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越感覺心尖微微一顫,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其時都中貴女喜穿胡服,乃至宮中的嬪妃公主也時常穿著,尉遲越早已見怪不怪,未料沈宜秋這般裝束起來,仍叫他心跳漏了一拍。


    隻見她一身金錦小袖長衣,足躡錦靿靴,行動間袍裾下的條紋波斯褲若隱若現。這身衣裳是比著她身量裁製的,為了習武時行動方便,做得格外錦窄襯身,蹀躞帶一勒,更顯身段玲瓏,細腰不盈一握。


    沈宜秋本是昳麗的相貌,平日女裝並無絲毫男子氣,可穿上男裝,卻宛然一個雌雄莫辨的少年郎,越發顯得明眸皓齒、顧盼生姿,真如琪花玉樹一般。


    尉遲越有些口幹舌燥,喉結動了動,暗自慶幸她是個女子,若她是個男子,自己的一世英名和袖子能不能保住還真難說。


    他不敢多看,再看下去恐怕去不了校場。他清了清嗓子,矜持地點點頭:“外麵冷,加件半臂。”


    沈宜秋依言穿上蕃錦半臂,半臂內裏襯了狐皮,十分暖和。


    她見尉遲越隻穿了一身單衣袴褶,好心提醒他:“殿下要不要穿上半臂或披件氅衣?”


    尉遲越重生以來便不曾得她如此關懷,頓覺渾身上下暖意融融,豪氣幹雲道:“無妨,習武之人怎會畏寒,穿多了行動不便。”


    沈宜秋便也不再多言,兩人出了殿,坐上步輦往校場去了。


    東宮校場在北苑後,左右長林門之間,是平日東宮六率操練的地方。


    兩人到達校場的時候尚未破曉,天空灰沉沉地壓在頭頂,校場邊的旌旗在寒風裏獵獵作響。


    平日尉遲越習武有親衛作陪,以便切磋武藝。今日因為太子妃要來,侍衛們不便在場,就隻有十來個內官。


    尉遲越看了一眼身後的沈宜秋:“冷不冷?”


    沈宜秋道:“妾不冷,殿下呢?”


    尉遲越輕嗤了一下:“這點風算什麽,孤寒天臘月照樣穿單衣,一會兒活動開了還嫌熱呢。”


    沈宜秋聽他上下牙都在打架了還逞強,實在是啼笑皆非,心裏不免有幾分擔憂,他臉色潮紅,嗓音微啞,顯是染上了風寒,此時吹了冷風,病情難免要加重。


    但尉遲越在這些事上莫名固執,旁人怎麽勸都沒用,她也隻好作罷了。


    兩人剛走進校場,便有幾名內侍牽著馬迎上來。


    尉遲越掃了一眼,微微頷首,問沈宜秋道:“太子妃可曾學過騎馬?”


    沈宜秋想起在靈州時,阿耶時常帶她騎馬,讓她坐在自己身前,用大氅裹著她。


    邊陲的風又幹又冷,阿耶用胸膛和臂膀圈出的世界暖意融融。


    馬匹馳騁起來,她便偷偷把頭探出去,冷風呼呼地刮著她的臉龐和耳朵,刺刺生疼,但又有種難言的暢快。


    每次回家以前,阿耶總會塞一小塊飴糖給她,摸摸她的頭,與她打商量:“小丸一會兒見了阿娘可別說漏嘴。”


    糖在口中融化,黏糊糊的,將牙都粘在了一起。


    可回到家,她阿娘三兩句話一套,她還是免不了說漏嘴,阿耶便要吃一通排揎。可下次隻要她牽著他袖子央告幾聲,他又忘了以前的教訓。


    她記事早,還記得阿耶最後一次帶她去城外騎馬。


    那是個晴好的秋日,天空得顏色像紫羅蘭的花瓣,大團大團的白雲仿佛天上的羊群,一陣風吹過,漫無邊際的黃草便如海浪起伏。


    他們沿著黃土城牆騎了很久,直到太陽沉入遠處的賀蘭山中。


    回城的時候,阿耶對她道:“明年小丸就可以自己騎馬了,到時候阿耶帶你挑一匹神氣的小馬駒,咱們悄悄學,學會了嚇你阿娘一跳。”


    她嘴裏裹著黏牙的飴糖,用手背擦擦嘴角的口水,含糊地“唔”了一聲。


    那時候她天天盼著明年快點到,後來她終於等來了明年,可是再沒有人送她小馬駒,也沒有人被她嚇一跳。


    阿耶和阿娘就如那天的落日,沉入賀蘭山中,再也見不著了。


    後來倒是有個人說要教她騎馬,隻可惜他自己全忘了。


    沈宜秋回過神來,淡淡一笑:“不曾。”


    尉遲越道:“無妨,孤慢慢教你。先來挑馬。”


    這些馬都是精心挑選的大宛良駒,每一匹都是蘭筋權奇,神駿非常。


    沈宜秋一時之間挑花了眼,隻得道:“妾不識相馬,請殿下定奪。”


    尉遲越比了比她的身量,選了一匹較為矮小的玉驄馬,仔細端詳了一下,然後拽過絡頭,對沈宜秋道:“摸摸它。”


    沈宜秋像幼時一樣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捋了捋玉驄馬光滑的脊背。


    玉花驄溫馴地低下頭。


    尉遲越道:“它很喜歡你,你可以摸摸它的頭。”


    沈宜秋依言伸出手,還沒碰到馬頭,玉花驄忽然打了個響鼻,她嚇了一跳,不覺收回手。


    尉遲越道:“別怕。”


    邊說邊握著她的手,放在玉花驄腦袋上,玉驄馬溫馴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偏過頭蹭她的手,蜷毛刷著她的手心,有些癢。


    沈宜秋心裏生出股奇異的感覺,自從她的小獵犬死後,她再沒有這樣與動物親近過。


    尉遲越道:“要不要再看看別的?”


