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乍起,楊樹的葉子變黃了,黃葉在枝上舞蹈,像金色的鱗片閃動。趙天亮獨自坐在馬號裏寫信:


    哥:


    我的情況,不出我自己所料。但是我能扛住。有時候我會和曉蘭姐比。一比,覺得自己麵臨的事簡直不算件事兒了,我是指心理壓力方麵。回到連隊的兩個月裏,天天割豆子。大豐收原本是喜人的,但疲勞將喜悅抵消了。我挺佩服我們連的女知青的,她們表現出的韌勁讓我暗暗吃驚,也讓我自愧不如、五體投地……


    此時,女知青宿舍裏,孫曼玲又撕起了床單。女知青們都呆呆地看著。高潔忽然打開箱子,找出一條床單,往炕上一扔,誰也不看,說:“不夠撕我的。”


    “夠。起碼夠今年用了。”孫曼玲動作熟練,雙手扯著床單的兩邊,果斷地從中間一扯,“嘶”的一聲,床單就一撕到底了。


    “那明年撕我的!”高潔補充說。


    在撕床單發出的聲音中,沉默的氣氛打破了,女知青們七嘴八舌地說:


    “後年我貢獻一條床單。”


    “大後年我……”


    “大後年?怎麽也沒個人明確地告訴我們,我們到底要在北大荒待多少年?”


    “不是說三五年輪換一批嗎?”


    “要是三年就輪換,我的床單省下了!”


    “三年,想得倒美,那也太便宜咱們了吧?”


    吳敏左手一隻鞋,右手一隻鞋,沒好氣地相互拍打。大家停止了議論,目光都轉向她。吳敏將鞋往地上一摔:“我就不明白了,既然能收割黃豆的農機具還沒造出來,還隻能用鐮刀割,春天為什麽要向那麽一大片土地上播種黃豆?”


    “為了多出口。”方婉之從門外走了進來。


    吳敏見是她,便把鞋穿上了:“那也得量力而行吧?秋天有多大的收割能力,春天就應該播種多大的地塊!”


    方婉之已經在纏鐮刀把了,一邊纏一邊說:“多出口是為了能使國家多賺些外匯,多賺些外匯是為了多買些國外先進的東西,包括先進的農機具。另外,國家每年還用我們北大荒收獲的黃豆,無償地援助給予我們關係友好的兄弟國家,我們也同樣需要他們在國際舞台上的支持。”


    沒有人再說什麽了。包括吳敏在內,都紛紛從孫曼玲手中接過布條纏鐮刀把兒。


    方婉之叮囑大家:“不要纏得太厚。厚了,刀把就變粗了。手握不緊,用起來反而累。我知道大家都在堅持著。再苦幹幾天,我們今年最艱苦的勞動就結束了。有一個情況大家不太知道,年初的時候,團裏估計,今年分到咱們七連的知青大約是二百人左右,所以咱們連播種的黃豆地塊很大。但是沒料到,各師各團一爭,分到咱們七連的,才你們五十幾個人。”


    有人聽聞,小聲地嘟噥:“鬧了半天五十幾個人頂二百多人用!”


    另一個人幫腔:“這要是戰鬥,咱們更慘了!”


    方婉之沒回應他們,轉頭叫道:“吳敏。”


    正梳頭的吳敏看她,準備挨訓。


    方婉之將鐮刀遞給吳敏:“你的。你剛才的話有道理。能收多少,才種多少,現代農業生產,需要這種客觀理性的計劃,我會把你的意見向連裏、團裏反映的。”


    吳敏趕緊說:“向連裏反映反映我同意,您可千萬別向團裏反映,萬一惹得誰不高興,我擔待不起。”


    方婉之笑了。


    謝菲突然失聲尖叫。大家都吃驚地望過去,隻見她指著自己的被褥,抖著聲音說:“耗子,咬破我枕頭,在裏邊下崽了!”


    孫曼玲手捂心窩:“那你也別叫得那麽恐怖啊,差點兒把我的魂兒嚇出來!”


    “哎,你魂兒啥樣?什麽時候讓大夥兒見識見識?”


    謝菲急了,抱怨道:“你們都袖手旁觀呀!沒人幫我處理耗子崽呀?!”


    正纏著鐮刀把的周萍放下鐮刀,默默走過去,翻看了一下她的枕頭說:“不能枕了。”


    薛豔不以為然道:“她兩隻枕頭,一隻是枕著的,那一隻是摟著的。”


    “從小養成的習慣,有啥法子呢?”謝菲滿腹委屈地替自己辯護著。


    周萍問她:“我替你扔了?”


    謝菲連連點頭。周萍雙手捧起枕頭,在大家的注視下走了出去。孫曼玲望著她的背影感慨道:“看不出,她還真夠膽大的!”


    高潔點點頭:“人不可貌相嘛。”


    周萍捧著枕頭站在宿舍外四望,不知該把那隻枕頭扔到哪兒去。她忽然看到了一棵大樹,走了過去。正好趙天亮扛著一把鍁,鍁把上掛著個籃子,走在村路上。他看見周萍,覺得奇怪,便朝她走去。周萍正在大樹下發愣,那隻被老鼠做了窩的枕頭放在地上。


    趙天亮走到她身邊,歉意地說:“那天在河邊,我心情特別不好,不是成心不理你,別生我氣啊。”


    周萍一笑:“我理解。”


    “沒人逼你離開七連吧?”


    周萍點頭。


    “那就好。”趙天亮朝枕頭揚了揚下巴,“這什麽意思?”


    “耗子在謝菲這隻枕頭裏下崽了,我替她捧出來,可又不知再該怎麽辦才好。”


    “這還有什麽猶豫的?”說著,趙天亮便抬起一隻腳,朝枕頭踏下去。


    “別……”周萍見阻止不及,便伸手推了他一把。單腳立著的趙天亮站不穩,摔了個趔趄。籃子裏的百合根滾了出來。


    “對不起!”周萍拉起趙天亮,幫他把散落地上的百合根撿起。


    趙天亮也和她一道撿那些百合根:“我父親脾氣不好,別人告訴我野百合根祛燥敗火。”


    周萍補充:“還舒肝明目。”


    撿完百合根,二人都直起腰。趙天亮看著枕頭又問:“不讓我踩,你還想養著呀?”


    周萍:“踩死心太狠了。”


    趙天亮笑道:“我倒落了個心狠,依你怎麽辦?”


    “挖個洞,把它們埋了吧。”


    “埋了就不心狠了?等於活埋!”


    “為這棵樹增加點兒肥料,也算死得其所。”


    趙天亮拖長著音調說:“好,聽你這心不狠的。”說罷,他便動手挖坑,將那枕頭填進坑裏埋了,又用腳在平坑的土上踩了踩。正在這時,突然有人說了一句:“幹什麽呢?”


    兩人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張連長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他倆身後。


    趙天亮停下腳:“沒幹什麽,埋了個枕頭。”


    “埋枕頭?”張連長狐疑地看看他。


    周萍趕緊糾正:“不是,是耗子……”


    “一個人說!到底是埋枕頭,還是埋耗子?!”


    周萍:“耗子在枕頭裏下崽了,我倆剛才連枕頭埋了。”


    張連長指趙天亮,又指周萍:“你、你,你倆別老往一塊兒湊,誰知道你倆湊一塊兒又給連裏惹什麽麻煩!聽明白了?”


    周萍小聲地:“明白了。”


    連長轉身走了。


    趙天亮望著連長的背影嘟噥:“咱倆也沒老往一塊兒湊啊!”


