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如血。


    列車奔馳在秋季的鬆嫩平原。夕陽懸在車頭前方,似乎在勾引列車吻到它。而對於列車,那是不可能的,盡管看起來車頭與夕陽的距離近在咫尺;這情形使人聯想到“誇父追日”的神話。車頭氣急敗壞地噴吐濃煙,混沌了天地。而於那混沌之中,夕陽將車身映成平原上一道長長的剪影。


    夕陽無可奈何地沉落……


    列車亢奮地追逐……


    迷霧漸散。一縷青煙,從一隻斑駁了紅色鐵鏽的灰鐵皮煙囪裏冒出。這隻舊煙囪屬於一棟被漆成果綠色的小房子。亮晶晶的鐵軌從這小房子前鋪過。那是隻有北大荒才有的窄軌鐵路,將林區豐產的木材一車車運到原野以外的地方。倉庫整齊地排列在小房子後邊,小房子旁豎著一塊牌子,上寫“白樺林站——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豎——1969年。”


    已是傍晚時分,天空中大朵大朵的烏雲逐漸堆積成團,從遠處茂密的白樺林那方壓過來。


    楊秉奎的手在一盤殘棋上緩緩移動,他在小房子裏跟自己下棋。窗上,貼著紅紙剪的“忠”字和“公”字,除了一張沒刷油漆的單人木床,還有桌子、椅子、箱子、櫃子,都沒刷油漆,木質已被歲月塗得黑亮。床上掛著蚊帳;爐子上的水壺吱吱作響,突突地冒出水汽;一條大狼狗懶洋洋地臥在爐旁。


    楊秉奎五十多歲了,一臉該刮未刮的黑胡茬,一身舊鐵路服,腳上是雙“解放”鞋。


    桌上的電話驟然響了。楊秉奎抓起聽筒:“對,是我,‘養病虧’站長……放心,我知道……哎,你說話客氣點嘛……我不管你是誰,給老子記著!”


    他“啪”地放下電話,從牆上摘下鐵路信號燈,把與鐵路服配套的藍帽子按在頭上,開門出去,大狼狗溜溜地跟著。


    天已快黑。


    楊秉奎仰臉看天,雨點落在他臉上。


    “早不下晚不下,非趕這個時候下。老天爺,你他媽成心找人別扭啊!”楊秉奎扭動著布滿胡茬的嘴,喃喃地咕噥著。天仿佛就是要跟楊秉奎找別扭似的,霎時間雷聲大作,暴雨傾盆。


    “老伴兒,都說誰也惹不起老天爺,看來此話真不假呢!”“老伴兒”就是那條大狼狗。楊秉奎無奈地退回小房子,將雨衣從牆上取了下來。


    閃電劈開雷雨交加的黑夜,瞬間照亮站在鐵軌中間的楊秉奎。他左右擺動著手中的信號燈。一列封閉的貨車緩緩駛來,車燈橘黃色的光透過密集的雨點,照在楊秉奎身上。


    司機探出身喊道:“老站長,對不起啊,讓您在雨中為我舉信號燈了!”


    楊秉奎:“甭客氣,應該的。再說也不是你對不起我,是老天爺對不起我。”


    列車停穩,一節節車廂的門被依次打開,有人從上麵跳下來。頓時,哨聲此起彼伏。


    一個粗聲大嗓的人喊:“全體下車!整隊集合!各帶隊注意,哪一車廂少了一個,軍紀處分!”


    可是知青們卻沒有應聲從車廂裏跳下來,而是猶豫地聚在車門口,誰也不願意先行一步。一名女知青用上海話抱怨,意思是這麽大的雨,淋濕了我衣服和行李怎麽辦?也沒有個站台,也沒人準備好雨衣和傘。


    張平原連長分開聚集在一起的知青們,指著那名女知青問一名男知青:“她嘟囔什麽?”


    那男知青也是上海人,綽號“小黃浦”,他用帶上海口音的普通話將女知青的話向他解說了一遍。


    張連長:“那也不許賴在車上!”


    他跳下車,指著“小黃浦”命令:“你,給我下來!”


    這時,團裏的曲幹事走了過來,把手攏在嘴邊,衝車廂大聲喊:“男知青先下,接一下女知青,不要讓女知青們摔傷了!各領隊注意,要保證安全,保證安全!”


    剛才已經跳了下來的“小黃浦”張著雙手要接女知青,卻被一個體態圓墩墩的女知青給壓了個屁股著地。


    曲幹事趕緊上前扶起他們,關心地問:“摔傷哪兒沒有?”


    報數聲在滂沱大雨中此起彼落,像是濺落到金屬上彈起的雨點。閃電的光耀下,大雨衝刷著知青們一張張年輕的臉。他們渾身都已經濕透了。有些知青眼淚和淋臉的雨水匯流而下,如此這般地來到北大荒是他們萬沒想到的。


    楊秉奎打開倉庫的大門,衝著知青們大喊:“都到倉庫裏來躲躲雨!”


    剛才還整齊列著的隊伍一下子散亂開來,大家湧進倉庫。張連長望著知青們奔向倉庫的背影,束手無策地自語:“這老爺子,真添亂!”


    “不許往那跑,列隊!”張連長攔住一些知青,被攔住的知青不情願地向倉庫的方向張望著,張連長生氣地吼道:“都聾了嗎?我再說一遍,列隊!”


    被攔下來的知青敢怒不敢言,怨恨地瞪著張連長,不情願地站成隊形。


    “都沒見過下雨嗎!”張連長吼聲如雷。


    無人接言。


    “回答我!”


