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雁停點頭:“不敢不小心。”


    屈烽一人在帳中等他,祝雁停走進去,在屈烽打量他的同時,他也不動聲色地打量起屈烽。


    此人四十幾歲,身形魁梧高大,滿麵絡腮胡,眼神格外銳利,還透著隱約的殺氣。


    “你就是蕭莨的那個男妻,昔日懷王府出身的小兒?”


    屈烽的語氣中有不加掩飾的輕蔑之意,祝雁停不以為意:“是我。”


    “你來做什麽?勸我歸降?你可知自你那夫君進京,我手裏都收到過多少封他叫人送來的詔令?”


    “那你為何不肯聽詔?”祝雁停反問他。


    “要本將聽他的詔令?笑話,”屈烽嗤道,“他蕭莨算個什麽東西,奉個奶娃娃皇帝欺世盜名哄騙世人,誰不知他的狼子野心,本將為何要聽他的?”


    “所以你投向了聰王?聰王無德不仁,一樣是挾其子令天下,你又為何要幫他?”


    “至少聰王與他兒子都姓祝!我屈家世受皇恩,怎能與蕭莨一樣做那數典忘宗、不忠不義之事?倒是你,你也是祝家子孫,嫁與人做男妻便罷了,還要替人搶祝家的天下,惡事做盡,你有何麵目苟活於世?”


    祝雁停平靜道:“你祖上因被景瑞皇帝器重,從最底層的貧農做到封疆大吏,世代效忠衍朝,你本人更是由先帝一手提拔起來,駐守臨閭關多年,如今你棄臨閭關不顧,帶兵來圍攻聖京城,若是夷人借機打進關來,你又有何麵目去麵對你屈家列祖列宗?”


    “好個能言善辯的黃口小兒,”屈烽的神色更冷,“我若是今日不動,蕭莨遲早要將這天下改姓蕭,夷人來與不來,又有何區別?”


    “所以你替聰王爭天下?聰王並非景瑞皇帝一脈,與你屈家所受的皇恩從來沒有幹係,隻因為他姓祝,你就要替他爭皇位?”


    “那又如何?”屈烽氣怒道,“隻要天下還姓祝,衍朝的皇帝就還能享受供奉!就還有人替先帝守陵!”


    “誰說天下改姓蕭了,衍朝的皇帝就沒人供奉了?你莫不是忘了蕭家也是景瑞皇帝的後人?先帝的皇陵,別人不去守,我也會去守著,我的子孫後人,我也定會叫他們好好供奉著先帝!”


    屈烽猛地抽出腰間佩劍,指向祝雁停,咬牙切齒道:“你還有臉提先帝?先帝之死與你脫不了幹係,你與逆王為爭奪皇位,弑殺先帝,今日我便替先帝殺了你這逆賊!”


    祝雁停的眼中沒有絲毫懼意:“我死一百次都不足惜,可即便我死,你也不該投效聰王,為先帝誅殺逆王的是蕭莨,隻有他才是能真正拯救天下蒼生之人,我說了,你不用擔心先帝會沒有後人供奉,我就是他的後人,我是先帝與先皇後的親生子,我還有兒子,他是先帝的親孫子,我們會世代供奉先帝。”


    屈烽霍然睜大雙瞳,不可置信地瞪著祝雁停,祝雁停拿出那枚玉佩,遞給他看:“你當年是太子的武學師傅,應當見過太子也有一枚這樣的玉佩,是皇後給他的,太子的那枚在太子去世後隨他一起下葬了,我的這枚與太子的是一樣的,我與太子其實是雙生子,因太後忌憚迷信,皇後才將我送出宮,交給了懷王妃撫養。”


    屈烽盯著那枚玉佩,眸色不斷變幻,又驟然瞪向祝雁停,手裏的劍握得更緊:“可你與逆王合夥殺了先帝!”


    祝雁停閉了閉眼,啞聲道:“我之前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先帝與皇後生了我卻不要我,在我與太子中選擇了放棄我,後頭這些,算不算我向他們討債?可有再多的理由,我也確實背負上了洗脫不了的罪孽,我不會否認。”


    他從懷裏取出一瓶藥,握在手中:“這瓶藥,便是我當年喂給先帝吃的,這一瓶是他兩年吃下的全部藥量,我現在就將這一整瓶都吃下去,就當還給他,無論之後我是死是活,你能否答應退兵?”


    屈烽深深看著他,像是在評估著什麽:“……你先頭說的,可能保證?”


    “我保證。”


    “若是日後蕭莨做了皇帝,繼位的卻不是你兒子呢?”


