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今日她會不會邀他去賞雪?正好前日五郎送了幾壇好酒來,可以開一壇溫了與她對酌。


    他盤算著,一時又不太確定,雖說近來她對著他不再如以前那般拘謹,臉上也有了笑影子,但她心裏有沒有他,她心裏還有沒有寧十一,卻是不得而知。


    他一邊騎著馬一邊胡思亂想,不覺已到得朱明門外,朝會的時辰還未到,群臣在東西上閣門外等候,尉遲越撣了撣落在肩頭的雪,解了狐裘扔給來遇喜,走進太極殿的東朵殿。


    他飲了杯熱茶,將昨夜剛送到的奏疏看了兩封,眼見時辰差不多了,便對來遇喜道:“若是承恩殿有人來,立即來稟告孤。”


    說罷便移步正殿。


    不一會兒,群臣自東西閣魚貫而入,尉遲越掃了一眼,不見禮部侍郎——今日是進士科禮部試的日子,幾位考官半個月前便鎖入院中不得出外走動。


    想起進士科舉,不免又想起寧彥昭,他回憶了一下,上輩子這一年進士科舉中並無才華卓著、可與寧十一匹敵之人,隻要不出什麽意外,他在舉試中定然出類拔萃。


    雖然想好要點他為狀元,尉遲越心中的酸苦並未減少半分,等寧彥昭入了翰林院,那張俊臉便要日日在他麵前晃悠,真是想想便鬧心。


    正思忖著,朝臣們已經按班列站定。


    尉遲越收回思緒,捏了捏眉心,朝一旁的黃門點了點頭,朝會正式開始。


    朔望朝的儀式完畢之後,群臣自東西閣門退出太極殿,一幹股肱近臣隨太子前往延英殿議事。


    這一日要議的事務頗多,最要緊的一樁是遣使與吐蕃議和,吐蕃內亂,又接連被燕軍重創,勉力支撐了數月,終於送出國書求和。


    上至君王,下至臣僚,都著實鬆了一口氣,十幾萬兵馬壓在西北,軍餉吃緊,若是再打下去,恐怕國庫都要打空了。


    尉遲越道:“此次吐蕃以讚普長子艾雪勒為議和使,此子陰險詭詐,狼子野心,使者之任須慎之又慎,諸位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眾臣便開始七嘴八舌地商議推舉,一直從辰時議到午時,人選卻遲遲定不下來,推舉出的人不是年資、分量不夠,便是對邊事了解不足。


    最後還是兵部老尚書權亞之自告奮勇道:“臣願效全馬之勞。”方才一錘定音,由他出任專使,過了上元便啟程前往涼州與吐蕃談判。


    老尚書什麽都合適,就是年紀大了些,這兩年身子骨又不甚旺健,本已鮮少過問朝事,隻在家中含飴弄孫,今日太子召他前來,其意不必明言,但他不開口,沒人好意思提。


    尉遲越雖解了燃眉之急,心中卻有些愧疚,老尚書以如此高齡千裏迢迢趕赴邊關,實在是無可奈何。


    當年梁王謀逆案鬧得腥風血雨,幾乎半個朝堂都牽扯進去,梁王一黨被誅殺殆盡,無數能臣俊傑就此命喪黃泉,其中有多少冤假錯案自不必說,如寧家這樣掃到邊的更是不計其數,以至於如今朝中多庸碌之輩——他能讓寧家孫輩入翰林,但若要複用寧老尚書,卻是犯了今上的大忌。


    最要緊的一樁事定下,尉遲越心中略鬆,著翰林學士草擬國書,又與群臣商議了一會兒,便即宣布退朝。


    走出延英殿,外頭雪已霽,太陽破雲而出,映照得殿庭宛如冰壺。來遇喜捧著狐裘跟上來:“殿下,可要傳午膳?”


    尉遲越心中雖已明白,仍不免問道:“承恩殿沒遣人來?”


    來遇喜暗暗歎息,小心答道:“啟稟殿下,老奴未曾見到有人來。”


    他頓了頓道:“殿下政務繁忙,娘子向來賢惠識大體,又體貼殿下,定是怕打攪殿下。”


    尉遲越不置一詞,向千秋殿的方向走去——他往日若因政務繁忙宿在太極宮,便下榻千秋殿,來遇喜忙跟了上去。


    尉遲越走進書房坐下,命內侍烹茶,來遇喜往香爐裏填了香丸,又從小黃門手中接過茶爐,燃炭生火,添水煮茶,忙得胖臉上出了一層汗——他是太子最信重的大黃門,這些瑣事原不必他親曆親為,皆因他看出太子殿下心緒不佳,這才越發殷勤小心。


    尉遲越叫小黃門取來未及閱覽的奏疏,批了兩封,放下朱筆,問來遇喜:“太子妃今日在忙什麽?”