    一名女知青小聲說:“見過……”


    曲幹事走來,在張連長耳邊低語:“老張,我看是不是暫時……”


    張連長看也不看他一眼,惱火地說:“你別管!”


    曲幹事欲言又止,隻好退到一邊,習慣性地從兜裏掏出一支已經被雨淋濕的煙,剛舉到唇邊,又想起了什麽,將煙揣回兜裏。


    張連長臉板得像塊濕木頭:“下雨隻不過是下雨,下再大的雨也還是下雨,不是下刀子!你們不是那些插隊知青!他們一插隊,不想當農民那也是農民了!你們叫兵團戰士!是戰士就得有點戰士的樣子!沒有口令擅自行動,不是好戰士!跑到倉庫去的,都要受處分!”


    曲幹事又說:“老張,還是聽我的……”


    “不聽你的!這時候非聽我的不可!”張連長打斷他的話,繼續訓,“我們這個團的團長,是朝鮮戰場上的英雄!當年跟隨團長轉業到北大荒的,號稱三個百分之九十五——百分之九十五的黨團員!百分之九十五的正副班長!百分之九十五的五好戰士!這是我們團的政治血統,這個政治血統必須永遠保持下去,保持住了就等於保持住了我們團的光榮!所以,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家庭有嚴重曆史問題的,我一個也沒從城市裏往一團接!哭鼻子抹眼淚也不要!寫血書也不要!你們已經成為一團的戰士!你們也應該感到光榮!感到自豪!挨點淋就不要紀律了?不是都發誓要煉一顆紅心嗎?那就給我從現在煉起!”


    張連長的訓話還沒有結束就被打斷了,一個知青驚慌地跑過來:“帶隊,那邊打起來了。”


    “誰跟誰打起來了?”


    “北京的和哈爾濱的,啊不!是哈爾濱的和北京的、上海的打羅圈架!”


    張連長和曲幹事連忙向事發地趕去。


    在列車的尾部,幾十名知青打成一團,有女知青在尖叫:“別打了!”


    “呯!”


    一聲槍響使打架的知青都停止了。楊秉奎衝到打架的知青中間,扯開嗓子喊:“誰再打我崩了他!都到倉庫避雨去!”


    張連長和曲幹事趕過來的時候,知青們早已悻悻地散開了。


    張連長看著四散離去的知青們說道:“就這麽完了?”


    “不完還怎麽著!”楊秉奎甩下一句話,也轉身走開了。


    倉庫的一摞麻袋上橫七豎八地攤著些濕透了的衣服,男知青們把身上能脫下來的衣服都脫下來擰幹。上海知青徐進步連褲衩也脫下來擰,被一穗不知道從哪裏飛過來的幹苞米擊中麵門。


    “誰?誰他媽打我?!”他鼻子被打出了血,眼鏡片上也開了朵蜘蛛網似的花。


    哈爾濱女知青孫曼玲雙手叉腰,操著地道的東北腔指著他:“你要不要臉啊!當我們女知青不存在啊!”


    孫曼玲背後那些渾身淋得濕漉漉的女知青都不好意思地轉過身去,背對著他。


    徐進步恰與孫曼玲麵對麵,趕緊用濕褲衩捂住下身,紅著臉嘟囔:“哎喲媽呀,直勾勾地看著我,是我不要臉還是她不要臉啊!”


    孫曼玲聽到了,生氣地發動女知青:“姐妹們,他出言不遜,打他!”


    一時間,苞米、葵花盤長了翅膀似的飛向徐進步,徐進步顧上顧不了下,狼狽地躥到了幾個籮筐後麵。無辜挨打的男知青們也跟著東躲西藏。


    “你們就這麽糟蹋我留的良種?”拎著槍的楊秉奎大喊一聲,鬧成一團的知青們頓時安靜了。


    知青趙天亮賠罪道:“對不起老爺子,剛才發生了一點小摩擦,您千萬別生氣,我們保證歸放原處。”說著,將地上的穀物一樣一樣拾起,其他知青也紛紛幫他。


    “以這幾個籮筐為界,今晚,筐那邊是女知青的地盤,筐這邊是男知青的地盤。都聽明白沒有?”楊秉奎看著一邊收拾地上的穀物一邊點頭的知青們,揚手示意了一下趙天亮:“你過來一下。”


    趙天亮放下手裏的東西,走到楊秉奎近前。


    楊秉奎問:“你叫什麽名字?”


    “趙天亮。”


    楊秉奎點點頭:“我授權你,今晚要是有哪個男知青膽敢犯女知青的界,就把他拖出去,讓他喂蚊子。”


    哈爾濱知青孫敬文插嘴道:“下雨天蚊子不叮人。”


    楊秉奎搖搖頭:“這雨不會下一整夜。雨後的蚊子以一當十,以十當百,以百當千當萬。不相信的就讓他領教領教北大荒的蚊子,哼!”


    趙天亮有些遲疑:“可我一個人,勢單力薄,恐怕做不好你交代的事,授權也白授權。”


    “那就挑一個助手吧。誰願意?”


    孫敬文油腔滑調地湊上來:“我!我!誰也甭爭,就是我了!我可愛幹把人拖出去喂蚊子的事了!”


    楊秉奎問趙天亮:“還有問題嗎?”


    趙天亮搖頭。


    楊秉奎一轉身走了。


    孫敬文學著樣板戲裏刁德一的樣子拖腔拉調地唱:“這個老頭——不尋常……”


    趙天亮碰了碰孫敬文,問:“哪兒的,叫什麽?”