    周萍道:“咱倆以後注意就是了。”


    尹排長手握鐮刀,背手站在男知青宿舍前。一、二兩班知青懶懶散散地走出宿舍,分班站在尹排長麵前。二班的人個個頭纏白布條,其上寫著“堅持!”、“忍耐!”、“咬緊牙關!”、“不成功便成仁”、“男兒有淚不輕彈”等等。


    尹排長一一看著,不動聲色地:“都取下來。”


    二班長帶頭,默默取下。


    “揣兜裏,留著,需要時纏刀把兒,包手。人家孫曼玲班長貢獻了自己的床單,不是讓你們男知青用來出洋相的。決心決心,心裏有就行了。都吃早飯了?”


    大家齊聲地:“吃了!”


    尹排長目光轉向趙天亮:“趙天亮,你呢?”


    趙天亮應道:“我也吃了。”


    尹排長點點頭:“我聽說,有的人,為了多睡那一小會兒,連早飯都不吃,空著肚子就下地了。人是鐵,飯是鋼,不吃早飯不允許。不是‘不行’,是‘不允許’。你們兩位當班長的,每天早上心裏要有數,誰沒吃早飯,要如實向我匯報。那,咱們就全排在這兒等他去吃完早飯……”


    這時,齊勇突然站出來,說道:“報告排長……”張靖嚴在旁邊悄悄扯了他一下。


    尹排長看在眼裏,命令地:“一班長,有話就說。”


    齊勇扭頭看看張靖嚴,猶豫了一下說:“一班戰士趙天亮撒謊,他沒吃早飯!”


    趙天亮怒視齊勇。


    尹排長嗔責道:“沒吃就是沒吃,有必要撒謊嗎?沒聽到起床號?”


    “聽到了。起了幾起,沒起來,迷迷糊糊又睡過去了。”


    尹排長大聲地:“一班長,陪他去吃早飯。狼吞虎咽不行,成心耽誤大家的時間也不行。立刻去吧。”


    齊勇猶豫著,不太情願。尹排長把臉一板:“聽到沒有!”


    張靖嚴想為他倆解圍,便說:“排長,請允許我陪趙天亮去吃早飯!”


    “不行!一班長,趙天亮,出列!”


    齊勇和趙天亮從隊列裏跨步出來。


    “你們兩個聽口令!向右轉!目標食堂,跑步走!”


    齊勇和趙天亮遵命向食堂跑去。這時,二班長也報告二班的兩名知青沒吃飯,尹排長命令他們快去,於是,二班長也學齊勇,點出兩名戰士,跟著跑去……


    食堂裏,湯洋洋伏在賣飯的小窗口那兒,饒有興趣地看著趙天亮和二班的兩名知青大口大口地吃饅頭,饅頭還沒咽下去就喝湯。


    二班長看他們吃得這麽急,便說:“慢點兒慢點兒!別太急,不是代表一班二班在比賽嘛!是不是,一班長?”


    齊勇瞪著狼吞虎咽的趙天亮:“趙天亮,我可不是你阿姨,如果你再有第二次……”


    趙天亮將湯碗使勁兒往桌上一頓,碗裏的湯濺了出來,濺齊勇一臉。齊勇謔地一下子站了起來。趙天亮也站了起來,虎視眈眈地瞪著他。


    二班長不想他們生事,勸道:“哎哎哎,二位,你們這是幹什麽呢!別忘了全排都在等著!”


    湯洋洋一轉身,衝著正在忙活的魏明喊道:“老魏,一班長要跟他的戰士打架!”


    魏明立刻放下手裏東西,從廚房裏走出。見齊勇先坐下了,接著趙天亮也坐下了,他又退了回去。


    指導員和連長各拿鐮刀走出連部的裏間屋。見號手李鳴一手握著號,又在炕上睡著了。連長想叫醒李鳴,卻被指導員製止了,指導員低聲說:“這孩子,每天起得比誰都早,讓他睡吧。”


    連長問他:“團裏要把咱們連的馬車都調到水利工地去,你有什麽招對付?”


    指導員兩手一攤:“我也沒招,拖吧。”


    男知青宿舍門前,男知青們已經都坐在兩掛大車上了,隻有尹排長還在車下踱來踱去。


    一車老板:“老尹,別等了!讓他們吸取次教訓,走到地裏去!”


    尹排長瞪了對方一眼,意思是,我還沒急呢,你急個什麽勁兒!


    趙天亮等跑來……


    馬車來到豆地地頭,停在鑽天楊下。豆地裏,女知青們已在收割了。尹排長下了馬車,二話不說,彎下腰就開始收割;男知青們也跟著割起來。


    收割緩慢地進行著。尹排長緊割幾下,割到了張靖嚴身旁。他靠近張靖嚴道:“靖嚴,多包涵啊!”


    張靖嚴抬頭問:“哪方麵?”


    “在宿舍門前的時候,我那也是想要樹立一下我排長的權威。”


    張靖嚴淡淡笑了笑:“我猜到了,效果挺好。”


    尹排長繼續解釋道:“些個小知青我倒不怕鎮不住他們,怕就怕齊勇犯起倔來不服我管。訓他吧,他是老高二,得考慮他的麵子;不訓他吧,我排長沒麵子。”


    “我認為,該訓,那就得訓!”


    知青們先後割到地頭,坐下休息。趙天亮找到了張靖嚴,走過去坐他身旁,慚愧地說:“又使你受我牽連,挨了訓。”


    張靖嚴笑笑:“如果你知道我和尹排長什麽關係,就不會說這種話了。”


    “什麽關係?”趙天亮不解地問。


    “他救過我的命。我剛來那一年,不慎被沼澤陷過一次,眼看要沒頂了,他用他的皮帶救了我……”


    趙天亮尷尬起來:“我還以為你們關係不好呢。”


    張靖嚴摟了他的肩一下,兄長般地說:“記住,隻有當你特別了解一個人的時候,才有資格通過他的言行,這樣以為或那樣以為。尹排長是一個值得你多加了解的人。”


    割倒豆棵的豆地麵積越來越大,豆棵未被割倒的麵積越來越小。日升日落之間,鑽天楊的葉子一片片飄落了,連部牆上的日曆被一頁頁扯下。馬車來去的轔轔聲裏,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冬天不約而至。


    馬車行駛在大雪中,車上人人身披雪花。


    趙天亮在呆呆地想著心事。


    “小黃浦”雙手接雪花,問:“這真是雪嗎?”


    “小地包”翻了翻白眼:“不是雪是什麽?”


    “我不是沒見過雪嘛!”“小黃浦”將接了雪花的雙手往臉上一捂,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他忽然想起了什麽,放下雙手,受了騙似的又說,“不對呀!這個月是幾月?”


    “還有兩天過‘十一’,你說是幾月?”


    “小黃浦”撓撓頭:“我都快忘了有‘十一’這一回事兒了!可北大荒九月末就下這麽大雪,太早了吧?”


    齊勇接過話頭:“是太早了點兒。往年怎麽也得等到十月中旬才下雪,耿大爺,是吧?”


    “可不!”趕車的老耿頭點點頭,“這是老天爺先打個招呼,告訴咱們今年肯定冷得早。這雪存不住的,別看下得挺厚,待會兒太陽一出來,一時半刻就化光了。”


    大家來到豆地邊上,再看那些豆子:割倒的也罷,沒割倒的也罷,都被大雪結結實實地蓋住了。


    趙天亮擔心地問老耿頭:“大爺,這不會使豆子也完了吧?”


    老耿頭:“不會。凡是熟了的莊稼,都怕雨,不怕凍。雨一下起來沒完,幾天就長芽了。可凍在地裏問題不大,像存在冰窖裏,一冬天呢,慢慢往連裏倒騰唄!”


    指導員和連長也走了過來。


    連長:“就剩一小片豆棵還站著了,今天咱們爭取全把它放倒!早割完,早收工!指導員,是不是這意思?”


