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郎牽動了一下嘴角,夢囈一般道:“莫哭,莫哭,好好的……”


    話音未落,他呼出長長一口氣,忽然劇烈抽搐了一下,手重重地垂落下來。


    沈宜秋顫抖著手去探他鼻息,可她心亂如麻,手指已沒了知覺。


    就在這時,背後又傳來腳步聲。


    徹骨的寒意爬上她的脊背,她轉過頭一看,果然是一大群突騎施士兵,足有二三十個。


    沈宜秋不自覺地去摸腰間的小胡刀,卻摸了個空——方才射箭的時候她把小胡刀放在地上,忘了撿。


    那些突騎施士兵已經發現了她,指指點點,七嘴八舌地說著突厥話,語氣中滿是興奮之意。


    沈宜秋從地上撿起一把突騎施彎刀,正要向脖子上割去,見他們望著她嬉笑,不覺毛骨悚然——她的屍身不能落到他們手裏。


    她轉頭看了眼不遠處那座著火的宅子,心下有了計較。


    她提起刀,轉身衝進烏頭門裏,毫不猶豫地往火勢最旺的地方跑。


    有幾個突騎施士兵追上來,探頭往門裏看了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冒險進去捉她。


    就在這時,一根房梁被火燒斷,“轟”一聲落下來,攔在他們身前,半邊屋子隨即倒塌。


    他們滿臉遺憾,悻悻地退了出去。


    沈宜秋被煙嗆得不住咳嗽,握著刀,刀柄粘膩,不知沾滿了誰的血。


    她看了一眼火勢,放下心來,在這裏死,不一會兒火就能把她燒得幹幹淨淨。


    她舉起刀,用刀刃抵住脖頸,慢慢闔上雙目,不知道那廝會不會看到她留下的書信?


    她不由自主地彎了彎嘴角,眼中卻湧出淚來。


    那樣敷衍了事的一封信,看不到也好。


    就在這時,她仿佛依稀聽見有人在喊:“援軍到了!”


    第120章 大雨


    尉遲越帶兵一路掩殺,趕至城下,隻見遍地伏屍,流血漂櫓,東邊的城樓已經燒塌,火光衝天,如一支巨大的火把。


    突騎施士兵隻顧劫掠財帛和女子,壓根沒有人把守城門,尉遲越領兵長驅直入,先命人關閉三麵的城門,隻留北邊中間一扇,並讓弓弩手上城牆占據垛口。


    其餘將士則清剿城中燒殺搶掠的突騎施人。


    許多突騎施士兵舍不得放下手中財物,沒來得及拔出兵刃便死在燕軍的陌刀、弓箭和偃月刀下。


    燕軍一邊殺敵,解救百姓,一邊高喊:“大燕援軍已至!“


    “太子殿下親自領兵解救靈州百姓!”


    絕望恐懼的靈州百姓聽見喊聲,便如在暗夜中見到曙光,跟著高喊:“援軍來了!”


    “太子殿下來了!”


    “朝廷沒有拋棄靈州!”


    年輕壯勇紛紛抄起刀槍棍棒奮力抵抗,連女人們都停止了哭泣,抄起木棍、竹竿,或是燒斷半解的椽子,向突騎施士兵身上招呼。


    又有人用突騎施話喊:“阿史那彌真逃走了!”


    “留在城裏的都得死!”


    “後麵還有十萬大燕援軍!”


    突騎施人軍心大亂,搶到財物的隻想趕緊跑,沒搶到的雖不甘心也知道保命要緊。


    這時又有人喊:“往北逃!北門開著!”


    突騎施士兵慌不擇路,紛紛往北門逃,剛逃出城門,等候在城牆上的弓弩手便一齊放箭,成百上千的突騎施人在箭雨中仆倒,直到死還抱著搶來的絲綢金銀不肯撒手。


    副將問尉遲越:“殿下,要乘勝追擊麽?”


    尉遲越搖搖頭:“窮寇莫追,我們兵馬少,他們現在是亂了陣腳,若是回過神來整軍列陣,我們並無多大勝算。”


    他頓了頓道:“命將士們清剿城中殘軍,號召百姓一起滅火,互相救治。”