    “哈爾濱的,孫敬文。以後你叫我‘小地包’就行。”


    “我是北京的。”趙天亮指了指正由孫曼玲指揮著,在倉庫裏拉草繩子的女知青們,“你認為她們想幹什麽?”


    孫敬文抓了抓腦袋:“猜不準。搭衣服吧?”


    孫曼玲們卻往草繩上搭草簾子和麻袋,搭成了一道“隔牆”。


    趙天亮輕輕地嗤了一聲:“多此一舉。”


    孫敬文拍拍他肩膀:“別多說了啊,她可是我老姐。”


    陽光從倉庫上方的一排長方形窗戶裏照了進來,驅散了倉庫裏的陰暗。


    趙天亮醒了,他身上蓋著麻袋,仰麵躺在草簾子上——倉庫裏所有的知青,都是這麽睡了一夜。趙天亮把頭向左扭去,隻見徐進步、孫敬文以及周邊的幾個男知青全都趴著,雙手托腮,蹺著腳丫子,興致高漲地向草簾子對麵張望;他右邊的王凱、沈力、楊一凡三名北京知青也同樣,一心一意地向對麵伸著腦袋觀看什麽。


    趙天亮對他們的專注有些奇怪,一翻身也朝對麵看去——對麵的草簾子和麻袋下端暴露著一雙雙女知青們的裸腿和光腳丫,她們的腿呈現著各種各樣的姿態,有的在走動,有的跳芭蕾舞似的翹著腳尖,有的將一隻裸臂搭在草簾子上,單腿著地“金雞獨立”著。一副乳罩掉在地上,一隻修長的手臂垂下,把它撿起。


    沈力在往小本上畫速寫。


    “你們……”“下流”、“可恥”之類的話還沒說出來,趙天亮的嘴被孫敬文捂住了。一隻麻袋從天而降,蒙住了趙天亮的頭。


    徐進步輕聲地鼓勵道:“對!還沒看夠呐!別讓他出聲……”說著,便撲在了趙天亮的身上。


    沈力:“你們可別悶死他。”


    孫敬文:“閉上你的臭嘴,別得著便宜賣乖。”


    女知青那邊忽然發出尖叫聲,一陣騷亂。


    王凱眼尖:“黃鼠狼!”


    “鑽咱們這兒了!那!那那兒!”楊一凡指著嚷嚷。


    黃鼠狼竄到了男知青這邊,大家的注意力轉移到了黃鼠狼身上,沒有人再搭理趙天亮,他這才從麻袋底下鑽出來,大大地喘了幾口氣。還沒等他定下神來,哨聲從倉庫外傳了進來。


    楊秉奎走進倉庫,倉庫已經沒人了,麻袋亂扔一地,柳條筐也倒在地上,草簾子卻還在草繩上耷拉著。


    楊秉奎邊收拾地上的狼藉,邊嘟囔著:“這些孩子……”


    一陣隱約的哭聲從草簾子另一邊傳來。


    “誰還在那兒?”


    哭聲嗚嗚依舊。


    楊秉奎提高聲音:“我過去了啊!”說著,便扯下一條麻袋,走到“隔牆”那邊,見上海女知青周萍縮在一個角落,雙手捂臉,繼續哭著。


    “哭什麽?誰給你氣受了?”楊秉奎走上前去問道。


    周萍搖頭。


    楊秉奎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更溫和些:“挨淋了,就受不了啦?”


    周萍還是搖頭。


    楊秉奎有點生氣,火氣一頂,把剛才的溫和頂走了:“那你哭什麽!沒聽見吹哨子呀?別人都集合了!”


    周萍絕望地說:“他們不要我!”說完,放聲大哭。


    楊秉奎蹲了下來:“誰們不要你?”


    周萍:“帶隊們,因為我父親是資本家……可我寫了三次血書……”


    楊秉奎注意到周萍右手的食指包紮著,皺眉問:“手指怎麽了?寫血書刺破的?”


    周萍抽抽搭搭地說:“不是刺破的,是咬破的。別人說,寫血書一定得自己咬破自己的手指……”


    “教條嘛。所以你就咬破三次?”


    周萍癡癡地點頭。


    “發炎了?”


    “嗯。”


    “這還能不發炎?說說,你父親是民族式的,還是買辦式的?”


    周萍用手抹了抹眼淚:“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檔案裏寫的是民族資本家。”


    楊秉奎鄭重地點了點頭:“要是民族資本家,倒還有點兒商量了。政治上的事,我是懂些的——可既然他們不要你,你怎麽還是來到這兒了呢?”


    “我從上海偷偷混上了知青專列……”


    楊秉奎吃驚道:“上海?那得經過北京、哈爾濱、北安,一地一點名,你就能一路混過來了?”


    周萍點了點頭。


    楊秉奎被感動了:“姑娘,北大荒其實是個很有人情味兒的地方。衝你這一份誠心誠意,我幫你。起來,跟著我。我一定會幫你到底!”


    周萍順從地起身,跟隨楊秉奎走出倉庫。


    張連長瞪著眼前整齊地列成隊的知青們,訓道:“你看你們,啊,麻袋扔得哪哪都是!那可都是新的!今後你們要記住,在北大荒,麻袋也是寶貴的東西!”


    徐進步眨眨眼睛,強詞奪理:“北大荒三件寶,人參貂皮烏拉草,從沒聽說過還有麻袋!”


    張連長瞪著徐進步:“現在你不聽說了?都記住沒有?”


    知青們回答:“記住了!”


    趙天亮不服地說:“我有意見!”


    張連長:“給你半分鍾,說!”