    “若我還能活著,我就算拚了這條命,也會將我兒子推上那個位置。”


    屈烽不再多言,像是已然默認了他說的,祝雁停拔出瓶塞:“望屈將軍信守諾言。”


    一整瓶的毒藥倒進口中,不消片刻,從食管到胃部乃至五髒六腑都開始痙攣絞痛,祝雁停的嘴角溢出鮮血,盯著屈烽的眼睛:“還請屈將軍退兵。”


    屈烽的眉目沉下:“你倒是有幾分膽量,可惜當初皇後留下的那個不是你。”


    祝雁停鎮定道:“我也覺得可惜,可沒關係,我兒子一樣能坐到那個位置上,日後,還要請屈將軍多多護著他。”


    從軍營中出來,祝雁停被親衛攙扶著上車,一進車裏虞醫士立刻將準備好的解毒藥遞到他嘴邊,祝雁停一邊吞一邊往外吐,不斷嘔出血來。


    虞醫士之前勸他先吃解毒藥,但為了讓屈烽相信他的誠心,他沒有答應,隻是在來之前灌了許多綠豆水,勉強能起到些作用。


    祝雁停痛得蜷縮在車中,眼中不斷滑落眼淚,他為的,也不隻是要屈烽退兵,他該受這一遭的,隻有如此,他才能放下心中最沉重的那把枷鎖,才能從此心無芥蒂地活下去。


    一碗一碗的解毒藥水灌進嘴裏,在失去意識之前,祝雁停唯一記得的,便是叮囑車裏車外的人:“不要告訴王爺……”


    第90章 學舌鸚鵡


    祝雁停昏迷了整整三日。


    他一直在做夢,夢裏又將前頭二十幾年跌宕起伏的生平重走了一遭,痛得撕心裂肺,直到聽到耳邊隱約傳來珩兒斷斷續續的哭聲,才恍惚睜開眼。


    視線依舊模糊,珩兒帶著哭腔的聲音卻清晰了不少:“爹爹不要死,嗚……”


    祝雁停渾渾噩噩地又閉了幾閉眼睛,才終於看清楚他麵前哭成個淚包,眼睛腫得比核桃還大的兒子。


    怔愣一陣,祝雁停艱難地抬起手,撫了撫小孩的臉,嘶啞著聲音提醒他:“珩兒別哭,眼睛要壞了。”


    小孩驟然抬頭,對上他睜開的雙眼,先是一愣,隨即“哇”的一聲,愈加放聲大哭。


    守在外間的虞醫士和一眾禦醫匆匆進來。


    祝雁停吞下的那藥是慢性毒藥,毒性不算烈,慢慢吃下去能逐漸摧毀人的神智,祝雁停一次灌那麽多,過後及時吃了解藥,雖不至當場斃命,但髒器都受到波及,他原本身子就差,若不是有虞醫士這個神醫幫他吊著命,隻怕能不能救過來當真不好說。


    虞醫士細細給他診了脈,全身都檢查了一遍,低聲提醒他:“郎君,您這身子,是再經不起折騰了,以後這藥得一日三道的吃著,藥浴也得泡,必得細細養著,也不知要幾年才能將您的身子養回來。”


    祝雁停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我知道,從今以後我必會惜命。”


    珩兒已經擦幹眼淚,隻眼睛還腫著,不過三日而已,這小孩看著瘦了一大圈,祝雁停不醒,他也不肯睡覺不肯吃飯,誰勸都不聽。


    小孩蹬掉鞋子,爬上床,趴到祝雁停身上,哽咽道:“爹爹不要有事……”


    祝雁停心疼地摸了摸兒子的頭:“沒事了,爹爹答應了你不會死的。”


    “爹爹吐了好多血,珩兒害怕。”


    祝雁停輕聲哄他:“再不會有下次了,爹爹跟你保證。”


    在外頭忙碌事情的蕭榮聽聞祝雁停醒了,趕忙過來,見到祝雁停摟著兒子還有力氣說話,大鬆了一口氣,後怕道:“阿彌陀佛,你可總算醒了,我就不該讓你去,被二哥知道,定要生大氣。”


    “你別告訴他就是了。”祝雁停搖了搖頭,艱難地撐起身,問他,“外頭怎樣了?”


    “你從軍營回來的當日,屈烽就退兵了,走前派人送了投誠書來。”


    “那就好。”祝雁停聞言放下心,總算屈烽他確實是信守承諾之人。


    “你到底與他說了什麽?怎還吞毒藥了?早知道你會做這種事情,我怎麽都不會答應讓你去。”蕭榮想想那日祝雁停被送回來的場景就心驚肉跳,祝雁停要真有個三長兩短,他二哥隻怕真要變成暴君,到那時會發生什麽,他簡直不敢想。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罷了,屈將軍是明辨是非之人,聽進了勸自然就肯退兵了。”祝雁停沒有多說,他的真實身世,沒必要說給更多人聽。


    蕭榮聞言嗤了一聲:“不就一莽夫。”


    “倒不能這麽說,他確實是個能人,因他駐守臨閭關這麽多年,將北夷人死死擋在關外,他們才隻能在西北邊境做亂,要不那些夷人隻怕早就打到京中來了,日後你二哥說不得還是得重用他。”


    蕭榮點了點頭:“我已寫了奏報叫人送去景州,二哥這會兒應當已經收到了。”


    他說著一頓,又道:“不是我不幫你隱瞞,那日跟著你去的親衛隻聽命於二哥,你叫他們不要告訴二哥,他們隻怕不會理,你做的事情,二哥應當都已經知道了。”