    他知道來遇喜行事縝密,早晨他提了承恩殿,他一定會遣人去打探,以便他隨時問詢。


    來遇喜果然道:“啟稟殿下,娘子今日邀了兩位良娣在後苑中喝茶賞雪。”


    尉遲越垂下眼簾,“嗯”了一聲,便又默不作聲了。


    來遇喜賠著小心道:“娘子未必知道殿下今日有暇,殿下若是有興致……”


    尉遲越心中微動,抬起眼,隨即蹙了蹙眉道:“不必了,用罷午膳孤還要召見學士。”沈宜秋與兩位良娣在一起遠比對著他更開懷暢意,他此時趕過去,大約隻會壞了她的興致。


    他揉了揉額角,對來遇喜道:“叫人去和娘子說一聲,孤今日朝務繁冗,晚膳便在太極宮用了,她若是無聊,便叫兩位良娣陪她吧。”


    他頓了頓又道:“前日五郎叫人送了幾壇波斯三勒漿來,你送一壇過去。”


    來遇喜領了命便要去辦。


    退到門邊,太子又將他叫住:“太子妃有胃疾,讓兩位良娣看著些,別叫她多喝。”


    想了想又道:“再叫人去蓬萊宮傳陶奉禦,替娘子請個平安脈。”


    來遇喜走後,尉遲越屏退了左右,自己執起茶壺,往越瓷杯中注了杯釅茶,又站起身走到門前,半卷起湘簾。


    他坐在案前,一杯接一杯地飲著苦澀的茶湯,看著庭中的青鬆、紅梅與白雪。


    今歲的初雪,他隻能獨賞了。


    第68章 狀元


    十二月廿二是進士科舉放榜的日子。


    曉色初分之際,長安城中已是車馬喧囂,士庶爭相前往禮部貢院觀看發榜,尤其是當科舉子,更是坊門一開便迫不及待地趕往貢院。


    白屋之士、貧賤之子,都指望著一舉擢第,登為龍門,當真是朝為匹夫,暮為卿相。


    城中高門華族,便是沒有子弟應舉,也都遣了僮仆前去打探消息。


    寧十一郎亦不能免俗,早早便派了僮仆前去探榜。


    按慣例,紅榜張貼在禮部貢院南院東牆,寧十一的書僮到得貢院南院時,東牆外已裏三層外三層圍起了人牆,連水都潑不進,哪裏擠得進去。


    寧十一特地選了個目力過人的高個僮仆,奈何英雄所見略同,各家都選高個的,撞在一塊兒,便沒了優勢。


    寧家書僮隻能幹著急,耳邊人聲鼎沸,黜榜的舉子或黯然低泣,或如癡如顛,狂笑不止的有之,破口大罵的亦有之,更有人激憤之下試圖衝進棘柵中撕榜,被披甲執銳的守衛拿住。


    而擢第者則意氣風發、氣定神閑,儼然一派俊彥國士的氣度。


    寧家書僮依稀聽見人群中不時有人議論“寧彥昭”、“寧十一郎”,心怦怦直跳,忙拉住身邊一白衣士子問道:“榜上可有姓寧的郎君?”


    那人與他擠作一堆,自然也不曾看見榜紙,不耐煩道:“我哪裏知道。”


    一連問了幾人,都道不知,書僮隻得耐著性子一寸寸往前挪。


    好不容易前麵的人看夠了離去,半晌之後,總算擠進了幾步。


    寧家書僮使勁踮起腳,從人牆的空隙中張了一眼,隻見牆上張貼著大榜紙,榜頭豎黏黃紙四張,粘成長幅,“禮部貢院”四個淡墨大字依稀可辨。


    書僮也知道自家公子的處境,不去看榜首,卻從榜末開始一個個往前看,看到中間仍舊未曾看見自家公子的名姓,正疑惑間,忽聽前麵一人道:“萬萬沒想到,狀頭竟是寧十一……”


    書僮以為自己聽岔了,將信將疑地往榜首看去,魁首赫然是“寧彥昭”三個字,他呆了半晌,揉了揉眼睛,驀地如夢初醒,轉頭便往人群外麵鑽。


    寧彥昭正在書房中作畫,前去看榜的書僮忽然一陣風般地卷進來。


    寧十一微微蹙了蹙眉。


    那書僮卻是什麽也顧不上了,抬袖揩揩臉上的汗,上氣不接下氣道:“小……小郎君……賀……賀喜小郎君……高……高中狀……狀元!”


    寧彥昭一怔,手中的筆一頓,一團墨跡在紙上洇開。


    書僮一瞥,不禁有些惋惜,好好一幅山石菖蒲,毀在最後一筆上。


    寧十一卻不以為意,將筆一撂,站起身,提起袍擺,一貫淡然的臉上難得顯出幾分喜色:“我去稟告祖父!”