    “天有不測風雲,這是常識。既然是常識,就應該為我們的到來考慮得周到些,提前做好防雨措施。”


    張連長反問:“也就是說,應提前準備好足夠用的雨衣、雨傘、雨靴,最好再搭好十幾頂臨時帳篷?”


    “按理應該那樣。”趙天亮一板一眼地回答。


    “你出列。”


    趙天亮向前跨了一步。張連長走到他身邊,上下打量他,仿佛在研究一樣稀罕的物件。


    “叫什麽名字?”


    “北京知青趙天亮,‘趙子龍’的‘趙’!”


    張連長哼了一聲:“趙子龍是條龍,衝你剛才說的話,我看你像一條蟲!雨衣、雨傘、雨靴、帳篷,想得倒美!在北大荒,在目前,想到了也白想,因為那是做不到的。天有不測風雲,在北大荒的意思那就是,老天爺給人氣受,是常事兒,人得受著!你的想法是歪理,我講的才是正理,北大荒的理!”


    趙天亮說:“我對你動不動就訓我們也有意見!”


    張連長:“還有意見以後再提,給你的半分鍾過了!第一排聽我口令,向前一步——走!向右——轉!你們都跟著他,把麻袋收集到倉庫去!”


    趙天亮低聲對徐進步嘟囔:“半分鍾裏,我說的沒他說的多!”


    徐進步瞟了一眼張連長的背影,說道:“這就叫,官不大,僚不小。”


    張連長猛地回頭,瞪著他倆:“說什麽呢?”


    徐進步趕緊朝趙天亮一指:“不是我說的,是他說的!”說完,便朝一條麻袋跑去了。


    趙天亮轉頭望著徐進步,生氣地說:“這不是陷害我嘛!”


    楊秉奎和周萍一前一後朝這邊走過來。張連長看到他們,想轉身走開。


    楊秉奎:“張連長,站住。”


    張連長站住了,掏出煙和打火機。


    “我跟你說話,你不許吸煙。”楊秉奎將張連長手裏的煙奪了過去,叼自己嘴上,又指了指張連長手中的打火機。張連長隻得按著打火機,伸到楊秉奎嘴邊,同時狠狠瞪了周萍一眼。


    楊秉奎緩緩吐出一口煙,對張連長說:“旁邊說幾句話。”


    張連長隻好跟著楊秉奎踱向一旁。


    楊秉奎:“你不拿好眼色瞪人家姑娘幹什麽?”


    張連長:“我沒瞪她。”


    楊秉奎:“瞪了就是瞪了,事實那否認得了嗎?我覺得人家姑娘挺不容易。歸在你們連了。”


    張連長:“老爺子,她是硬跟來的。我沒那麽大權力呀。”


    “她的情況我了解過了,我的話你照辦就是了,算給我個麵子。”


    “不是我不給您麵子,可她父親是資本家,不符合咱們兵團的成分要求。”張連長一本正經地說。


    “民族資本家!”楊秉奎正色糾正。


    “資本家就是資本家,那還有什麽區別?”張連長鐵麵無私地說。在他眼裏,不管是什麽類型的資本家,都是反動派。


    楊秉奎:“資本家和資本家,當然有區別!我看你政治水平不怎麽樣!”


    周萍緊張地盯著他倆,列著隊的知青們則用同情的眼神看著周萍。


    張連長有些為難:“老爺子,您的批評我虛心接受,可這件事,我真的……”


    “說來說去,我看你是成心不想給我麵子!”楊秉奎有點生氣,轉身對周萍說:“咱不跟他瞎耽誤工夫了,我給你找個更好的連隊!”


    卡車和馬車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有的知青方陣已經上了車,沒有上車的知青方陣正準備上車。周萍急得又快哭了。


    曲幹事走過來,對楊秉奎“啪”地敬了一個軍禮:“站長同誌,我們團長囑咐我一定替他向您問好!我馬上要坐卡車回團部去了,您有什麽要捎給團長的話沒有?”


    楊秉奎:“小曲,你來得正好!這上海的女學生,我勸張連長收到他的連,張大連長不給我麵子。你看怎麽辦吧。”


    曲幹事早就認識周萍了,揣著明白裝糊塗:“張連長,這你就不對了。你怎麽能連站長同誌的麵子都不給呢?”


    張連長有些急了:“哎,曲幹事,話不能這麽說啊!她的情況,你又不是不清楚。同情歸同情,感動歸感動,事情歸事情,不是連你都沒權力……”


    曲幹事擺了擺手:“得了得了,別說那麽多了,什麽權力不權力的,我代表團長做決定,她就歸在你們連了!”


    張連長還想爭辯,曲幹事把他扯到一旁,低聲說:“我不是裝好人,明擺著,隻能先收在你們連了!這老爺子要不高興起來,團長也會不高興,師長也會不高興,這點事兒你都不懂?”


    曲幹事跟張連長說完,又笑著對楊秉奎說:“老站長,張連長同意了,您放心吧。”


    楊秉奎轉頭對周萍說:“聽到了吧,你也放心吧。”


    周萍抹抹眼淚,破涕為笑。


    楊秉奎走到張連長跟前,嚴肅地說:“以後不許你叫我老爺子,我有那麽老嗎?我還打算找個伴兒呐!都像你那麽叫,我不隻有找老太婆了?你給我記住!”


    倉庫裏,趙天亮把麻袋一條條碼好,剛要喘口氣擦擦汗,見徐進步和幾名知青抱著麻袋也走了進來。徐進步剛放下麻袋,被趙天亮一把揪住了衣領。


    趙天亮恨恨地:“剛才明明是你說的話,為什麽往我身上賴?!”


