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懶懶道:“這一日累得很,恕難奉陪,四姊想做什麽請便。”


    沈四娘這會兒看出她的鎮定不像是裝出來的,不由躊躇:“三堂姊若是做出什麽來……”


    沈宜秋道:“太子殿下英明神武,自有聖裁。”


    沈四娘還想說什麽,沈宜秋道:“四堂姊若是有意,不妨也去讓殿下裁一裁。”


    沈四娘隱秘的心事叫她一語道破,臉頰燒得滾燙。她倒不是要與太子有什麽,畢竟她已定下一門理想的親事,嫁過去便是正妻,好過在後宮爭寵,被沈宜秋壓一頭。


    但是若能得太子一眼眷顧,也夠她藏在心底暗暗歡喜好久。與她定親的伯府公子其貌不揚,還有些矮胖,實在叫人生不起什麽傾慕之情。


    沈宜秋瞟了四堂姊一眼,隻見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放下佛經笑道:“四堂姊兀自拿主意,我要沐浴安置,便不留你了。”


    素娥早在一旁摩拳擦掌等著了,一聽自家娘子發話,當即捋起袖子上前:“四娘子,請吧。”


    沈四娘無法,隻得行禮告退。


    沈宜秋看看更漏,快到戌時三刻,便吩咐素娥等人服侍她沐浴更衣。


    沐浴完畢,她穿著寢衣走出淨房,卻見屋子裏多了個人——尉遲越不知怎麽找到這裏來了。


    沈宜秋見他臉色不豫,心說莫非是二伯他們和沈三娘做得太過,他連天亮都等不得,這會兒就來興師問罪了?


    她麵上不顯,照常行禮,接著問道:“殿下怎麽來了?”


    尉遲越見她臉頰上帶著熱氣薰出的紅暈,雙眼濕漉漉如含秋波,肺腑中的燥鬱之氣散去不少:“孤今夜宿在這裏。”


    沈宜秋的住處在沈家後院,按說便是他們夫婦要同宿,也該沈宜秋去他那兒,不過太子要住,她總不能將他趕出去,隻得道:“此處偏狹簡陋,床榻局促,還請殿下擔待。”


    尉遲越掃了眼床榻,果然有些小,比起東宮中的床榻要狹窄許多,兩個人睡的確局促了些,不過還是道:“無妨,我們擠一擠便是。”


    沈宜秋老大不情願,他有大床不睡,非要來擠她的小床小榻,真是無妄之災。


    尉遲越環顧四周,屋子算不上軒敞,看得出帷幔、屏風等物都是新換上的,料想原先要樸素許多。想起她在這間屋子裏從一個小小孩童長到及筓少女,再從這裏出閣,嫁作人婦,心中便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這時沈宜秋已經開始張羅,吩咐宮人去外院取他的衣裳鞋襪、澡豆巾布等物。


    待東西取來,尉遲越去淨室又沐浴了一回,兩人躺到床上。


    不但床榻小,連衾被也有些窄,兩人隻好挨近彼此。


    尉遲越躺在床上,眼角餘光瞥見沈宜秋,隻見她已闔上雙目,但呼吸很清淺。


    太子妃睡覺時有個卷被子的壞毛病,這會兒她雙疊放在腹上,一臉寧謐恬靜,一看便是沒睡著。


    尉遲越有些欲言又止,他本想將方才的事告訴她,那兩個高麗舞姬便罷了,沈三娘一身泥水回去,此事一定瞞不住,與其讓她從旁人口中知道,倒不如他來說。


    可見了麵,看見沈宜秋一無所知的樣子,他又躊躇起來。


    若是今晚告訴她,恐怕她會徹夜難眠,好不容易回家省親,家裏人卻將她當作晉身之階,一個個想踏著她往上爬,想也知道多難受。


    他打定了主意,轉過身朝著沈宜秋,伸出胳膊把她圈在懷裏。


    沈宜秋驀地一僵,莫非他要在這裏做什麽?


    太子卻隻是把她圈在懷裏,一下一下摸著她的頭發。


    沈宜秋被摸得有些煩躁,卻又不能把他掙開,隻好僵著身子忍著。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的呼吸聲放沉,沈宜秋這才鬆了一口氣,趕緊拉起尉遲越的胳膊,從他懷裏鑽出去,貼著牆壁進入了夢鄉。


    尉遲越有早起的習慣,不過昨夜多飲了幾杯酒,又受了兩回驚嚇,第二日便睡晚了,醒來床上隻有他一人,叫來宮人一問,才知道沈宜秋被祖母請去了。


    尉遲越隻道他們祖孫難得一敘有說不完的話,不曾往別處想,便叫宮人伺候洗漱,用完早膳,他在院中等太子妃回來,閑著無事,便走進東軒。這是一間小小的書室,沿牆一排矮架,中間放著書案、坐榻和筆墨等物。


    他見書架上堆著不少書卷,便拿起卷軸上的簽子看,架子上除了《論語》、《孝經》和幾部佛經以外,便是《女則》、《女戒》以及沈宜秋最喜歡的《烈女傳》。


    想起她在行卷上寫的那些批注,他不禁納悶,她的點評很有見地,雖不曾旁征博引,卻也給他博覽群書的感覺,想來平日她看的也不隻這些。


    正思忖著,書架與牆壁的夾縫裏有一物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定睛一看,似乎是錦緞書囊包裹著的一卷書,那紫色小團窠宮錦怎麽看怎麽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


    仿佛有一道電光在他腦海中閃過,這不是他用來裝《列女傳》圖的書囊麽?