    承恩殿中,太子和太子妃正相對而坐用早膳。


    尉遲越手執鎏金銀箸,將一枚櫻桃畢羅夾到沈宜秋盤中,沈宜秋欠身道謝,小口小口地吃了,卻有些心不在焉。


    尉遲越目光微動,她心神不寧已有幾日,方才在校場學騎馬時也不能全神貫注,雖極力掩飾,但太子今非昔比,哪裏看不出來她在擔心什麽。


    他的妻子記掛別的男子,他心中苦澀,卻又不足為外人道,畢竟沈宜秋並不知道上輩子的事,這一世就是他拆散了她和寧十一的姻緣。


    尉遲越頓時也覺食不甘味,放下銀箸,望著沈宜秋小口啜飲酪漿。


    沈宜秋回過神來:“殿下不再用些菓子麽?”


    尉遲越搖搖頭:“孤已飽了,你再多用些。”


    沈宜秋道:“妾也飽了。”便即命宮人撤了食案,換上茶床。


    尉遲越往簾外看了一眼,這幾日氣候晴暖,連日未雪,屋瓦的殘雪半消半融,滴滴答答地從簷頭往下落。


    尉遲越低頭抿了一口茶湯,狀似不經意地道:“孤忽然想起來,今日是進士科放榜的日子。”


    沈宜秋不想他會提起這個話頭,一時無言以對,隻點點頭:“日子過得真快。”


    尉遲越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往下說,便是他不說,寧十一拔得頭籌的消息不出半日便會傳遍長安城,自然也會傳到承恩殿來,她自然會知曉。


    他站起身道:“孤今日要去一趟蓬萊宮,晚膳不必等我。”


    沈宜秋站起身將他送至殿外,從內侍手中接過狐裘替他披上,細心地將帶子束好,正要鬆開手,雙手忽然被捉住。


    尉遲越不覺用上了點力道,沈宜秋吃痛,眉頭微蹙,抬起眼看他:“殿下?”


    太子低頭對上她青白分明的眼眸,心中仿佛被針刺了一下,便即收回手,轉身匆匆下了台階。


    晌午,寧彥昭進士科奪魁的消息便傳到了承恩殿。


    太子妃曾與寧家十一郎曾議過親,這在京都不算什麽秘密,東宮眾人也知道。


    進士科擢第的士子是全城的談資,尤其是寧十一這樣年輕有為、才貌雙全的,更是萬眾矚目。宮人們當著太子妃的麵不敢多說,私下裏總忍不住要議論幾句。


    沈宜秋用罷午膳在寢殿中小憩,半夢半醒間聽到窗外有人輕聲道:“聽聞那寧家郎君年方弱冠,不但寫得好文章,還生得俊俏非凡……”


    另一人道:“啊呀,那些等在榜下捉婿的公卿貴族富家翁,怕不是要搶得打破頭、撓花臉……”


    “那也不盡然,”先頭一人道,“畢竟寧家那景況……”


    她記得上輩子直到她死時,寧十一的親事似乎還未議定,他備受尉遲越器重,但畢竟家族處境尷尬,想來婚事上也有些坎坷。


    隻盼這一世他能覓得良緣吧。


    第一個宮人又道:“開春曲江宴,寧家小郎君定是探花使,可惜咱們是無緣得見了……”


    沈宜秋睡意漸沉,後麵的話便聽不見了。


    進士科放榜十日後,今上從華清宮回到長安,於蓬萊宮麟德殿召見新科進士並賜宴,太子奉命監國,自然也要列席。


    召見當日,尉遲越坐於皇帝右側,新科進士在禮部官員導引下魚貫而入,當先便是狀元寧彥昭。


    寧十一郎穿著與眾人一般無二的素白衣裳,但舉手投足間風采卓然,有如芝蘭玉樹。


    他雖比同齡人端雅穩重,可畢竟有少年人的傲氣與鋒銳,一朝登越龍門,意氣風發,更如寶劍出匣,光耀殿庭,其餘三十一名進士,雖也是士林華選,不乏王孫公子、世家子弟,相形之下卻是黯然失色。


    皇帝對寧家心存芥蒂,本對太子極力保薦的狀元人選頗有幾分不滿,此時見了這寧家小公子,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寧家確實一門英彥,寧老尚書當年便是進士科狀元出身,隻可惜太過八麵玲瓏,妄想左右逢源,卻弄巧成拙。


    不過寧家也算不得梁王黨,已付出了兩輩人的代價,太子要用他孫兒,便隨了他的意吧。


    當年京中有半數高門都牽扯進梁王案中,若真要計較起來,恐怕朝中清一色都是寒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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