    徐進步掙紮道:“儂這等樣不來賽不來賽,阿拉上海泥膽子小的賴,阿拉視儂的膽子大的賴……儂不是蟲,阿拉是蟲,好?”


    趙天亮狠狠將他推開:“哼,我膽子大,就該什麽不利的事都往我身上推嗎?”


    徐進步還沒來得及把狡辯的話說出口,倉庫外傳來一片“烏拉”之聲。他們一齊跑到倉庫門口,朝七連那邊看去,隻見隊形已經散亂開了,女知青們圍成一團,男知青們往空中拋帽子。


    孫敬文:“準是那名混來的女生混成功了,大家為她高興。工夫不負鐵了心的人啊!”


    張連長帶著知青們走在山腳下的公路上。而所謂公路,其實隻不過是包括拖拉機在內的各種大大小小的車輛壓出來的一條土路。


    張連長不知把哪個知青的行李扛在肩頭,手拎網兜。盡管如此,他的步速還是比知青們快許多。徐進步、王凱和孫敬文拖著各自的大包小包走在最後邊。徐進步的軍綠色大書包背在身後。王凱盡量讓自己的步速跟他保持一致,邊走邊從徐進步背包的縫隙裏掏糖,邊掏邊往自己兜裏揣,徐進步渾然不覺。


    冷不丁地冒出來一個聲音:“人不能太貪,差不多就行了。”


    徐進步猛然轉身,見是孫敬文,問:“你說什麽?”


    孫敬文看一眼王凱,對徐進步說:“沒說你,自言自語呢。”


    徐進步往前邊看了看,說:“咱們三個不能走在最後,讓女知青笑話!”說著,便加快了腳步。


    王凱拍拍孫敬文的肩:“哈爾濱的,沒出賣我,夠義氣!”


    孫敬文伸出一隻手:“我夠義氣,你也得夠意思吧!”


    王凱從兜裏掏出塊糖,剝去糖紙,塞在孫敬文嘴裏:“我低血糖。”


    孫敬文嚼著糖:“酒心兒的——我也低血糖!”說完,便緊跑幾步,也追上徐進步,從背包裏往外掏糖。


    張連長把肩膀上的行李往地上一撂,站在路邊等知青們的大隊伍跟上來。


    徐進步跑了過來:“連長,允許提個問題嗎?”


    張連長點點頭:“可以。”


    徐進步:“就沒有一條好走點兒的路了嗎?哪怕一條要多走幾裏的路。”


    “我帶你們走的正是最好走的路,起碼在這一帶是這樣。這裏本沒路,拖拉機一過,路就出現了。”說完,便又扛起行李往前走。


    徐進步回頭看趙天亮一眼,說:“他這最後一句怎麽聽著像誰說過的話?”


    “套用魯迅的話。”趙天亮馬上說出了出處。


    徐進步一拍腦袋:“啊,想起來了,‘世上本無路’那一句,難怪聽著有印象。可就他,八成沒讀過魯迅的什麽書吧?”


    “你怎麽知道我沒讀過魯迅的書!”張連長回過頭,瞪著他厲問。


    徐進步被他瞪得一哆嗦,趕緊擺手道:“不是我說的,是他!我從不背後說領導的怪話。”他又企圖往趙天亮身上賴,賴人仿佛也有慣性。


    趙天亮一晃拳頭:“我揍你!”


    “你犯不著揍他。這一次我聽得清清楚楚,明明是他說的!”張連長給了他個公道,接著,又大聲說,“都站住吧,原地休息休息!”


    知青們如逢大赦,把行李當成坐椅就地坐下。


    張連長掏出煙來,點上。


    趙天亮:“連長,我有問題。”


    張連長咂吧著煙:“提。”


    “在小火車站那兒,別的知青都有卡車送、馬車接,為什麽單單我們,非得自己帶著行李走這麽遠的路?”


    “就是,起碼也該來輛馬車接接我們吧!”王凱揉著腳踝附和。


    楊一凡也插嘴道:“難道你們連隊連一輛馬車都沒有嗎?”


    “重說一遍,誰們連隊?”張連長眼睛一瞪。


    楊一凡忙不迭地糾正道:“說錯了,說錯了,咱們連隊……”


    上海女知青薛豔:“我們的箱子到哪兒去了?不會丟了吧?”


    上海女知青謝菲:“要是丟了,我連手紙都沒得用了!”


    哈爾濱女知青高潔跟林麗咬耳朵:“但願別和上海女知青分在一起,事兒多!”


    孫曼玲聽到了她們的話,搖著頭衝她倆使眼色。


    張連長彈了下煙灰,慢條斯理地:“第一,你們的箱子絕對不會丟。一路上,團裏派了專人負責,估計不久就會用卡車送到連隊……”


    徐進步:“不久是多久?”


    “最晚半個月吧。”


    知青們不由得你看我,我看你。


    張連長繼續說:“第二,用卡車送的知青,他們的連隊比我們七連更遠。用馬車接的,他們的連隊比我們近些。我們七連距離小火車站不遠不近……”


    趙天亮:“多少裏?”


    “三十七公裏。”


    “三十七公裏?!”


    知青們全都愣住了。


    張連長安慰道:“不要急嘛,我也很內疚啊!實際情況是,連裏是派了爬犁來接我們的,但接連下了幾天雨,路被水淹了,爬犁隻能在半道迎我們了。我們呢,再走過塔頭甸,就能與連隊的爬犁會合了。”


    高潔有些納悶:“又不是冬天,怎麽用爬犁接我們?”