    指導員:“對。還有兩天過‘十一’,今天割完了,明天就悄悄放你們假!算上‘十一’兩天假,總共四天假。兩個月來,大家都造得不像人樣了!大家的辛苦,我和連長天天都看在眼裏。隻不過由於形勢逼人……”


    不待指導員把話說完,二班長高喊:“弟兄們,衝啊!”


    “衝啊!”男知青們呐喊著,一齊向地裏衝去。女知青們也跟在他們後麵,不甘落後。雖然大家的熱情很高,可事實上,在雪中割豆子,比平時更加困難,收割的速度更慢了。因為先得將雪撥開,使豆棵顯現出來。


    “小黃浦”對一旁的“小地包”說:“我怎麽覺得這不像是割豆子啊?”


    “那像幹什麽?”


    “像起地雷。”


    後邊有人接言道:“像雪中起雷。”


    “小地包”笑道:“看來你們還是沒累熊,幹這種活兒還這麽多話!”


    “九月的雪怎麽也這麽凍手啊!”“小黃浦”雙手凍得通紅,他放下鐮刀,一邊哈著氣,一邊搓手,又抬頭望了望天,詛咒道,“太陽還他媽不出來!”


    “小地包”警告他:“哎,不許罵太陽啊!聽老北大荒人說,天、地、山、河、太陽、月亮、一年四季,都是人不許咒的。咒了會有更不好的結果。”


    “那叫迷信!就是迷迷糊糊地相信了!”“小黃浦”回頭看看,又悄聲說,“後邊沒人,咱倆‘打狼’了,咱倆歇會兒怎麽樣?反正也沒人看到。”


    “小地包”:“那不好吧?”


    “你這人,有什麽不好的!”“小黃浦”起身看一下,又蹲下相勸,“剩不多了,現在是圍點打圓的戰術,再有個把鍾頭,快的慢的就勝利大會師了。會師的時候,成心靠後,那也是可敬的風格嘛!”


    “小地包”:“你這是什麽鬼邏輯!這樣吧,你偷偷歇會兒,我不揭發你就是。”


    “夠意思!過會兒往回割,接接我!”“小黃浦”說完,見“小地包”往前割去,便放了心。他仰麵朝天一躺,將手伸入兜裏掏,半天掏出塊錫紙包著的東西,打開,是塊巧克力,塞入口中。單手將錫紙揉成一個小團兒,按入雪中,顯然是怕留下吃獨食的蛛絲馬跡。他閉上了眼睛,有滋有味地嚼著。


    可沒躺多會兒,他就感到脊梁冰涼冰涼的,好像上了凍。他趕緊坐起來,而屁股也和脊梁一樣不禁凍,隻好重新站了起來,一口咽下巧克力,睜眼望天,詛咒:“這場討厭的雪,讓人想偷會兒懶都偷不成!”


    偷懶不成,他索性拿起鐮刀,又往前割去……


    趙天亮和孫曼玲割了個碰頭。在他們之間,隻剩一棵豆秧了,罩著雪,像大白蘑。他倆幾乎同時伸出了手和鐮刀,又幾乎同時縮回去了,反而謙讓起來。


    趙天亮:“你割。”


    孫曼玲:“還是你請割。”


    趙天亮撫去豆秧上的雪,再撥開豆秧根部的雪,默默作請的手勢。孫曼玲不再謙讓,輕輕一割,豆秧倒下。二人往地上一坐,互相看著。趙天亮被孫曼玲看得不好意思,將臉轉向別處。


    過了一會兒,孫曼玲突然說道:“謝謝啊!”


    趙天亮有些納悶:“謝什麽?”


    “我弟告訴我,你當班長那幾天,對他確實很好。”


    “好也不過才幾天的事兒,那有什麽可謝的。”


    “我弟說,要不是那幾天你對他好,即使我不調離七連,他自己也要堅決調離七連。所以,你當然值得我謝你。”


    趙天亮頓了一下,問:“齊勇現在對他怎麽樣?”


    “反正我弟現在不鬧著非調走不可了,大概說明齊勇不再欺負他了吧。但現在男一班的班長不是你了,是齊勇了,我有時候還是挺替我弟擔心的。”


    二人同時發現齊勇朝這裏走來,齊勇也發現了他倆。雙方互相不卑不亢地看著,仿佛在用目光進行較量。


    集合的喊聲打破了他們之間不和諧的氣氛:“集合啦!回連隊啦!”


    齊勇一轉身走了。趙天亮也拉著孫曼玲站了起來,望著齊勇背影說:“雖然現在我不是班長了,但我還是可以替你保護你弟弟。”


    孫曼玲對他這樣講義氣很感激:“這我相信。我還相信,我自己也有能力保護得了我小弟。甚至,包括保護你。這你信嗎?”


    趙天亮笑了一下:“信。”


    “這是兵團,不是沒有正義可言的地方,我才不怕他那種人。我隻不過現在當了班長,得注意形象和影響。否則,哼!”


    二人一邊向地邊走,一邊繼續說著。


    “你知道齊勇他為什麽欺負你弟弟了嗎?”


    “不知道。有些人天生就愛以強欺弱,我認為齊勇就是那麽一個家夥。要不是你受處分了,輪不到他當班長。”


    “齊勇……倒也未必就是你說的那一種人。”


    孫曼玲不由得站住,似乎隱約感覺到了什麽,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啊?”


    趙天亮支吾著:“這……我什麽都不知道,真的。”


    “你要是知道,不許瞞我們姐弟倆,那可就太辜負我們對你的友好了!”


    趙天亮隻好繼續裝下去:“我確實不知道。”


    孫曼玲忽然發現幾名男知青把“小地包”圍在中間,往他領子裏塞雪,趕緊跑過去,推打那幾名男知青:“幹什麽你們!幹什麽你!”


    “小黃浦”解釋道:“我們和他鬧著玩兒。”


    “有你們這麽鬧著玩兒的嗎?我和你這麽鬧行不行?”孫曼玲也抓起一把雪,要往“小黃浦”領子裏塞。“小黃浦”跑開,她不斷抓起雪,揉成團,將那幾名男知青打跑了,一轉身,見弟弟在瞪她。她恨鐵不成鋼地:“你呀你呀,怎麽總是受氣包似的,時時處處受人欺負?你讓我操心操到什麽時候為止啊!”


    “小地包”非但沒有感謝她,反而責備道:“我怎麽和別人鬧著玩兒,還非得征得你的同意嗎!你看你剛才那樣子,簡直像個瘋婆子!真給我丟人!”


    “小地包”悻悻而去。孫曼玲呆愣在原地。


    方婉之走來,見孫曼玲臉上在流淚,詫異道:“怎麽了,一班長?”


    孫曼玲委屈地說:“我弟罵我是瘋婆子,還嫌我給他丟人!”


    方婉之故作嚴肅:“這還行!連裏能任命一個瘋婆子當女一班班長嗎?這不僅是對你一個人的侮辱,也是對所有女知青的侮辱,還是對連黨支部的間接侮辱!我建議連裏明天開他的全連批判大會,好好給你出氣!”


    孫曼玲被她唬住了,趕緊說:“排長,那還是原諒我弟一次吧。”


    方婉之“撲哧”一聲笑了。孫曼玲這才明白方婉之在跟她開玩笑,也破涕為笑了。


    食堂裏,男女知青分兩個窗口打飯。


    “小地包”用筷子敲飯盒,唱:


    兩個饅頭,兩個饅頭,叫一聲掌櫃的你聽見了沒有?哎歐歐歐……


    女知青們笑起來。一名女知青對孫曼玲悄語:“班長,你看你弟也挺能耍活寶的!”


    孫曼玲極為欣賞地看著弟弟,有點驕傲地說道:“他那可不是耍活寶,他那是樂觀活潑。其實我弟可有幽默感了!”


