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莨低咳一聲,坐直身:“別鬧。”


    “那你還吃麽?”祝雁停又繼續給他喂橘子。


    蕭莨看著他,目光頓了頓,低頭將他手裏的東西銜去。


    進城之後他們直接回了國公府,蕭莨先接見了朝中官員,他已接下禪位詔書,馬上就要行登基大典,改朝換代、更換國號、建章立製,還有的忙。


    一直到傍晚,將最後一批召見的官員打發走,蕭莨才得以歇下,換了身衣裳,領著祝雁停與珩兒一塊去後院,衛氏已經在她的院子裏設了家宴。


    這麽久沒見,衛氏頭上白發似又多了一層,精神倒是好了不少,楊氏也出現在家宴上,不再是那副癡癡呆呆的模樣,雖依舊不怎麽說話,看著總算是漸漸恢複正常了,瑩兒和玒兒兩個孩子都長大了許多,愈發的沉穩,不似珩兒這小鬼,還咋咋呼呼的,還有蕭榮,更是褪去少年人的心性,這兩年在朝堂上磨煉得愈發老持穩重。


    蕭莨三人先與衛氏請安,衛氏點點頭,示意他們入座。


    祝雁停主動與楊氏問候,對方愣愣點頭,垂眸低聲與他道歉:“……先前的事情,抱歉。”


    她如今已漸漸從往事中走出來,自知蕭蒙之死怪不到祝雁停身上,先頭是她魔怔了,且她能逐漸好起來,還多虧了祝雁停。


    祝雁停不在意地笑了笑:“沒事的,大嫂無需放在心上。”


    坐下後,蕭莨主動與衛氏說起之後的打算:“禮部已算好吉日,過個三日,我們就搬進宮中去,下個月初,再行登基大典。”


    衛氏一時不知當說什麽好,若是換做十年前,她哪能想到,有一日,她竟能當上皇太後,再想到蕭讓禮和蕭蒙,又百感交集。


    “……宮裏那麽大地方,我一個人住著,怪不自在的。”衛氏有一點猶豫,她若是進宮去,後宮裏恐怕就她一個人,蕭莨這樣的,看著也不像是會廣納後宮的。


    蕭莨問楊氏:“大嫂,您可願陪母親一塊進宮去先住幾年,帶著瑩兒和玒兒一起,待他倆長大,出宮建府,您再隨他們一起出來。”


    楊氏無意識地擰著帕子,也有一些猶豫,這畢竟不合製,蕭莨繼續說:“之後我會給大哥追封親王,玒兒承襲大哥的爵位,這座國公府日後就是親王府,留給玒兒的,待他娶妻生子時,你們再搬出來,旁邊會另建一座公主府,給瑩兒,瑩兒如今十三歲了,再過幾年就要嫁人,我會在京裏給她擇一門好夫婿,你們日後住一塊都能有個照應。”


    那倆小孩聽到蕭莨說娶妻生子、嫁人擇婿,都鬧了個大紅臉,低了頭不敢說話,楊氏蒼白的臉上難得有了些喜色:“可,瑩兒她做不了公主……”


    “沒關係,她是大哥的女兒,是我們家唯一的女孩,我會給她封公主。”


    楊氏站起身,想要與蕭莨道謝,被身側的衛氏按著手讓她坐下。


    “難為你想得這麽周到。”衛氏十分高興,如此,她也可以安心進宮,不必擔心一個人在宮中日子難過。


    “還有阿榮呢,”祝雁停笑著插話,“也老大歲數了,這回該完婚了吧,你二哥已經幫你把王府選好了,隻等你把王妃娶進門。”


    蕭榮漲紅臉,目光炯然地看著蕭莨,蕭莨點點頭:“回來之前,我特地見了你那準嶽父一麵,他已經鬆了口,家裏可以準備喜事了。”


    衛氏一聽更是喜色滿麵:“那好,我明日就開始讓人籌備婚事算日子,年底之前就將人娶進門來,也好了了一樁大事。”


    蕭榮的麵色更紅,眼睛也更亮。


    說完家裏這些,蕭莨又與衛氏說了對那些蕭家旁支族人的安排:“幾個堂叔都會封郡王,其他人也各有爵位,但是日後如何,還得看他們的造化。”


    這些衛氏倒是沒什麽好說的,蕭莨已經夠大方了,沒有誰會不知足。


    高高興興吃完家宴,又陪著衛氏喝了一盞茶,眾人才各自散了。


    蕭榮與蕭莨他們同路,這小子有些喝高了,一路都在說胡話,在聽到蕭莨說,打算之後讓他管宗事府事時,才驟然清醒,站直身,有一點不可置信:“我做宗事府宗令啊?”