    沈宜秋搖搖頭:“就這匹吧。”


    尉遲越指了指旁邊一匹:“這匹紫連錢也不錯。”


    沈宜秋連看都未看一眼,捋了捋玉花驄的脖子:“妾喜歡這匹。”


    尉遲越在馬背上輕拍了一下:“就你了。”


    說罷轉頭對內侍道:“將太子妃的馬牽回馬廄去,好生照料。”


    沈宜秋傻了眼,睜大眼睛欲言又止。


    尉遲越一笑,在她後背上輕輕拍了一下:“別急,先把基本功練紮實。”


    他頓了頓道:“今日孤先教你紮馬步。”


    沈宜秋明白過來,這漂亮的馬兒就是個誘餌。


    尉遲越道:“來,像孤這樣□□。”


    沈宜秋磨蹭了半晌還是立在原地不動。


    尉遲越詫異道:“怎麽了?”


    沈宜秋漲紅了臉:“不雅相……”


    尉遲越嗤笑了一聲:“紮馬步有什麽不雅相的,雅相得很,特別賞心悅目,不信你回去對著鏡子紮紮看。”


    沈宜秋看了看周圍的內侍,尉遲越會意,命他們退到校場外。


    待內侍門退出門去,尉遲越道:“好了,這下沒有旁人在,孤可不嫌你不雅相。”


    說罷在沈宜秋大腿上拍了一下:“來,分腿。”


    沈宜秋隻得將雙腿分開一足寬。


    尉遲越伸腿將她一條腿勾開:“再分大點。”


    沈宜秋仍舊不肯就範。


    尉遲越索性用手將她雙腿掰開,擺成適宜的姿態:“你這腿又長又細,得好好紮馬步下盤才會穩。”


    沈宜秋氣不打一處來,誰在乎下盤穩不穩!


    尉遲越又在她後腰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腰板挺直。”


    手順著她的脊背往上滑,一邊道:“背挺起,雙肩打開。不錯,就這樣,別動,先紮上一個時辰試試。”


    沈宜秋臉一白,差點沒哭出來。


    尉遲越笑著摸摸她的後腦勺:“孤說笑呢,一個時辰紮下來你這雙細腿還不得斷了。先紮一刻鍾。”


    又摸摸她的肚子:“氣沉丹田,知道丹田在哪兒嗎?這裏,讓氣息往下沉……不是讓你憋氣……”


    沈宜秋以為一刻鍾沒什麽難度,誰知不過片刻便覺雙腿酸軟,膝蓋打顫,料想一刻鍾總該過了大半了,問尉遲越道:“殿下,還有多久啊?”


    尉遲越道:“早著呢。”


    沈宜秋又堅持了一會兒,雙腿已經沒了知覺,試探著問道:“殿下,該到了吧?”


    太子冷酷道:“還不到半刻鍾。”


    沈宜秋實在支撐不住,腿一軟,往後一跌坐在地上。


    尉遲越撲哧笑出聲來。


    沈宜秋兩世為人從沒丟過這麽大的臉,抱著膝蓋把臉埋在臂彎裏。


    尉遲越正了正臉色,上前來拉她:“是孤不好,孤不笑你,快起來,把剩下半刻鍾紮完。”


    沈宜秋一聽還要繼續,越發不肯抬頭,坐在地上不肯一聲不吭。


    尉遲越見她細胳膊細腿,生怕拽得她脫臼,不敢用力,想了想,忽然嗬口氣往她胳肢窩裏撓去。


    沈宜秋平素最怕癢,突然遇襲,又癢又氣,忍不住咯咯笑出聲來,一邊哀求:“殿下別……”


    尉遲越撓得越發起勁,撓完胳肢窩又撓腰窩,沈宜秋邊笑邊躲,氣得滿臉通紅,眼角憋出淚來:“尉遲越!”


    尉遲越一怔,驀地鬆開手。


    沈宜秋臉一白:“妾無狀,請殿下恕罪……”


    話音未落,尉遲越一矮身,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第55章 探病


    沈宜秋話一出口心裏便涼了半截,上輩子最後那幾年,她痛定思痛,終於將沈老夫人崇奉的“以夫為天”棄如敝屣,麵上謙卑,心裏其實並不以為自己低人一等。


    是以方才氣得狠了,一時嘴上沒把門,“尉遲越”三個字便脫口而出。


    沈宜秋知道他一向重規矩,有一回何婉蕙在大庭廣眾下故作親昵喚他“阿兄”,他雖未說什麽,卻麵露不豫之色,後來何婉蕙再也沒敢當旁人的麵叫他阿兄。


    眼下這校場中雖隻有他們兩人,但直呼其名甚為不敬,比一聲“阿兄”可嚴重多了。


    沈宜秋料想著她要吃個掛落,再不濟也要看他冷臉,誰知他卻一把將她抱起,看眼裏的神色,非但沒著惱,似乎還有些高興。


    沈宜秋隻覺莫名其妙,這還是她認識的尉遲越麽?


    尉遲越極少從別人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家裏人喚他三郎,其他人稱他殿下和陛下,沈宜秋最是謹小慎微、規行矩步,平日與他對答總是謙卑恭謹,不敢稍有逾矩,其中的疏離之意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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