    “小地包”一發現姐姐在以那麽一種小母親喜歡孩子般的目光看自己,頓時大為索然。將身子一轉,翻著白眼,悄悄禱告般地:“我這可是什麽命啊!”


    男知青們一律用筷子串著饅頭,每人買到的都是綠色的饅頭。


    王凱瞅著手裏的饅頭自言自語:“生平第一次吃自己割下的麥子,磨成的麵粉,做成的饅頭,卻想不到是這顏色的!”


    沈力安慰道:“就當綠豆糕吃吧。”


    楊一凡皺著眉,嚼著饅頭:“綠豆糕也不酸啊。”


    “那就當成是綠豆酸糕。”


    食堂安靜了,隻剩趙天亮一個人了,他還沒買飯,而是站在黑板前,在看黑板報,其上內容是關於張敢峰舍生救戰友的事跡。


    男一班知青宿舍裏。大家都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吃著、喝著。“小黃浦”卻背對大家,將飯盒放在窗台上,悄沒聲地吃。他偷偷從被子裏取出闊口瓶,往飯盒蓋上倒了些什麽,又將瓶子塞入被子裏。


    楊一凡眼尖,把他的小動作看在眼裏:“哎,有人吃獨食哎。”


    “小黃浦”心虛地:“說我呢吧?我可什麽好吃的也沒獨享,隻不過往飯盒蓋上倒了點兒鹽,這湯太淡嘛!”


    趁他轉身說話之際,王凱溜過來,將他的飯盒蓋拿走了。


    “我飯盒蓋呢?我飯盒蓋呢?”“小黃浦”一轉頭,見幾個人在爭搶著用饅頭蘸他飯盒蓋上的“鹽”,他急了,“哎,你們幹什麽呀?!”說著,奪飯盒蓋。


    “我們也嫌湯太淡嘛!”


    “上海帶來的鹽不也是鹽嘛,一點兒鹽麵兒你也舍不得貢獻啊?”


    “這小子,真摳門兒!”


    “小黃浦”看著一點兒“鹽”也不剩的飯盒蓋,損失巨大地嚷嚷著:“強盜,真是一夥強盜!”又將手伸入被中,這次卻沒摸出瓶子來。這一急非同小可,將被子掀開了,瓶子不知哪兒去了。


    “小黃浦”急得衝齊勇嚷嚷:“班長,你管不管他們了?他們把我半瓶子……”他張口結舌,不知再往下怎麽說。


    “小地包”接口道:“半瓶子鹽?這兒呢。”說著,揚了揚手裏的“鹽”瓶。


    齊勇看了一眼“鹽”瓶:“你想齁死呀?”


    “班長,你也嚐嚐嘛,這上海的鹽就是特別!”“小地包”不管齊勇願意不願意,往齊勇的飯盒蓋上倒了許多。


    齊勇被“小地包”那一聲“班長”叫得一愣,用舌尖舔了一下,連道:“好東西!好東西!”接著用饅頭蘸了,大口大口地吃。其他知青一擁而上奪瓶子。


    “小黃浦”急得直跺腳:“我抗議!我強烈抗議你們這種強盜行為!”


    趙天亮一直坐在一個炕洞那兒烤自己的兩個饅頭,仿佛是聾子、瞎子,因而對周圍的爭奪吵鬧不可能有反應似的。他站起來,一手饅頭,一手飯盒,出入無人之境似的走了。他以為沒有人注意他,可是他的舉動卻全被齊勇看在眼裏。


    趙天亮坐在馬棚的麥草上——是他和張靖嚴睡過的那一片麥草,麵前幾塊磚上擺著他的飯盒。他安安靜靜地吃著,旁邊的馬們也在安安靜靜地吃料。


    飼養員老耿頭一邊拌料,一邊勸道:“小趙啊,你長住這兒可不行。那會兒你們宿舍的一鋪炕被麥子占了,你住這兒是沒法子。現在你還不回宿舍去住,就不是那麽回事兒了嘛!”


    趙天亮咽下一口饅頭說:“大爺,我隻不過是喜歡靜。”


    “喜歡靜?你當班長那時候怎麽不這麽喜歡靜?你說你對處分你沒什麽意見,可你住在這兒不回宿舍去,你班裏人會怎麽看你?你班長心裏會怎麽想?排長和連裏知道了那也肯定又要批評你呀。再說,天快冷了,不睡火炕會生病的!”


    趙天亮不再說什麽,默默起身刷飯盒,一轉身,見齊勇不知何時站在身後。


    齊勇問:“吃完了?”


    趙天亮沒理他,走向那片麥草。齊勇搶前一步,將他的被子褥子一卷,夾起。


    趙天亮冷冷地說:“你放下!”


    齊勇反問:“如果你還是班長,我還是你班裏的戰士,你會允許我一直住在這兒嗎?”


    趙天亮無言以對。齊勇拔腿便走。


    老耿頭:“還愣著幹什麽?你班長說的明明在理嘛,有台階就得下呀!”


    趙天亮住回了宿舍,齊勇讓他睡在自己旁邊。兩人都睡得挺別扭。天亮時分,齊勇早早地起了床,其他的人還都躺著。


    外邊傳來孫曼玲的叫聲:“孫敬文,小弟!”


    “小地包”跟大夥說:“就說我不在!”


    王凱喊:“別叫了,孫敬文不在!”


    “那替我告訴他,讓他把髒衣服、髒襪子,還有該換的被單、褥單、枕巾什麽的歸攏在一塊,我過會兒來取,好替他洗!”


    “小地包”一聽,立刻翻身起來叫道:“姐,我在!這就給你送出來!”說完就動手撤褥單、拆被麵。


    傅正:“誰替他說不在來著?被實用主義者出賣了吧?”


    沈力酸溜溜地:“王八蛋才有這麽好一個姐!”


    還有知青伸著懶腰打著哈欠表示不滿:“睡夠了的出去,還有沒睡夠的呢!”


    二班長走進來,捅捅趙天亮,小聲說:“有人在河邊等你,讓你去見他。”


    趙天亮疑惑地:“誰?”


    “你們班長。我在河邊碰到他,他讓我來告訴你。”


    趙天亮揉揉眼睛,有些猶豫。


    二班長:“我把話可捎到了。去不去,在你自己了啊!”


    “去。”


    趙天亮在河邊找到了齊勇,不遠處有女知青們東一句西一句的唱歌聲、笑聲。


    “離她們遠點兒。”齊勇說罷,徑自往前走。趙天亮猶豫一下,相跟著。二人來到一處地方,除了流水聲、鳥叫聲,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了。趙天亮在離齊勇幾步遠處,毫不示弱地瞪著齊勇。


    “你那麽瞪著我幹什麽?”


    “開始吧。”


    齊勇問:“開的什麽始?”


    “你不是一心想要教訓我嗎?”


    “你這是想和我打架的意思。”


    “我這是再一次告訴你,我不怕你。既然非打一架不可,晚打不如早打。”


    “好小子,扇我的火兒!”齊勇逼向趙天亮,趙天亮首先出拳,卻上了齊勇的圈套,被齊勇順勢摔在地上。趙天亮爬起來,撲向齊勇,又被摔倒。如是三次。趙天亮咬著牙,將衣服往下一脫。


    齊勇看著他,冷冷地說:“你夠了!我找你來,不是和你打架的!”


    趙天亮吼道:“我就是不服你!”


    “不服你也給我坐下!”齊勇首先在沙灘上坐下。


    趙天亮猶豫一下,撿起上衣,往肩上一搭,與齊勇保持距離地坐下。灌木叢後,孫曼玲的身影一現,又迅速隱蔽起來。


    齊勇問:“知道我為什麽對‘小地包’那麽凶嗎?”


    “他告訴我了。”


    齊勇不由得扭頭看他:“你告訴別人沒有?”