    張連長剛想給她解釋,一直在默默點名的孫曼玲突然向他發作起來:“帶隊的,你幹什麽吃的!少了一個人!”


    張連長趕緊起身清點人數。


    “還點什麽呀你,我點兩遍了!”孫曼玲凶巴巴地打斷他,“少了那個上海的小可憐兒周萍。這下不知她又哭成什麽樣兒了——你還吸煙!”


    張連長這才把手中的煙扔到地上踩滅:“剛才走在後邊的舉手。”


    一旁幾名正在休息閑聊的知青怯怯地舉起手。


    張連長瞪著眼睛:“混賬!走在最後的人掉隊了,你們都不報告!”


    王凱委屈地說:“我們也沒注意到啊!”


    “還頂嘴!你應該注意到!”


    正說著,一個瘦小的人影一搖三晃地從遠處走來。


    趙天亮向遠處一指:“看,她來了!我去接接她!”


    張連長伸手攔住趙天亮:“別去接,讓她鍛煉鍛煉!”


    趙天亮冷冷地看了張連長一眼,撥開攔住他的胳膊向周萍跑去。


    滿麵淚痕的周萍,雙手各拎一隻皮鞋,赤著腳一瘸一拐地走著。


    趙天亮迎上去:“腳打泡了?”


    周萍無力地點點頭,鼻子一酸,眼淚又噙滿了眼眶。


    趙天亮轉過身背向她,蹲了下去:“背你。”


    “我不用你背。”周萍倔強地說著,繞過他,蹣跚著朝前走。


    趙天亮站起來,跑到她前邊,又蹲下去。


    周萍站住了:“我說了,我不用你背。”


    “你也不能白讓我蹲兩次啊,讓大家都等你太久,不好吧。”趙天亮勸著。


    “我怎麽這麽沒出息啊!”周萍哭了,將兩隻鞋擲在地上。


    趙天亮默默撿起鞋,拎著,第三次蹲在她跟前:“我可第三次為你蹲下了,我從沒這麽求人讓我背過。”


    趙天亮背著周萍從遠處走來。


    張連長看著趙天亮放下周萍,大聲訓斥:“不許哭!我就受不了你們動不動哭鼻子抹淚的!是你自己死乞白賴跟來的!”


    “你混蛋!”趙天亮瞪著張連長。


    “你!”


    趙天亮將手中的兩隻鞋一前一後地扔向張連長,被張連長躲了過去。緊接著趙天亮向張連長撲過去,被張連長一下子甩出老遠。


    王凱和楊一凡將趙天亮扶了起來。趙天亮向後一甩胳膊,把二人甩開,接著又向張連長撲去,卻被沈力一把拽住了胳膊:“幹什麽你!”


    趙天亮掙紮著:“你別管!我早就忍著他了!”


    孫曼玲伸開雙臂,攔在趙天亮跟前:“你不累是不是!”


    張連長:“別攔他!誰也別攔他!我看他想怎麽樣!路上我是你們帶隊,到了連隊我是你們連長!想跟連長打架,反教了!”


    大家七手八腳地把趙天亮推到一旁,把他和張連長隔離開來。


    周萍撿起自己的鞋,一邊抽搭著眼淚,一邊穿鞋:“連長,都是我不好,我一步不落就是了。”


    孫曼玲對張連長說:“連長,大家早上沒吃飯,又走了這麽久,都累嘰歪了,您既然是連長,有火也應該壓著點,不能跟我們戰士一般見識。”


    張連長發狠地說:“都起來!誰也別裝草雞,繼續往前走!”說著,他走到周萍跟前,將周萍拽起來,扛麻袋似的,扛在肩上。


    大家跳躍著,經過一片閃著水光的塔頭甸。


    還趴在張連長背上的周萍不好意思地小聲說:“連長,求求你,讓我自己走吧。”


    張連長:“你腳上磨出了這麽多泡,自己怎麽走?這塔頭甸子裏的水,是各種細菌的大本營。五八年,我們那批轉業兵來的時候,一個戰友腳上的泡也破了,可他偏要強……結果得了敗血症,死啦。我不能忽視那種教訓,盡管我背的是資本家的女兒。”


    周萍小聲說:“如果我能以兵團戰士的身份死,就是死了也值。”


    “別廢話!資本家女兒的命,那也是一條人命。”


    趙天亮趟著水走在張連長旁邊。周萍扭頭看趙天亮,淚汪汪的眼睛帶著詢問:我該怎麽辦啊?


    張連長停在塔頭上喘著氣,流著汗。


    趙天亮有點不好意思:“連長,剛才是我不好,讓我背她一會兒吧。”


    徐進步站在一個塔頭上,一點也不知道身後背包裏一長截手紙垂下來了。上海女知青謝菲站在另一個塔頭上,用上海話朝他喊:“你把你那尾巴卷起來行不行,拖那麽長尾巴,演大老鼠啊!”


