這些點心。”


    安靜了片刻,蕭莨終於出聲,淡道:“拿去耳房裏吃了,別放在這裏。”


    祝雁停怔了怔,隻得將點心端走。


    一口熱水一口點心,祝雁停狼吞虎咽,胃裏才稍微舒服了些。


    早上他隻記掛著出門,早膳一口未用過,買點心時也完全忘了自己那份,餓過頭了這會兒才覺得胃裏隱隱作痛。


    可惜,蕭莨還是不願領他的情。


    第78章 珩兒生辰


    過了三日,祝雁停又跟蕭莨提了一句,出府去西大街上,將給珩兒定做好的衣裳取回來。


    火紅色的小襖上繡著威風凜凜的老虎頭,還有成套的虎頭帽和虎頭鞋,紅燦燦的看著就喜慶,馬上要入冬了,珩兒正好可以穿。


    他今日出門得晚,回來時已至晌午,珩兒剛念完書從書齋那邊過來,正與祝雁停在院子裏碰上。


    祝雁停笑著走過去,在珩兒身前蹲下,取出那虎頭帽,用手指撐著在小孩麵前晃了晃:“好看麽?送給珩兒的。”


    小孩的目光從虎頭帽子挪到祝雁停臉上,噘嘴道:“珩兒四歲了,才不要戴這個。”


    祝雁停嘴角的笑滯了一瞬:“……不喜歡麽?”


    “三堂叔公家的弟弟才戴這個。”


    前幾日蕭家一個旁支家中的小孫子辦周歲,珩兒被蕭榮帶去吃宴席,他可沒忘了那還隻會流著口水傻笑的小弟弟,腦袋上戴的就是這個。


    看到兒子眼中隱約的嫌棄,祝雁停頓時有些訕然,低了聲音:“是爹爹的錯,爹爹忘了,珩兒都這般大了。”


    他總是下意識的,將他的珩兒當做當年那個還時時被他抱在懷裏,黏著他會衝他笑的小嬰孩,可一眨眼,四年都已經過去了。


    “這是我的生辰禮物麽?”珩兒卻又突然問他。


    祝雁停點點頭:“明日便是珩兒的生辰,珩兒若是不喜歡這個,爹爹再給你買別的。”


    珩兒伸出手:“給我。”


    祝雁停一愣,趕忙將帽子遞給他,衣裳和鞋子則交給了他身側的嬤嬤。


    珩兒揪著帽子,小聲說了句“謝謝”,進去裏頭。


    祝雁停回神沒忍住笑,起身跟了進去。


    蕭莨看到珩兒手裏的帽子,沒說什麽,直接吩咐人傳膳。


    珩兒將帽子遞給嬤嬤,輕輕拍了拍,很小聲但認真地與嬤嬤叮囑:“不要弄丟弄髒了噢。”


    依舊是蕭莨與珩兒用膳,祝雁停站在一旁給他們布菜,這麽一段時日下來,他已十分清楚珩兒的口味和喜好,但不敢縱著他,每樣菜都會給他夾一些,就怕他會挑食。


    今日珩兒收了自己的生辰禮,祝雁停心中高興,滿心滿眼都是兒子,幾乎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布菜盛湯,細致溫柔至極。


    一直默不作聲地蕭莨忽然道:“你去吃飯吧,這裏不用你了。”


    祝雁停一怔,下意識道:“……你們還未吃完。”


    “下去吧。”蕭莨的神色冷淡。


    祝雁停隻得放下筷子,退了下去。


    珩兒見狀悶聲問蕭莨:“他為什麽不能跟我們一塊用膳?”


    安靜好一陣,蕭莨才道:“食不言,不要說話。”


    “噢。”


    用過午膳,珩兒去了後頭屋子裏歇息,蕭莨坐在案前,手下是空白的紙,他提著筆,深思一番,落下第一筆。


    祝雁停在一旁給他磨墨,蕭莨寫的東西並未避著他,稍一抬眼就能看到。


    他正在擬下月特開恩科的考題。


    如今北邊各州都剛從動蕩中平息過來,正是用人之時,尤其是這聖京城裏,被祝鶴鳴和章順天禍害了這麽久,朝中官員死的死、逃的逃,蕭莨進來京中後又以各種由頭處置了一批人,如今各處衙門人手都不齊,連六部尚書都隻剩下兩個,亟需新人填補,此時開恩科正正合宜,且可借此安撫招攬天下讀書人。


    這回的恩科並不隻麵向北邊這幾州和蜀地,南邊那些戰亂地帶的舉子,隻要能設法過來聖京,同樣能參加考試。


    開恩科的聖旨雖是以小皇帝的名義發下的,但考題俱為蕭莨所出,且最後殿試的主考官也是他,這一批取中的進士將不再是天子門生,而是攝政承王的座下學生。


    要改朝換代,強兵勇將固然重要,文人的筆杆子亦不容小覷,眼下蕭莨最需要的便是收攏人心。


    禮部的官員已經在外頭候了快有一個時辰,蕭莨終於落下最後一筆,將題紙卷起,用紅綢綁上,再用蜂蠟將之封入木匣中,由禮部官員送去貢院保存,直到開考當日一個時辰前才會拆封。


    擱下筆,蕭莨的神色中已浸染上疲憊,他靠向身後座椅中,輕閉起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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