    “他要求我別告訴別人,包括他姐姐。”


    “那麽,正是他說的那樣。我們兩家,是結下了仇的兩家。我弟弟,由於他哥哥而死。他哥哥,因而被判了刑。我一看到他,就想念我弟弟,就恨他。即使看到他姐姐,也氣不打一處來!自從他們姐弟倆來到七連,我還想要調走過呢!”


    趙天亮打斷他:“為什麽,你也告訴我這些?”


    “因為張靖嚴告訴了我你擅自離開連隊的原因!我和靖嚴是發小的朋友!發小你懂嗎?就是從光著腚的時候就一起玩兒,一起長大的朋友。他那麽喜歡你,那我拿你怎麽辦!我也要告訴你,我才不稀罕當什麽班長!”


    “我也不在乎。”


    “錯!大錯特錯!兩年以後,對你的處分解除了,你還是得當一班長!還要爭取當排長!凝聚知青的人,那當然得由知青中正直的、義氣的、有同情心的,敢替知青說話的人來擔當!這也是張靖嚴讓我轉告你的話!所以,你他媽別受了一次處分,就從此把自己看低了!”


    二人片刻的沉默後,趙天亮小聲問:“那,你呢?”


    齊勇站起,看著趙天亮說:“我的心在馬號。我太喜歡馬了,超過別的知青喜歡開拖拉機!我的願望是,有一天能接老耿頭的班,做咱們七連的弼馬溫,將咱們七連的馬,都養得腰肥體壯,生下許多小馬駒兒!”


    齊勇一說完,起身便走。


    灌木叢後,孫曼玲坐在地上,呆了。


    女一班宿舍的房子雖然歪歪斜斜的,牆泥也剝落了,但窗子卻擦得明亮;上海女知青薛豔和謝菲正在擦她倆的鋪位所臨的那兩扇窗。


    一個敞開的窗口的窗台上,擺著插在罐頭瓶裏的野花——主要是北大荒的秋季特有的野百合花,紅得像火;配以其他藍、黃、白色的野花,看上去爛漫絢麗。周萍在麵對窗口的地方寫信。她坐著宿舍裏那個木墩,將炕麵當桌麵。炕席和幾頁信紙之間,墊著一塊從紙箱上剪下的紙板。


    親愛的爸爸媽媽:


    你們好嗎?


    女兒萍萍在北大荒給你們寫信。現在,女兒終於可以幸福地告訴你們,我已經是一名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的戰士了!爸爸媽媽,從現在起,你們可以驕傲地告訴別人,你們的女兒,她可不是一般的下鄉知青,是兵團戰士了。而且是邊境團的兵團戰士!冬季以後,要發給我們棉軍裝,還要發給我們槍的。這意味著,我們這一個家庭裏,終於有一個人在政治上被信任了。這是我內心裏最大的喜悅!女兒千裏迢迢,不顧一切,死纏爛磨地跟著兵團的人們,現在看來是多麽的值得啊!


    爸爸媽媽,你們千萬不要因為離開了我們在上海那個舒適的家而難過,更不要因為被遣送到了鄉下而沮喪。上海有許多人家三代同堂擠在小小的房子裏,我們一家三口住那麽大的房子是可恥的。我們兵團戰士有工資,以後,我每月至少可以寄給你們二十幾元錢。比起姐姐來,我從小受到了爸爸媽媽更多的疼愛。現在,是你們的萍萍報答父母恩的時候了……


    周萍抬起了頭,她滿臉幸福的表情,仿佛沉浸在美好的愛情中。


    薛豔咳了一聲,向謝菲示意,讓謝菲注意周萍。周萍朝她倆轉過臉去。薛豔用上海話問:“周萍,在寫情書吧?”


    周萍:“才不是呢,我在給爸爸媽媽寫信。”


    謝菲:“給爸爸媽媽寫信,樣子那麽幸福?”


    周萍拿著信紙起身,走到她倆那兒,隔炕抻著信紙給她倆看:“看是不是給爸媽寫的信?”


    薛豔謝菲對視一眼,都笑了。


    謝菲把周萍拿著信的手推回去:“跟你開玩笑嘛,這麽認真勁兒的!”


    薛豔有所觸動地說:“擦完窗,我也要給爸爸媽媽寫信……”


    孫曼玲突然從外麵衝了進來,跑到自己的鋪位那兒,雙手反抱頭,臉朝下趴在褥子上。周萍等三人吃驚地看著她。


    周萍不由得走到孫曼玲的鋪位那兒,小聲問:“班長,你怎麽了?”


    孫曼玲猛一翻身,大瞪雙眼仰躺著。忽然,又猛地坐起來,大瞪雙眼看她們三人。


    謝菲小心翼翼地問:“班長,你弟把你氣成這樣?”


    薛豔也勸:“班長,要我說,你當姐也當得太周到、太操心了。其實你不必……”


    孫曼玲以手勢製止她說下去:“你們憑良心說,我對你們怎麽樣?”


    謝菲趕緊表白:“班長,我們三名上海女知青都在這兒了,我們可從來沒在背後議論你對我們不好。”


    薛豔也說:“就是!我們來之前就聽說,哈爾濱知青對我們上海知青印象很不好,挺排斥我們的。所以你當了班長以後,我們確實都擔心你對我們也那樣。但你沒那樣,對班裏的哈爾濱知青、北京知青和我們三個上海知青,一碗水端平。甚至對我們的關心還更多一些……”


    周萍和謝菲點頭。


    孫曼玲的目光落到周萍手中的信紙上:“寫信?”


    周萍:“是給爸爸媽媽寫的,不信你看!”


    “我可沒權力看別人的信。”孫曼玲苦笑著站了起來,自感欣慰地:“能聽到你們三名上海女知青當麵對我說,我這個班長當得還行,我心裏太滿足了。”看著周萍又說,“我弟要不是那樣一個永遠也長不大似的弟弟,是你這麽一個性格溫良的妹妹,那多好!”


    她深深地擁抱周萍、薛豔和謝菲。


    她們被擁抱得莫名其妙。孫曼玲動情地解釋道:“我不能當你們的班長了,我要申請調到別的連隊去。我弟弟也必須和我一塊兒調離七連。”


    聽她這樣說,三名女知青不安了:


    “班長,誰惹你生這麽大氣啊?”


    “班長,你是個大度的人,別為一點兒小事治氣嘛!”


    “班長,求求你別調走,我們舍不得你!”


    孫曼玲搖搖頭:“不是小事。換了別人是我,那也隻有調走。你們三個,以後可要互相關心啊!尤其你們兩個,要愛護周萍。誰要是拿她的家庭問題說事兒,欺負她,你們要敢於挺身而出!如果你們能這樣……我……我就放心了!”


    孫曼玲哽咽著說完最後一句話,噙淚衝出了宿舍。


    周萍三人一時你看我,我看她。薛豔一屁股坐在炕沿,憂慮地說:“要是吳敏當了班長,那我可就慘了!”


    幾名男知青在籃球場地上鋤草。“小地包”和王凱、沈力拉著碾子碾壓場地。


    “敬文!小弟你過來一下!”“小地包”聞聲看去,見姐姐站在不遠處。


    “小地包”甩了繩套,不情願地走向姐姐。


    他走到姐姐跟前,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地說:“該洗的已經全都給你了,又有什麽指示?”


    孫曼玲拉著他:“跟姐到別處說去。”


    “小地包”回頭朝籃球場地那兒看一眼,見王凱們都停止了幹活,站在一起交頭接耳地看著他們姐弟倆。


    “小地包”:“哪兒也不去,你有什麽指示就在這兒下達吧,他們聽不到。”


    “別犯擰啊,跟我走。”孫曼玲將“小地包”拽到了僻靜處才鬆手。


    “小地包”揉著手腕,無奈又振振有詞地:“姐,有一點你好像一直沒明白過來,我也是最近才替你想明白你的問題出在哪兒。”


    “我有什麽問題?!”