    徐進步將書包移到身前,往書包裏塞手紙,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伸手從書包裏掏出一個塑料袋來一看,發現糖隻剩幾顆了。他快要哭出來,忘記自己是在塔頭上,一跺腳,失足滑下了塔頭。


    “我的畫夾!誰幫我撿!”北京知青沈力看著自己的畫夾被水流漂走。


    上海女知青薛豔彎腰想幫他撿起,卻被另一個塔頭上的張連長喝止:“不許撿!大家注意,這裏水深!也許水下還有沼澤坑,都小心點,過了這一片就安全了。”


    遠處,有人用長樹枝挑著紅背心在向他們搖擺。


    知青們終於坐上了三輛拖拉機牽引的爬犁。暖日當頭,疲憊的青年們互相靠著打起盹來。


    徐進步和孫敬文閉著眼睛說話。


    徐進步:“咱們之中有扒手。”


    孫敬文:“不會吧,連長不是說了嘛,能來的都是大大的良民。”


    王凱:“哎,孫敬文,‘小地包’不就是地麵上隆起的一個小土包包嗎?你這個綽號太低級了吧。還是咱們上海來的這位兄弟的綽號有文化——‘小黃浦’!讓人聯想到黃浦江,黃埔軍校,再加一個小字,受尊敬,又招人疼。起綽號也要起得高級。”


    孫敬文:“好歹我的綽號是別人送給我的,我不接受都沒辦法。而他的綽號是自己送給自己的,見人就推銷,別人想不接受都難!”


    “小弟,說話別帶刺兒!”孫曼玲教誨弟弟,轉臉又對徐進步說,“‘地包’是我們哈爾濱市的一個區,我家住那區。”


    孫敬文:“哈爾濱的貧民區!”


    一名叫吳敏的哈爾濱女知青道:“哈爾濱沒有貧民區,不許汙蔑社會主義。”


    孫敬文也猛地睜開了眼睛,瞪著吳敏,較真地:“你敢說沒有?!”


    孫曼玲打斷他:“小弟!不許再抬些不三不四的杠!”


    周萍坐在趙天亮身旁,悄悄地往他手裏塞東西,他低頭一看,是兩塊糖紙亮晶晶的糖。


    周萍:“謝謝你背我。隻有兩塊了,酒心巧克力。”


    徐進步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剛好看到了那兩塊糖,他皺了皺眉頭,覺得有點納悶。


    爬犁顛顛簸簸地行駛著,目之所及盡是莽原荒野山廓水支。不知什麽地方傳來了悠悠的號子聲:


    兄弟們使把勁兒喲!


    嘿喲!


    咱們就往前悠呀!


    嗨喲!


    誰要是藏點勁兒喲!


    嘿喲!


    他也就不能夠呀!


    嗨喲!


    ……


    知青們睜開眼睛,尋找聲音的來處。


    灌木叢遮掩的河灣那兒,拐出一些人來。幾名老戰士和兩名知青樣子的青年——他倆一個叫張靖嚴,一個叫齊勇。他們二人一組,用顯然是臨時砍下的樹段當作杠子,用柳條和野草編成的繩子,抬著一隻大柴油桶。桶在河水中半沉半浮,河水沒過了他們的腰。


    大家看呆了。


    張連長從爬犁上站起來,一擺手,兩輛爬犁停了。河裏的老戰士也停止了前進,為首的機務排尹排長問張連長:“連長,你怎麽才把這些知青接回來呀?”


    張連長:“路上不順。你們怎麽回事啊?”


    尹排長歎了口氣:“我們更不順,拖拉機陷住了,隻好順河往下抬。眼瞅要麥秋了,機械沒油喝那還行!這樣抬才抬得動,要不咋辦啊。”


    另一名老戰士:“連長,有煙沒有啊?”


    “有!有!”張連長連聲應和著,跳下爬犁,趟著水大步走向河邊。


    一名老戰士連忙阻止他:“別下河,扔給我們就行!”


    張連長卻已舉著煙和打火機下了河,走到老戰士們跟前,將煙一一送到他們唇邊,並替他們點燃。


    張靖嚴和齊勇抬最後一杠。齊勇:“還有我倆呢!”


    張連長:“沒了!有也不能給你倆知青吸!小齊,你上去,我來!”


    齊勇一指張靖嚴:“我頂得住,你還是替他吧!”


    張靖嚴:“你頂得住我就頂不住了?我是班長,連長當然得替你!”


    話音剛落,起繩子作用的柳條突然斷了,桶猛地往下一沉。三人仰倒河中,撲騰起片片水花。


    在岸上的趙天亮看到這一幕,迅速解開自己的行李,拿著行李繩飛快地跑到河邊,不管不顧地下了河,抬起最後一杠。


    一雙手在往頂棚糊一張報紙,卻怎麽也糊不上。


    這是一間有著對麵炕的知青宿舍。盡管是對麵炕,但每鋪炕僅能睡五六個人而已。


    糊報紙的是黃偉,傅正雙手高舉糨糊盒。他倆也是哈爾濱知青。他們與齊勇、魏明都是老高三,並且都是同學。而張靖嚴是和他們同校的老高三,在校時就入黨了。


    傅正:“臨時宿舍,別太認真,差不多就行。”


    黃偉:“那也得糊上去啊!”


    隻聽“砰”的一聲,宿舍門被撞開了,孫敬文、趙天亮等新來的知青,扛著行李從外麵闖了進來。但聽“嘭通”一聲,黃偉被他們的突然闖入嚇了一跳,從椅子上跌了下來,倒在地上,糨糊盆扣在炕上,糨糊濺得四處都是。


    傅正抹去臉上的糨糊,拉起黃偉,呆望著一炕狼藉。


    孫敬文連忙道歉。


    傅正緩過神來,擺擺手:“沒什麽,小事一樁!”