    祝雁停無言以對,罷了,蕭莨真要發脾氣,他受著就是了。


    景州行宮。


    南征軍進城後就一直留在這裏,分了一隊兵馬去越州捉拿成王,大部隊卻沒有動,留在景州暫做休整。京中有變的消息傳來,一眾部下這幾日爭議頗多,隻好在不幾日又聽聞屈烽投誠撤兵,眾人才都鬆了口氣。


    蕭莨這幾日渾身都是低氣壓,屈烽撤兵之後他臉上的陰霾反倒更甚,這會兒正在燈下反複看留京的親衛寫來的密報,祝雁停中毒嘔血昏迷不醒那段,被他在氣怒中用筆塗抹得一團汙糟。


    心頭那團火卻沒處宣泄,蕭莨不自覺地握緊拳,重新拿起筆,開始寫諭令。


    五日後。


    蕭榮將收到的加急諭令拿來給祝雁停看,上頭沒寫別的,隻讓祝雁停即刻動身南下。


    諭令是蕭莨親手寫的,字跡潦草,筆墨力透紙背,足見蕭莨下筆時的心煩意亂和氣怒之甚。


    祝雁停拿著那份諭令,有些無言,蕭榮趕忙撇清幹係:“我真沒跟二哥說你中毒吐血之事……”


    “算了,我本也知道瞞不住,他讓我去我便去就是了,反正我也想去。”


    “好吧,”蕭榮無奈道,“我這就去給你安排行程,你多帶些人去,禦醫也得帶上,一路上得保重著身子,別再病了傷了。”


    “嗯。”


    原本坐一旁吃點心的珩兒聞言抬頭:“爹爹要去找父親麽?珩兒也要去!”


    祝雁停沒多想便答應了他:“好,帶你一起去。”


    反正,蕭莨也沒說不能帶珩兒去,這小孩隨軍慣了,不會不適應,將兒子一人留在京中,他反而不放心。


    蕭榮沒再說什麽,親自去給祝雁停安排行程。


    見祝雁停唉聲歎氣,珩兒好奇問他:“爹爹怎麽不高興?去見父親不好麽?”


    祝雁停收起手中諭令,頭疼道:“你父親好像又生我的氣了,怕是不容易哄回來,我該怎麽辦啊?”


    珩兒眨眨眼睛,想了想,回答他:“爹爹送禮物給父親,哄他開心!珩兒收到禮物也會開心的!”


    祝雁停愈發無言,真有這麽容易就好了。


    下午,虞醫士來給祝雁停例行診脈,聽聞祝雁停要出遠門,他自己又得留京看護衛氏楊氏沒法跟著去,免不得再三叮囑祝雁停:“郎君這回折騰過後,腸胃弱了許多,以後吃東西萬要謹慎著,太熱太冷太辣的膳食都盡量不要用,少食多餐,細嚼慢咽,慢慢養回來。”


    祝雁停訕然道:“我知道,勞煩先生了,阿榮會派禦醫隨我一起上路,沒事的。”


    “那便好,郎君還是要多加注意些,這一路南下,舟車勞累,還恐水土不服,無論如何,都不能再病倒了。”


    “好。”


    珩兒去與衛氏還有他的哥哥姐姐告別,回來時身後跟著的下人手裏提了個鳥架子,上頭立了隻神氣活現、羽毛五彩斑斕十分漂亮的鸚鵡,小孩興奮地跑去祝雁停身邊,指著那鸚鵡讓他看:“會說話的小鳥兒!祖母送我的!”


    祝雁停瞧著稀奇,那提著鳥架子的下人笑著告訴他:“這隻鸚鵡是賀太傅叫人從蜀地送來的,說是給老夫人逗個樂子,世子先頭去老夫人那,看到它十分喜歡,老夫人便將之送給世子養了。”


    原來是賀熤叫人送來的,祝雁停隨口笑問:“真會說話麽?”


    “會的!”珩兒用力點頭,“它什麽都會說!”


    對上祝雁停的視線,那鸚鵡趾高氣揚地抬起頭,看他一陣,撲騰開金燦燦的翅膀,朝他飛去,繞著祝雁停飛了一圈,倏地落至他肩膀上。


    祝雁停沒有動,便見那鸚鵡側過頭,在他臉上啄了兩口,果真發出人聲:“美人!嘎!”


    祝雁停:“……”


    他抬起手,手指撥了撥鸚鵡後頸的毛羽,那鳥抖了抖身子,忽然就老實了,乖乖從他肩膀上下來,飛回了鳥架子上去。


    “美人生氣了!嘎!”


    說完這句,那鸚鵡側過頭,腦袋藏到翅膀下去,像是害怕祝雁停找它算賬。


    一眾下人都低了頭,想笑不敢笑,珩兒興奮得臉都紅了,亮晶晶的眼珠子望向祝雁停:“爹爹,它是不是很厲害?”


    祝雁停無奈提醒兒子:“我們要去你父親那裏,長途跋涉,怎麽養你的鳥?你還是把它還給你祖母去吧。”


    “小鳥兒一起去!”


    祝雁停皺眉:“太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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