    他有些狐疑,伸手去抽那卷軸,卻發現它死死卡在書架和牆壁之間,他用了點力抽出來,打開錦囊,一看裱綾和紫檀木軸,果然都是他常用之物。


    尉遲越心一沉,抽開絲繩,展開卷軸,熟悉的字跡出現在眼前,因為長時間擠在牆與書架之間,畫上已經多了幾道印痕。


    這是他百忙之中熬了兩夜畫出來的,寄寓著他對這樁婚事的期冀,甚至可算作定情信物,她這樣棄之如敝帚地對待他的畫,那她對他這個人呢?


    第32章 脅迫


    尉遲越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手跡,這念頭一旦在他心底生了根,便像野草一般瘋長,回想今世以來的種種,一切都在印證他此時的猜測。


    她大婚第一夜不等他,不是為了養精蓄銳,隻是不願等他——也不在乎他是否會不悅,


    她不等他用膳,也不是因為在賢妃宮裏受了氣,隻是不在意他。


    她不舍晝夜地埋頭賬簿,不是因為急於接手內務,而是以此為借口,逃避與他親近。


    尉遲越的心不斷往下沉,他不由想起沈宜秋和寧十一在桃林中談笑的模樣,她帶著薄紅的雙頰,水波漾漾的眼睛,腮邊淺淺的笑窩,全都曆曆在目。


    她與寧彥昭才是兩情相悅……


    窗外一聲清脆的鳥鳴忽然喚回他的心神。


    尉遲越鬆開握緊的手心,將那卷笑話似的《列女傳》圖重新卷好,縛住,放回錦囊中,然後按原樣塞入書架與牆壁的縫隙裏。


    這些隻不過是他的猜測,便是她一開始不情願嫁他,如今成婚業已半月,他待她也算得體貼,說不定她已改了初衷也未可知。


    究竟如何,還需見了沈氏多加留意,悉心求證。


    尉遲越打定主意,便按捺住失望,靜等沈氏歸來,不成想等了約莫兩刻鍾,仍不見沈氏回鳳儀館。


    他叫來一名宮人問道:“娘子何時出去的?”


    那宮人答:“啟稟殿下,娘子走了約莫有一個多時辰了。”


    尉遲越覺察出不對來,不由想起昨夜的事,莫非還有後續?


    他走出院子,對院外的沈家奴仆道:“帶孤去你們老夫人的住處。”


    此時沈宜秋正氣定神閑地坐在青槐院正堂裏,一邊啜飲上好的陽羨茶,一邊看著大伯母和三堂姊呼天搶地。


    沈老夫人麵色鐵青地坐在一旁,時不時搖頭歎氣,自言自語:“家門不幸!家門不幸!”二房和四房兩位夫人一坐一右,一個小聲寬慰勸解,一個給她端茶順氣。


    沈大郎垂首立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大伯母袁氏摟著女兒哭了一陣,拿帕子揩揩眼淚,膝行至婆母跟前,抱著她的雙足道:“阿姑,看在阿袁這些年侍奉舅姑還算勤謹的份上,幫阿袁勸勸太子妃娘娘吧……阿袁隻得這麽一個女兒……”


    長房兩個年長的女兒都是庶出,袁氏嫁過來三年方才生下沈三娘,因而從小到大看得跟眼珠子似的,養出了如今這副性子。


    沈老夫人沒好氣地乜了她一眼:“就這一個女兒,叫你教成這樣子,你有何顏麵相求?”


    沈三娘哭得幾乎背過氣去,抽噎著道:“……你……你們不必攔我……我……我沒有……沒有臉活下去……你們為何不……不讓我死……”


    沈宜秋放下茶杯,一手支頤。她這三堂姊上輩子嫁得早,倒是沒什麽機會領教。不成想鬧將起來倒也豁得出去。


    沈老夫人氣得將手裏的杯子朝孫女頭上摔去:“死了倒好!讓她去死,死了清淨!我沈家沒你這樣的不肖子孫!”


    那杯子來勢迅猛,沈三娘唬得身子一縮,堪堪躲開,瓷杯砸在她身邊地上,碎瓷片濺起,不巧劃傷了她的手。


    沈三娘看著傷口裏洇出的鮮血怔了怔,眼裏忽然閃過厲色,撿起塊較大的瓷片,便要往自己手腕上摁,袁氏見了,立即飛身撲上去搶奪,兩人扭成一團。


    沈宜秋仍舊冷眼看著,神色懨懨,仿佛在看一場無聊的百戲。


    袁氏好容易搶下碎瓷片,沈三娘的手腕上還是被瓷片尖角戳了個針尖大小的口子。


    袁氏心疼得差點哭暈過去,對著沈大郎哭道:“郎君,三娘也是你女兒,你就忍心由她去死麽?你去求求太子妃……”


    沈大郎將手從袖子裏抽出來,臉一落:“我能如何?你教出來的好女兒!”