    黃偉眼睛到處尋摸擦糨糊的東西,看了一圈也沒找到,便脫下上衣去擦炕上的糨糊。


    “我去打盆水。”孫敬文從網兜裏取出臉盆往外邊走,不料與正要進宿舍的齊勇撞了個頭碰頭。孫敬文又連聲道歉,可是這次換來的不是原諒,而是狠狠的一記耳光。


    “憑什麽打人?!”趙天亮幾步跨過來,護在孫敬文身前,瞪著齊勇。其他幾個知青也跨過來,站在趙天亮左右。


    王凱指斥齊勇:“‘小地包’又不是故意的!”


    楊一凡:“欺負我們新來的?!”


    “我去打水,我去打水。”徐進步從地上撿起盆,溜了出去。


    黃偉一把將齊勇扯開:“你發什麽神經?!”


    齊勇一掌推開趙天亮,橫著膀子撞開新來的知青們,揚長而去。


    趙天亮瞪著齊勇的背影說道:“這件事,不能就這麽算完了!這可是我們新知青來到連隊的第一天,我一定要代表新知青向連裏抗議這件事!”


    大家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著。


    “對,不能就這麽完了!”


    “打人者必須公開道歉!”


    “隻道歉不行,連裏必須給他處分!”


    黃偉語氣和緩地說:“你們當然有抗議的權利,不過呢,這會兒先認識一下行不?我叫黃偉,哈爾濱知青,老高二,他叫傅正,也是我們哈爾濱那嘎噠的,和我一樣,老高二。”說完,向趙天亮伸出一隻手。


    趙天亮沒握黃偉伸過來的手,也沒說話,他朝炕上望一眼,也脫下上衣去擦起來。


    傅正輕笑道:“還挺有性格,我喜歡有性格的人。”


    黃偉走到兩眼發直的孫敬文跟前,拍拍他肩膀:“放心,我們都是見證人,會替你主持公道的。你喜歡睡有窗那邊還是沒窗那邊?”說罷,拎起了孫敬文的行李。


    孫敬文奪過行李:“不用你管!”


    一陣哨音打斷屋裏的爭執。


    “連長叫放下行李就集合。”孫曼玲探進頭來通知,發現她弟弟臉上掛著眼淚,便走進來,問:“小弟,誰欺負你了?”


    黃偉賠笑著說:“剛才發生了點不愉快,不過已經過去了。”


    孫敬文氣鼓鼓地:“沒過去!”


    徐進步端著盆水進來了,見趙天亮還在擦炕上的糨糊,趕緊聲明道:“我可不睡這兒。”


    趙天亮:“是糨糊,又不是別的東西。”


    徐進步:“糨糊扣炕上了,那能擦幹淨嗎?還不進到席縫裏啦?以後還不招蒼蠅?”


    趙天亮默默將自己的行李和網兜擺到擦過的炕麵兒上,又替徐進步將行李和網兜擺在自己騰出來的地方,問:“這樣行了吧?”


    徐進步沒再吭聲。


    “快去集合吧!”傅正向窗外看了看,催促大家。大家擱下手裏還沒整理完的行李,皆匆匆而去。


    黃偉想對孫敬文說什麽,傅正悄悄扯了他一下,對他使眼色,意思是,沒事,他姐哄哄他就好了。黃偉沒再說什麽,跟著傅正離去。


    孫曼玲用手絹替弟弟擦眼淚:“告訴姐,剛才究竟怎麽回事兒?究竟誰欺負你了?”


    “姐,咱倆要求調到別的連隊去吧!”孫敬文推開姐姐的手,衝出了宿舍。


    一隊拖拉機開了過來。張連長的口令聲被拖拉機聲蓋住。拖拉機總共十二台,每兩台一縱列,由新到舊縱向列開。不過,即使是舊拖拉機,也擦洗得幹幹淨淨。拖拉機的縱列後,是八掛大車一字排開,套在車上的馬匹精神抖擻,佩戴紅花、鈴鐺。


    大車後邊是兩排老戰士。其實他們年紀並不老,平均年齡也就三十二三歲。尹排長站在第一排老戰士排頭,響亮地喊了一句“敬禮”。於是,新來的知青們臉上掛著莊重,接受了老戰士們齊刷刷的敬禮。


    韓指導員走過來,親切地說:“大家請稍息吧。我叫韓經泰,是咱們七連的指導員。我是江蘇人,畢業於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學院……”


    徐進步突然冒出了一句:“海軍學院的,到北大荒來幹什麽?”


    韓指導員輕輕一笑:“我聽到你們中有人感到奇怪了。關於我的經曆,以後再告訴你們。”他用手指著後麵的拖拉機和大車說道:“在咱們兵團,一般連隊隻有七八台拖拉機,可咱們七連卻有十二台!不久後,師裏還要獎給我們一台,七十五馬力的,因為我們是最早在這裏開墾、播種、收獲的連隊。拖拉機是咱們的寶貴財富,人更是。你們來了,我們七連更加人強馬壯了。也許你們中有誰還想問——明明一個常見的農村嘛,為什麽非叫‘連隊’呢?這個‘農村’和普通的農村有不同嗎?有,那就是軍號聲!它意味著連隊在下達命令——小李,吹一遍!”


    年齡最小的哈爾濱知青——隻有十五歲的李鳴演示起了各種軍號:“起床號”、“午休號”、“集合號”、“熄燈號”。新來的知青們以後就要在這些長長短短的號聲中作息操練,蹉跎自己年輕的歲月。而北大荒的每個黎明、日出、黃昏、日落和夜晚,也就要如同這些號聲一般,縈繞在每個知青茫然的青春記憶裏。


    迎接新知青的聯歡會在天色擦黑的時候開始了。篝火燃起處,傳來手風琴和二胡的聲音,有人唱樣板戲,笑聲使北大荒的原野顯得更加空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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