    “小地包”:“姐你認真聽我說啊,你一直沒搞明白這麽一點——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和你一樣,是兵團戰士了。你呢,隻不過比我大一歲。你不是爸,不是媽,隻不過是我個姐。你替我洗衣服什麽的,那完全是你應該做的。但你不能……”


    孫曼玲打斷他:“別說了!在北大荒,我就是爸!我就是媽!現在你聽我說,咱倆必須調離七連!調到離七連越遠的連隊越好!”


    “小地包”愣住了。


    “你聽明白沒有啊?”


    “小地包”搖頭。


    孫曼玲一反常態地說:“你搖什麽頭!你不是剛一來就鬧著要調走的嗎?”


    “小地包”反問:“那會兒你不是不想調走的嗎?”


    “那會兒是那會兒,現在是現在,現在我改變想法了!”


    “我也改變了。”


    “我不管你改變沒改變!我調走,你也得調走!我到哪兒,你也得跟我到哪兒!走,跟我去連部!”孫曼玲又上前拽“小地包”。


    “小地包”一甩胳膊:“跟你去連部幹什麽啊!”


    “你說幹什麽啊!找指導員、找連長!跟他們聲明,我們堅決要求調走!”


    “我不是已經跟你聲明了嗎?我改變想法了!不想調走了!”


    “你就願意和齊勇一個連隊啊?”話一出口,她立刻後悔了。


    “小地包”低聲地:“姐,你知道了?”


    “你早知道了?”


    “我在哈爾濱見過他,我一到連隊,他一眼就認出了我……”


    “可是你卻一直讓姐蒙在鼓裏!你還當我是你姐嗎?”孫曼玲又著急又傷心,一時失控,哭了起來。


    “小地包”輕輕地拍了拍姐姐的背:“姐,現在我已經喜歡上七連了!我和七連的知青、七連的老戰士都熟了!再讓我陪你調到別的連隊去,那一切一切,不是又都陌生了嘛!七連不光是他齊勇的七連,也是我孫敬文的七連!更是你孫曼玲的七連!因為你孫曼玲不僅僅是一般的七連戰士,還是女排第一班班長!”


    孫曼玲靜了一下,哭得反而更傷心了:“你居然不叫我姐了,開始叫我的名了!小弟,不管你怎麽說,你也非得跟我去連部不可!不是你陪我調到別的連去,是我陪你調到別的連去!跟他齊勇在一個連隊太不安全了!哪一天他如果又犯混,姐不在場,他對你下起毒手來怎麽辦?今天我就代表父親、代表母親!我的話你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調走不調走依不得你!”說著,上前拽“小地包”。


    “小地包”也急了,一推,孫曼玲跌坐在地。“小地包”欲上前扶起姐姐,可隻往前走了一步就停住了。


    姐弟二人互不妥協地對視著。


    “小地包”猛轉身跑了。孫曼玲眼睜睜望著弟弟的背影,坐在地上傷心極了。


    方婉之正在連部織毛衣,忽聽到門外有人喊“報告”,一抬頭,見是孫曼玲,問:“小孫啊,有事?”


    “排長,我要找指導員和連長。”


    “指導員在連長家睡覺。自從麥收以來,他倆和大家一樣,都沒踏踏實實睡過一個整覺。肯定都喝了點兒酒,一塊兒補覺呢。有什麽事兒跟我說也行,我在替他倆值班。”


    “排長,我的事兒,你肯定做不了主。”


    方婉之停止了織毛衣,說:“先坐下嘛。做得了主做不了主的,你說說看,啊?”


    孫曼玲坐在方婉之對麵,吞吐地:“排長,我得調走。我弟也得調走。隨便把我們調到哪個連隊去都成。總之我們姐弟倆必須調走,離七連越遠越好!”


    方婉之試探地問:“跟班裏的戰士鬧矛盾了?”


    孫曼玲搖頭。


    方婉之恍然大悟:“那,我明白了。”


    孫曼玲眼圈紅了:“排長,你不明白。”


    “帶手絹了嗎?”


    孫曼玲點頭。


    方婉之柔聲地:“掏出來。一會兒想怎麽哭,就怎麽哭。流淚是咱們女人的特權,我跟你一樣年齡的時候,動不動就哭。”


    孫曼玲用手絹一角纏繞手指,低著頭說:“排長,我的要求,你做不了主吧?”


    “我確實做不了主。不過呢,有一天你也許會要求調走,我、指導員、連長、尹排長、張靖嚴,我們支部五個人都是有思想準備的。你才當了兩個多月班長就要求調走,這倒是我沒有想到的。”


    孫曼玲疑惑地望著方婉之。


    “因為齊勇在七連,所以你弟弟曾要求調走,現在你又要求調走,對不對?”


    孫曼玲張了張嘴,一時詫異得說不出話。


    “你弟弟要求調走,指導員問他原因,他不肯說。齊勇打了你弟弟,指導員問他原因,他也不肯說。指導員生氣了,限他三天,要麽書麵說明原因,要麽把他調走。他是舍不得離開七連的,所以交來了書麵說明。於是呢,我們也就知道了你們兩家之間的事情。”


    “排長,他弟弟已經死了,我哥哥也在服刑了。萬一哪一天他看著我弟不順眼,萬一我弟也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兩家,不是就結下深仇大恨了嗎?那我們的父母……那不太可怕了嘛!……”孫曼玲幾乎不敢想下去,到底忍不住,又淚汪汪的了。


    方婉之語調和緩地勸解:“小孫啊,齊勇在給支部的信中保證,他再也不會故意找茬子欺負你弟了。他當了一班長後,又主動向指導員表示,在任何一種危險的情況之下,他都會不顧個人安危地保護你弟弟,像正規部隊的班長保護任何一名戰士一樣。他這種表態,使支委們都很受感動。我是女排排長,支部將和你溝通這一情況的任務交給了我。我呢,也一直想找一個適當的機會和你溝通。我認為今天就是一個適當的機會。我個人的做人原則是:在同誌關係中,在戰友關係中,如果相信多一些,懷疑少一些,某些事就會朝好的方麵發展。反過來,往往會朝更壞的方麵發展。即使你和你弟調走了,那不也還是在一團的某一個連隊嗎?即使你和你弟調離了一團一師,那不也還是在北大荒嗎?紙是包不住火的。你們調走的原因,肯定會引起種種流言蜚語。那對你們姐弟倆和齊勇雙方麵,不都很不利嗎?那樣你們雙方就永遠不會再見麵了?萬一在探家路上見到了呢?萬一在哈爾濱見到了呢?是不是更會像仇人一樣呢?”


    孫曼玲聽著聽著,情緒漸漸平靜。


    方婉之開了辦公桌抽屜的鎖,翻出幾頁折著的紙,問:“這就是齊勇寫給支部的書麵說明,你想不想看一下?”孫曼玲朝那幾頁紙瞄一眼,搖了搖頭。


    “我也認為,你不看也罷。什麽時候又想看了,我可以隨時讓你看。”方婉之將幾頁紙重新鎖入抽屜,又說,“小孫,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其實齊勇是一個不錯的青年。他很正直,也很善良。據我們了解,他戴過紅衛兵袖標,可是從來沒有做過傷害別人的事情。更沒有做過傷害師長的事情。他在學生時代結識了一位大學老師,有人來到北大荒,來到連隊,想要從他口中收集關於那位大學老師的罪證。詢問就是在這裏進行的,他一聽全是不實之詞,起身就走,無論對方們威脅也罷,勸誘也罷,他就是不在對方們帶來的材料上署名。連裏的黑馬‘烏雲’早產了一頭小馬駒,請來的獸醫都說活不成了,他也還是日夜照料。小馬駒最終沒活成。他在埋小馬駒的地方,呆呆坐了幾個小時。這樣的一個人,你認為你們姐弟倆和他在一個連隊,真的會那麽不安全嗎?”