    這位置看似沒有六部長官那麽實權在握,但又十分重要,等以後蕭家人多了,事情隻會越來越多,更別提,祝氏這些殘餘宗室,日後也歸宗事府管,祝氏那些大小宗王包括那退了位的小皇帝,之後都會遷來京中,要與這些人周旋,這活並不輕鬆。


    “你做有何問題?”蕭莨反問他。


    “……沒有。”


    蕭榮趕忙應下,他二哥這麽看重他,他自然是高興的,就覺得肩膀上的擔子有些重而已。


    蕭莨點頭:“那就好好幹吧。”


    “臣弟領命!”明明醉了,還一本正經,蕭榮如今倒是越來越擺正自己位置了,如此也好。


    待蕭榮被下人扶著離去,祝雁停才笑著撞了撞蕭莨的肩膀:“你看你把阿榮嚇的。”


    蕭莨不以為意:“他若是不長進,我也不會逼迫他去做他做不了的事情。”


    “知道知道,你是好兄長嘛。”祝雁停笑他。


    蕭莨無奈抬手,捏了一下祝雁停的臉:這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從前都沒有這麽調皮,如今倒與珩兒一樣,孩子心性。


    珩兒被祝雁停牽在手裏,正在不停揉眼睛,像是困了。


    他們先將小孩送回住處,沒有急著回去正院,蕭莨道:“我們去園子裏走走。”


    祝雁停倒是無所謂,先頭家宴吃多了,還喝了酒,他也樂得去外頭走走。


    深秋夜裏的湖邊風大,被寒風一吹,混沌的腦子清醒不少,祝雁停拉著蕭莨的手,一路走一路四處看。


    身後跟著的下人手裏提著燈,映出周圍在夜色中的秋景,萬籟俱寂,明明是最蕭條的時節,站在這裏卻並無多少冷清之感,或許隻因為,身邊有另個一人陪著。


    “當年我第一次來國公府拜訪,你就先帶我來了這湖邊看,說這裏我會喜歡,我確實挺喜歡的。”祝雁停一邊說一邊笑,憶起往昔,諸多感慨。


    蕭莨拉起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摩挲過去,微垂著眉目,神情十分地專注,祝雁停好奇望著他:“表哥,你做什麽呢?”


    蕭莨低語:“你的手,還跟那時一樣,永遠都是冰涼的,焐不熱。”


    “可我的心被表哥焐熱了啊。”祝雁停輕笑。


    “嗯。”蕭莨淡淡應他。


    祝雁停抬手勾住他的腰,身後下人自覺背過身去,祝雁停湊近蕭莨,在他唇上落下一吻:“真的。”


    “我知道。”


    蕭莨的聲音沉定,從前他不信祝雁停對他有真心,現在信了,隻要祝雁停愛他,他便能千百倍地去愛祝雁停,不計較得失。


    將祝雁停擁入懷中,倆人耳鬢廝磨安靜抱了片刻,祝雁停在他耳畔低語:“表哥,你真的很好。”


    他前頭渾渾噩噩二十年,做過一百件錯事,唯一做對的一件事,便是愛上蕭莨,這或許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運氣。


    這個世上,再沒有比蕭莨更好的人了。


    夜色更沉,風也更涼,蕭莨放開手,幫祝雁停緊了緊身上大氅,牽過他:“,別站這裏了,走吧。”


    他們繼續往前走,沿著湖邊的竹林,走到了他們從前住的那處院落的後院。


    這裏的一草一木,還跟從前他們在這住時一樣,蕭莨一直有叫人打理著。


    “我還是喜歡這裏。”祝雁停小聲與蕭莨道。


    “我知道。”祝雁停偷偷來過這裏多少次,他其實都知道。


    “可惜以後進了宮,就再沒機會來了。”祝雁停感歎,不由有些可惜。


    蕭莨想了想,與他道:“甘霖宮裏也可以種竹林。”