    簡單交代了幾句,太子便領著一隊侍衛,迫不及待地策馬向刺史府飛馳而去。


    刺史府的前院一片狼藉,正堂已經燒塌了半邊。


    後麵內院中隱約傳來女子的哭喊和孩童的啼哭,尉遲越知是謝府的女眷,立即命賈七帶領侍衛趕去內院,自己則徑直往沈宜秋所住的小院子衝。


    木頭燃燒的爆裂聲中隱約傳來女子的哭喊和孩童的啼哭,知道是刺史府的女眷被圍困在火場中,忙帶人汲水滅火,將人解救了出來。


    謝夫人被人從火場中背出來,一身的血汙,已經快昏厥了。


    不等他趕到後園,便遠遠看見那一處有火光。


    他的心涼了半截,當即翻身下馬,拔足奔入院中,隻見東軒已經燒了起來。


    他衝進沈宜秋的寢堂,隻見幾榻櫃櫥橫七豎八,衣箱篋笥都被翻了個遍,書卷、筆墨與衣物散落一地,卻是半個人影也無。


    他這才回過神來,是自己關心則亂,靈州城破,刺史府是最先被洗劫的地方,小丸自不會留在這裏坐以待斃,她一定早就逃了出去。


    就在這時,一陣風吹來,借著東軒的火光,他忽然注意到廊下散落著幾張信箋。


    他一眼認出那是沈宜秋的字跡,心不由揪緊。


    他掃了一眼,目光落在字最少的一張上,眼睛仿佛被灼了一下,連忙挪開視線。


    他走過去,俯身撿起,卻不敢多看一眼,匆匆疊起揣入懷中,然後疾步奔出了院子。


    出了園子,他迎麵遇上方才派去內院的賈七等侍衛,與他們一起的還有剛從火場中死裏逃生的謝家女眷。


    謝夫人由一個嬤嬤背在背上,渾身血汙,幾乎已不省人事。賈七一手抱著一個孩子,謝刺史的長子跟在母親身邊,手裏緊緊攅著一柄短刀,黑乎乎的小臉上滿是淚痕。


    尉遲越往人群中掃了一眼,心往下一沉,沒有沈宜秋。


    賈七道:“仆等趕到時一夥胡虜正要行凶,叫仆等都殺了,眼下王六他們正在汲水滅火。”


    尉遲越看了一眼謝夫人:“夫人受傷了?”


    賈七搖搖頭:“隻是受了驚,濺上的是旁人的血。”


    這時謝夫人醒轉過來,咳嗽兩聲,氣若遊絲道:“可是太子殿下……”


    尉遲越上前一揖:“謝夫人安心修養。”


    謝夫人眼角噙著淚:“娘娘不在府中,一早便與……與郎君一起……一起去城牆上了……”


    尉遲越身形一晃,幸而及時拽住韁繩,他凝了凝神:“有勞謝夫人,有使君的消息,孤立即遣人告訴夫人。”


    說罷吩咐侍衛:“找間屋子安置謝夫人,令醫官來替夫人診視。”


    賈七麵露憂色:“娘子……”


    尉遲越打斷他的話,斬釘截鐵道:“娘子不會有事。”他這就去將小丸找回來。


    說罷解下拴在廊柱上的馬韁,一言不發地翻身上馬。


    賈七把孩子交給另一名侍衛,也跟了上去:“殿下手臂上的傷還是著醫官處理一下吧……”


    兩人策馬徑直往府外奔去,到得屏門處,卻見五六個玄甲禁軍用擔架抬了一個遍身是血的人走進來,擔架旁跟著兩名軍醫。


    見了尉遲越,匆忙道:“啟稟殿下,仆等找到周將軍了。”


    尉遲越拽住韁繩,翻身下馬。


    周洵躺在擔架上,急促地喘著氣,顯然傷得不輕。


    尉遲越忙問軍醫:“將軍傷在哪裏?”


    軍醫道:“回稟殿下,屬下方才大致查看了一下,將軍身受多處重傷,最凶險的一處傷口在後背上,另外左胛中了一箭。”


    尉遲越聲音微顫:“有勞兩位全力救治,一定要助將軍度過危厄。”


    兩名軍醫肅容道:“仆等一定竭盡全力。”


    尉遲越向兩人一揖:“周將軍就托付給兩位了。”


    正要上馬,擔架上的周洵忽然道:“殿下……屬下失職……”


    尉遲越目光微動:“周卿請安心養傷。”


    周洵輕輕搖了搖頭:“娘娘……”


    他抽了一口冷氣,緩了緩,接著道:“娘娘有死誌……說城破……定不會讓敵軍……生擒……”


    尉遲越沒等周洵把話說完,便打斷了他:“周卿多慮了,太子妃安然無恙。”


    賈七見他神色有些不對,忙道:“屬下這就傳令下去,加派人手,去各處尋找娘子。”


    尉遲越不置一詞,翻身上馬,像個臨陣脫逃的懦夫一般策馬疾馳。


    然而周洵斷斷續續的聲音還是隨風追了過來,鑽進他的耳朵,直往他的心裏灌:“娘娘隨身帶著刀……”


    尉遲越將這聲音從心裏揪出來,就像揪出一條嘶嘶吐信的毒蛇,他將它重重地摔在身後。


    周洵一定是受傷太重失了神智,這才胡言亂語,那些話一句也不足信。


    他衝出刺史府,在靈州城的大街小巷中縱馬疾馳,遇到攔路的突騎施士兵二話不說提刀便砍。


    他已經兩日沒有闔過眼,臉色蒼白得嚇人,眼窩和臉頰深陷下去,密布血絲的雙眼卻格外亮,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地獄變中的凶神。


    他在街巷中橫衝直撞,不知道經過了幾條街,也不知道轉過了幾個彎,隻是不知疲倦地尋找一個身影。


    他的小丸一定在前方等著他,就在前一條街,前一個轉角,他側耳傾聽,馬蹄和風聲中,似乎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輕輕喚他。


    風越來越大,天邊有隆隆的悶雷滾過。


    賈七追上來:“要下雨了,殿下先回府包紮一下傷口吧,仆帶人翻遍全城,一定把娘子找回來。”


    尉遲越壓根沒聽見他在說什麽。


    賈七無法,隻得跟著他。


    馬跑不動了,他便換一匹,刀斷了,他便換一柄。


    也不知找了多久,他們沒有找到沈宜秋的蹤影,一隊侍衛先找到了他們。


    一個侍衛稟道:“殿下,仆等在一個胡虜身上搜到了一柄胡刀,似是娘子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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