    孫曼玲低著頭,不說話了。


    男知青們都在院子裏打籃球。男一班宿舍裏,隻有趙天亮一個人。他將枕頭拆開一條縫,左右看看,從內衣兜掏出哥哥趙曙光交給他的那一封信,塞入枕頭內。


    “趙天亮!”


    他一抬頭,“小地包”已經叉著腰站在他麵前了。


    “小地包”質問:“趙天亮,我對你究竟怎麽樣?”


    趙天亮有些詫異:“你什麽意思?”


    “小地包”追問:“正麵回答,我對你究竟怎麽樣?”


    “你對我很好,很信任我。可我對你也很好啊,也很信任你啊。”


    “小地包”咬著牙,憤憤地說:“你卻出賣我!原來你根本不值得我信任!”


    趙天亮站了起來:“我要求你把話說清楚!”


    “那件事兒你為什麽要告訴我姐?!”


    “關於齊勇的事兒?我沒告訴你姐!”


    “那我姐怎麽會知道?!”


    “那你應該問你姐!”


    “小地包”揮拳打向趙天亮,卻被趙天亮一把擒住了手腕。正在這時,齊勇走了進來,見狀一愣。趙天亮和“小地包”這才都放下了手。


    “掰腕子呢?”齊勇裝傻問道,他轉身坐在炕沿,邊脫鞋邊又說,“明天,連裏派我趕馬車去縣城為食堂采購,想去縣城逛逛的,都可以向我報告,當然也包括你倆。”


    坐在河邊的趙天亮手拿一根長長的柳條,用柳條梢釣魚似的輕輕擊點水麵,若有所思。河的上遊,吳敏漂完最後一件衣服,起身擰時,望見了趙天亮。她再朝連隊的方向望望,見來路無人,低頭略一尋思,笑了。


    “可以嗎?”


    趙天亮一回頭,吳敏嫵媚地衝他笑——起碼她自認為笑得一定嫵媚。趙天亮麵無反應,怔怔地看著她。


    吳敏淑女般彬彬有禮:“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坐在這兒洗衣服嗎?”


    趙天亮點點頭。


    吳敏蹲下,從盆裏拿起剛才擰幹了的一件衣服,在河中表演似的漂呀漂的。趙天亮手中的柳條梢仍輕輕擊點水麵,也仍盯著柳條梢發呆。


    吳敏瞄他一眼,哼唱:


    九九那個豔陽天那哎嗨喲,


    十八歲的哥哥坐在小河旁;


    風車呀吹得滴溜溜地轉呀,


    蠶豆的花兒鮮,麥苗兒新。


    ……


    吳敏停止哼唱時,趙天亮說:“你嗓子挺好。”說時,並未朝吳敏看。吳敏的嗓子確實不錯,然而在趙天亮,隻不過是隨口一說。


    “謝謝你的誇獎!”吳敏的臉轉向了趙天亮,又嫵媚地一笑。卻白笑了,因為趙天亮還是不看她。


    吳敏聲音柔柔地:“天亮……”


    趙天亮終於朝她轉過臉,因為她的聲音,還因為她叫他“天亮”而不是“趙天亮”。但他仍是一種麵無表情的樣子,隻不過奇怪罷了。


    吳敏問:“陷入了少年維特的煩惱嗎?”


    趙天亮:“維特是誰?”


    “外國小說中的人物。”


    “我沒看過外國小說,隻看過一部中國的。”


    “哪一部?”


    “《水滸傳》,看的還是連環畫。我沒煩惱,隻不過在想些心事。”


    “我們知青的心事,起初往往跟家庭有關。你家幾口人?”


    “四口。”趙天亮如實答道。


    接下來的對話,審訊似的一問一答。在吳敏,是迫切想要了解的欲望使然。在趙天亮,仍是信口一答而已。隻不過吳敏的語調是柔柔的。


    “都什麽人?”


    “父母,哥哥和我。”


    “父母什麽工作?”


    “父親是軍人,母親是軍醫。”


    “哥哥呢?”


    “在陝北農村插隊。”


    “怎麽沒跟你到兵團來?”


    “因為……某種特殊的原因。”


    “對你的將來,你爸媽怎麽考慮的?”


    “他們沒跟我說過,我也沒問過。”


    “那你自己怎麽考慮的呢?”


    趙天亮又一次向吳敏轉過了臉:“考慮什麽?”


    “人總得考慮自己的明天、後天呀,比如戀愛、結婚、小家庭安在哪兒這類事……”


    趙天亮用柳條抽了一下水麵:“說點兒別的行不行?”


    吳敏知趣地沉默了。她又瞄趙天亮一眼,手一鬆,讓衣服漂走了:“哎呀,我的衣服!”


    衣服已漂到河中央了,趙天亮連鞋也沒脫,趕緊下河,他撈到衣服,擰幾擰拋給吳敏。


    “謝謝!”吳敏嫵媚地笑,還無邪地眨了眨眼。


    趙天亮背轉身脫下上衣,擰幹水。


    吳敏甜蜜地笑著說:“我們……真像保爾和冬妮婭剛認識的情形……”


    趙天亮也想了一下:“那電影我看過。保爾我也崇拜。但我覺得不像。保爾在電影裏沒為冬妮婭下河撈衣服。”


    “我剛才說‘可以嗎’?冬妮婭在電影裏和小說裏都是這麽說的。”


    “小說我沒看過,冬妮婭在電影裏怎麽說的,我也不記得了。”趙天亮的語調始終淡淡的,卻也說不上故意的冷。他隻不過對吳敏的話一概不感興趣而已。還有一點很重要,顯然的,吳敏的形象對他完全沒有吸引力,這是連上帝都沒轍的。


    吳敏試探地問:“我以後,能經常找你嗎?”


    趙天亮轉過了身,不解地:“找我幹什麽?”


    “聊聊天,交流交流思想唄。”


    “那可不行。我剛受處分,再有個女知青經常在宿舍外叫我名字,那成什麽事兒?再說我頭腦裏也沒有什麽思想好和別人交流的。”


    吳敏的臉色難看起來。這時,有人笑著走過來。二人同時扭頭看去,見是周萍夾著盆也來洗衣服。吳敏白了周萍一眼。周萍心怯,頓時收斂了笑容。吳敏夾起盆,怏怏地走了。


    周萍看著吳敏的背影:“她生我氣了。”


    趙天亮有些奇怪:“是嗎?我沒注意。她嗓子挺好的。會遊泳嗎?”


    周萍搖了搖頭。


    “河中央水可深啊!不會遊泳,要是衣服漂走了,千萬別下水撈。”趙天亮的話聽來像是大人在對孩子說,周萍也孩子似的點頭。


    趙天亮剛要轉身走,周萍叫他:“哎!”


    趙天亮站住,回頭看她。


    周萍一笑:“猜我剛才看見什麽了?”


    “什麽?”


    “水獺!”


    趙天亮萎靡的精神為之一振:“真的?”


    “不騙你,兩隻!仰在水麵上互相鬧著玩兒。可機靈啦,我腳步稍微一動,它們就感覺到了,‘吱溜’鑽進水裏去了。”


    “想不到咱們這兒還有那東西!水獺皮可太值錢了。”趙天亮興奮起來。


    “我打聽過了,供銷社就收,一張水獺皮能賣八十多元呢!夜裏,它們肯定都貓在窩裏睡覺……”


    “我也聽說,那東西有幾個洞口呢,一般人是逮不著的。”


    “要是咱倆聯手呢?”周萍建議道,“不管逮著兩隻還是一隻,賣了錢咱倆平分!”