    袁氏一聽這話哭得更凶了,一邊哭一邊訴說:“我好好的人家出身,自從嫁到你沈家,侍奉舅姑,相夫教子,一日不輟,你一房一房地納妾,庶子庶女一個接一個地生,我貼嫁妝替你養,何曾有過一句怨言?”


    沈大郎見妻子當著其它幾房的麵揭自己的老底,一時間惱羞成怒:“將女兒教成這樣,虧你還有臉說!我不管了!管不了你們!”說罷竟然氣衝衝地拂袖而去。


    袁氏摟著女兒哭得昏天黑地:“我命苦的女兒,阿娘無用,怪隻怪你托生時未擦亮眼睛,投到這樣的人家……”一時間將幾十年的冤屈和苦水盡數往外倒。


    沈老夫人越聽臉色越差,重重一拍案幾:“莫再說了!”


    她積威甚重,袁氏性子又軟弱,登時嚇得噤若寒蟬。


    沈宜秋饒有興致地看著祖母,方才長房母女一番唱作,不過是起個興,這會兒終於要入正題了。


    沈老夫人一臉怒容地看向袁氏母女:“三娘,去給娘娘磕頭認錯。”


    沈三娘怔怔地看向祖母,眼裏滿是不甘,上頭雖有兩個庶出的姊姊,但她是第一個嫡孫女,祖母雖然嚴厲,待她也頗為關懷,方才用杯子擲自己,眼下又叫她磕頭,如何能不委屈。


    袁氏卻明白,這是婆母鬆口的意思,忙將女兒一推:“去!你做下這等荒唐事,多虧娘娘襟懷寬廣,又顧念姊妹情分,若是換了旁人,哪個能容你!”一邊拚命朝女兒使眼色,這點氣都受不了,真入了宮怎麽辦?


    沈宜秋懶懶道:“大伯母別這麽說,都是自家姊妹,不必多這些虛禮。”


    袁氏暗喜:“娘娘不怪你,還不快拜謝娘娘!”


    沈宜秋道:“三堂姊想入宮與我作伴,我非但不怪她,反而要謝她一番美意。再說了,三堂姊衝撞的是太子殿下,便是治罪也輪不到我,你們求我恕罪也沒用。”


    袁氏臉色一白:“娘娘,三娘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便是不能成你的助力,她也妨礙不著你什麽。大伯母知道對不住你,可也無可奈何,三娘那副模樣叫太子殿下看見,實是沒法再嫁旁人……她做了糊塗事,合該一頭碰死,可誰叫大伯母就這一個女兒,也隻能撕掉臉麵來求娘娘……”


    “大伯母也知道,娘娘才成婚便往宮裏帶姊妹說不過去,一年半載三娘也等得,隻求娘娘給一句話,若是娘娘肯救她這一條賤命,大伯母往後每日吃齋念經,祈求娘娘福壽萬年……”


    沈宜秋彎了彎嘴角,還挺體貼周到。


    沈老夫人皺著眉歎了一口氣:“娘娘,你堂姊糊塗,但心眼不壞,你在深宮禁苑孤立無援,有個姊妹在身邊,不說幫扶,至少多個人說說體己話……”


    沈宜秋笑道:“祖母所言極是,姊妹之間合該有福同享。不如這樣,二伯母,四叔母,還有五房、六房、七房的叔母們,把想入宮的姊妹造個冊,我一起呈給殿下,若是他準了,往後東宮全是自家姊妹,肥水不流外人田,真真再好不過。”


    此言一出,堂中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沈老夫人壓抑著怒氣道:“娘娘是要老身下跪向你磕頭才罷休麽?好,好,老身這便跪下求你。”


    說罷推開攙扶她的兩個兒媳,重重地跪了下來,“娘娘,老身求娘娘了。”說著便要磕頭。


    眾人跟著跪了下來,二房夫人範氏仗著自己夫君官位高,自認在妯娌中最說得上話,當即攔住婆母,對沈宜秋道:“娘娘,百善孝為先,聖人以孝道治國,娘娘讓祖母下跪叩首,禦史知道了是要上書的,若是太子殿下聽聞,也難免要與娘娘生出嫌隙來,懇請娘娘三思啊!”


    話音未落,便聽簾外傳來眾仆的聲音:“請太子殿下安。”


    不等堂中眾人回過神,尉遲越已經摔開簾子走進堂中。


    雖隻聽見隻言片語,但見堂中沈家女眷跪了一地,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自家女兒做出蠢事,他們不去管束、教訓,竟還有臉用孝道脅迫太子妃就範。


    範氏心頭一跳,不知方才的話有沒有太子聽了去,她回想了一下,剛才那一番“孝道”之言說得深明大義,應當挑不出理,心下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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