    祝雁停一愣,輕笑:“那倒是不錯,那等我們搬進宮,就去種。”


    蕭莨摩挲了一下他的手心:“進去裏頭看看。”


    祝雁停點點頭:“好。”


    走進從前住的屋子,更多的回憶一齊湧上,他們是在這裏成的親,所有新婚時的甜蜜都留在這裏,哪怕之後那些裂痕和爭吵也是從這裏開始,都已變得不再重要。


    蕭莨親手點了燈,讓祝雁停坐下,將那個沉甸甸的木匣子取出來。


    待看清楚那是什麽,祝雁停的眸色微微動了動,當蕭莨小心翼翼地打開木匣時,他的眼中亦有了淚光。


    兩枚成對的玉佩安靜躺在其上,隻其中一枚早已四分五裂,隻能用金鑲嵌著。


    那是當年,他親手摔碎的。


    這些年他隻要一想起這事,就一直後悔又自責。


    蕭莨拿起那枚金鑲玉,喉嚨滾了滾,將之遞到祝雁停手裏,平緩的語調裏多了一絲難以言說的情緒:“這個,當年我送給你,你摔碎了,現在我將它修好了,還是給你吧。”


    祝雁停顫抖著手接過,哽咽出聲:“表哥,謝謝你……”


    蕭莨抬手撫了撫他的臉:“以前的事情就都算了,不必再糾結了。”


    “……嗯。”


    “我們以後好好過吧。”


    蕭莨就蹲在他身前,目光誠摯溫和,再無那些含著戾氣的怨與恨,隻有對他滿腔割舍不斷的愛戀。


    祝雁停彎下腰,伏在蕭莨肩上,眼淚洶湧而出。


    蕭莨輕拍著他的背,無聲給他安慰。


    後頭祝雁停終於哭夠了,坐直身擦掉眼淚,蕭莨幫他將玉佩戴到身上,他亦親手幫蕭莨將他的那一枚係到腰間。


    “以後我肯定一直戴著,再不會摔了,無論如何都不會。”祝雁停低聲與他保證。


    蕭莨的眼眸中有恍惚而生的笑意,在燭火映照下分外清晰明亮,那並不是祝雁停的錯覺。


    “好。”


    祝雁停又哭又笑,撲進蕭莨懷裏,摟著他半晌不鬆手。


    直到蕭莨低聲提醒他:“還有一樣東西。”


    祝雁停不明所以地抬起眼,蕭莨示意他自己看,祝雁停這才注意到,桌上的木匣子裏,還有兩縷用紅纓繩纏繞在一起的頭發,是他們成親那日結發禮時剪下的。


    他以為早就弄丟了的東西,原來蕭莨一直都收著。


    祝雁停愣愣看著,一時間百般滋味全部湧上心頭,他又想哭了。


    蕭莨拿起那合為一縷的頭發,在手心摩挲片刻,與祝雁停道:“本來打算丟了,後來沒舍得,又撿回來了。”


    祝雁停聞言眼睛更酸,脫口而出:“我們再結發一次吧……”


    不待蕭莨說什麽,祝雁停又道:“你說過的重新來過,那我們就再結發一次,好不好?”


    對上祝雁停堅定的眼神,蕭莨頗有些不可奈何,結發還能結兩次的……麽?


    祝雁停已經要起身去找剪子,被蕭莨按住:“我去找吧。”


    親手再為彼此剪下一縷發絲,纏繞在一起,用那條紅纓繩與之前的一並係好,祝雁停終於眉開眼笑,長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將之放入木匣中,闔上蓋子。


    再牽過蕭莨的手,摩挲片刻他的手心,祝雁停盯著那上頭的紋路細細看了片刻,小聲與他道:“看表哥的手相,表哥日後一定會長命百歲、福澤綿延、子孫滿堂。”


    “……你還會看相?”


    祝雁停點頭:“我說會就會。”


    “子孫滿堂?”


    祝雁停笑著打哈哈:“讓珩兒努努力就是了。”


    “那你自己呢?你的手相如何?”


    蕭莨說罷牽起他的手,學著祝雁停的去看他掌心間的紋路,多的是雜亂無章的,唯有一條又長又深刻,斜亙過半邊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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