    趙天亮沉吟半晌:“對耗子崽你都那麽慈悲,怎麽對水獺反而不了?”


    周萍見他這樣問,隻得以實相告:“一碼說一碼。我離開上海的時候,隻帶了五元錢,幸虧班裏的戰友都肯借給我。我太缺錢了,我爸媽也太缺錢了……”


    趙天亮想了想:“這樣吧,如果兩隻都逮著了,我那隻不賣。我要求老職工做成皮帽子,寄回家給我父親戴。如果隻逮著一隻,我一分錢也不要,算幫你。”


    “那不行!”


    “那還不行?為什麽?”


    “占別人便宜的事我不做。如果隻逮著一隻,賣了錢咱倆平分!要不,這件事咱們不說了。”


    “你還真有原則。好,聽你的。”


    周萍伸出了小手指:“拉鉤!”


    趙天亮猶豫一下,笑了:“這是小孩子的做法!”


    但他也伸出了小手指……


    夜色深沉,月光淡淡地照著流淌不息的河水,有兩個人影在河邊的草叢裏晃來晃去。


    周萍趴在一個洞口,吹冒煙的草,趙天亮攥一把幹草走來,遞給蹲在地上的周萍,然後自己也蹲下身。周萍接過幹草,趙天亮劃了根火柴,把幹草點著。


    趙天亮往黑乎乎的洞裏張望:“奇怪,咱們把另外兩個洞口堵住了呀,怎麽熏不出來呢?”


    “會不會有第四個洞口?”周萍猜測道。


    “不會吧?狡兔也不過才三窟呀!你自己都熏出眼淚了,我來吹一會兒。”


    周萍從洞口讓開,一手抹淚,一手接過電筒,照著趙天亮吹草。過了一會兒,她忽然省悟道:“別吹了!”


    趙天亮也被熏出了淚,抬頭看周萍。


    “咱們真傻!不該把兩個洞口都堵住,應該留一個洞口,有一個人守在那兒!”


    趙天亮一拍腦門:“對,對!誰去扒開一個洞口?”


    “還是你去吧!這兒是熏,那兒是逮,你逮比我逮把握大!”周萍說罷,用嘴叼電筒,把上衣脫了下來。


    趙天亮一愣:“你……”


    “你也得把上衣脫下來呀!要不用手逮呀?逮住一隻,就用衣袖把它紮在衣服裏。”周萍說著,已脫下了上衣,上身隻著一件紅色的無袖小襯衣。


    趙天亮正脫上衣,幾支手電光忽然照向他倆,照得他用手擋眼——不知什麽時候,一些人已經悄悄包圍了他倆。


    連長厲聲喝道:“什麽人?站起來!”


    “我……趙天亮,她是周萍……”趙天亮邊說邊站了起來,匆忙地將上衣穿上。周萍也站起來,一邊扣衣扣,一邊側轉身。


    連長哼了一聲:“又是你倆!深更半夜的,你倆跑這兒幹什麽勾當?!”


    趙天亮有些不悅:“說話別這麽難聽啊!連長也沒權力對別人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除了吳敏,其他人都將手中的電筒關了——她成心用手電筒繼續照周萍。


    周萍一邊躲避著手電光一邊說:“我們……我們想逮住兩隻水獺……”


    吳敏冷笑道:“逮水獺你倆脫衣服幹什麽?”


    “想用衣服逮……”周萍小聲辯解。


    “那也用不著兩個人都脫衣服吧?”


    “發現了兩隻水獺……”


    “咱們都來過河邊,怎麽誰也沒發現過水獺,這種謊話大家信嗎?還預先弄個坑,點把草,跟真事兒似的……”


    趙天亮瞪了她一眼:“我扇你!”


    吳敏一笑:“怎麽,惱羞成怒啦?”


    “住口!我還沒問什麽呢,輪不到你說這麽多!”張連長喝止她,“水獺究竟在不在洞裏啊?”


    不遠處傳來撲撲通通兩聲,似乎是什麽活物落水的聲音。孫曼玲等幾名女知青跑到岸邊,用手電照河麵,孫曼玲大聲叫道:“連長,是水獺,爬對麵岸上去了!”


    張連長看了趙天亮和周萍一眼:“哼,就你倆,還想空手逮著水獺!都給我回連隊去!”


    回到女知青宿舍,吳敏脫下腳上的濕鞋濕襪子,往地上一摔,對周萍蠻橫地說:“你給我洗啊!”


    周萍看了一眼地上的鞋襪:“你憑什麽讓我洗?”


    “因為找你弄濕的!”


    “我求你找我了嗎?”


    吳敏理虧:“你!你還有理啦?”


    “雷鋒日記怎麽說的?對同誌要像春天般溫暖。雖然我讓大家都糊裏糊塗地往河邊跑了一次,那你也應該向雷鋒學習。”


    吳敏竟往炕上一站,指著周萍冷笑:“你不要搞錯!你算我哪門子同誌?到北大荒來你還穿雙皮鞋!你渾身散發著資產階級臭小姐的氣味兒!”


    周萍冷冷一笑:“那是因為一些像你這樣的人,把我家抄得底朝天,連一雙鞋都沒給我留下。那雙皮鞋,是和你完全不同的人送給我的。幸虧有那雙皮鞋,否則,光著腳我還跟不到北大荒呢!”


    其他的女知青默默地看著她倆爭吵,對周萍敢於頂撞吳敏,內心裏都是支持而且佩服的。


    “抄你的家,是像我這樣的人的革命行動!送給你皮鞋的,是階級陣線不清的人!”


    薛豔插嘴道:“你有完沒完啊?你想把周萍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啊?”


    謝菲也說:“就是!林麗還送給周萍一雙鞋呢,難道林麗也階級陣線不清?”


    林麗不服氣地瞥了吳敏一眼:“她敢這麽說我!”


    看到這麽多人幫周萍說話,吳敏不但沒有示弱,反而振振有詞起來:“你們結幫結夥,互相包庇!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又教導我們說——資產階級是不會自行退出曆史舞台的,好比一個人死了,屍體卻仍留在我們之間,在我們之間腐爛,發臭,毒害我們的健康……”


    孫曼玲洗罷腳,走到吳敏跟前,雙手叉腰,聽吳敏背完後,冷冷地說:“那不是毛主席的話,那是列寧的話。毛主席語錄第一百零二頁第二條是一段什麽話?背!”


    吳敏被突然的發問給問蒙了,她眨巴眼睛張口結舌。


    孫曼玲繼續問道:“第五十二頁第一條又是一段什麽話?背!你不是挺能背的嗎?”


    剛才還神氣十足的吳敏這下子可呆如木雞了。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孫曼玲一口氣背了若幹段語錄,越背越快。背到最後一段,簡直像背繞口令。包括吳敏,每一個人都聽呆了。


    孫曼玲指著吳敏說:“我告訴你吳敏,以後還少來你那一套!論背語錄,我能從第一頁背到最後一頁!我還要告訴你,你有一個靠造反當上了芝麻官的爸沒什麽了不起!”


    吳敏惡狠狠地說:“不許你汙蔑我父親,他是響當當的造反派!”


    “我爸還是苦大仇深的工人階級一員呢!我爺爺也是!我爺的爸是雇農!我爺的爸的爸也是雇農!打從清朝那會兒就闖關東了,那時哈爾濱還隻不過是個小屯子!不是窮人能背井離鄉闖關東嗎?一物降一物這句話你聽到過沒有?我就憑我這種一紅到底的出身,吳敏我要降住你!不許你在我當班長的女一班動不動就來剛才那一套!”孫曼玲的話說得像機關槍掃射一樣快,嘎巴溜脆。


    吳敏被威懾住了,無言以對,隻好一聲不吭地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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