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實她不知道,真正決定他的命能不能留下的,並不是衛珩。


    而是祝宜臻。


    那天夜裏,衛大將軍在南洲的臨時府邸安安穩穩的,什麽特殊的動靜都未有。就像平常最平常的一個夜晚。


    宜臻其實已經睡下了。


    然後迷迷糊糊之中。忽然感覺有人在她耳邊說話。


    那嗓音很熟悉,很熟悉很熟悉。


    宜臻睜開了眼睛。


    “宜臻,起來了。”


    屋外有燈火,下人們開了門,守在兩側,垂頭屏氣不敢發出一絲動靜。


    院子裏應該站了許多士兵護衛,鐵器碰撞聲不算響,但順著夜風漫延進屋內,顯得周遭環境越發緊張起來。


    宜臻揉著眼睛起身,還有些懵:“怎麽了?”


    雖然還未搞清楚發生了什麽,但衛珩這麽大張旗鼓的回來尋她,一定是有了不得的大事。


    影影綽綽的燈火中,男人眼眸情緒深深,身上盔甲透著掩不去的冰冷和血腥氣。


    他伸出沒握劍的手,碰了碰小姑娘的額頭,嗓音輕輕的:“江芷蕙被押送過來了,這會兒正在外頭院子裏。”


    宜臻反應了好半刻。


    江芷蕙,宣朝惠妃的閨名,指使奶娘給她下毒害死她腹中胎兒的罪魁禍首。


    衛珩攻陷了京城之後,她便徹底放下了從前和周俟的芥蒂,兩人聯著手,好歹沒讓己方勢力退敗的太厲害太丟人。


    隻是,在宜臻的記憶裏,江芷蕙是一個比周俟還要懂得為自己留後路的人,能屈能伸,哪怕遭遇再難堪的場麵,麵上依舊是不動聲色的,甚至笑意盈盈的。


    不然她一個庶女出身,也不可能獨占聖寵許多年,成為後宮的實際掌權者,宣帝病重之時,還能與自小便被立為皇儲,地位穩當的很的周俟抗衡。


    這樣一個女人,竟然在周俟都還好好地負隅抵抗的時候,就被擒到了衛府——怎麽可能?


    “她現下就在院中?”


    “在院中。”


    衛珩怕身上冰涼堅硬的盔甲和鐵器傷到她,便隻立在一側,注視著小姑娘從被窩裏摸索著爬起來,小臉懵懵的,動作笨笨的,顯然是還未完全清醒。


    “你是怎麽捉到她的?”


    “她比周俟聰明,知道如今周俟就守著一個橫州,注定活不長久,所以早早就做好了準備要潛逃。但有時候,聰明反被聰明誤,我們的人近不了她的身,卻能盯住橫州,就怕她不出逃。”


    宜臻一邊披外衣一邊問:“她那樣聰明的人,能猜不到有人專門盯著她麽?”


    “她猜到又如何?對她來說,不逃也是死,還不如拚一把了。更何況,江芷蕙之前為了探路,先將幾個兒子給斷斷續續地送了出去,每一個都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的,她自然就覺得自己有了些把握。”


    衛珩輕扯唇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來,“殊不知,她想送走的那幾個兒子,最後都送到了我們手裏。”


    宜臻沉默不語。


    “她這會兒就在外頭。”


    他垂了眸,不敢去瞧她,“是死是活,你想如何便如何。隻要你痛快了,行再酷的刑,我都能讓人留她一口氣。”


    宜臻淡淡地彎了彎唇:“便是將她剜心削骨,我又能有多痛快呢。”


    就像被破開的劍傷深入骨髓,事後再去追責,再去嚴懲,也隻不過是在傷口上蓋了一層佯裝無事的塵土,讓旁人覺得她好像好了。


    其實傷依舊在,痛依然痛,再痛下殺手也隻不過是治標不治本。


    “江芷蕙,你抬起頭來。”


    素衣長發的姑娘,微微蹲下身,瞧著伏爬在地的美婦人,神情淡淡的,語氣也很輕,“看著我說話。”


    那中年美婦顫了顫,手握成拳,最終還是抬了頭,露出一個譏諷的笑:“生死一條命,要殺要剮,你們動手便是了。”


    “我動手做什麽。”


    宜臻彎了彎眉,“我還想留著你呢,給你飯吃,給你衣裳穿,什麽時候你受不住了,想自己結果了自己,我也不攔你。”


    江芷蕙冷笑一聲:“你有這麽好心?”


    “怎麽,我看起來不像個好人麽?”


    “祝宜臻,如今我大宣敗勢已定,落到你們手裏,是我計不如人。你想做什麽直接開口便是了,不用這樣拐彎抹角地和我糾纏。”


    “我什麽都不想做。”


    祝宜臻冷下神情,“一報還一報,你害的是我的孩子,又沒要了我的命,那我自然也還在你的孩子身上,留著你的命。”


    江芷蕙上一瞬還剛強嘲弄的神情瞬間僵住了,語氣裏流露出幾分慌亂和不可置信:“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不知道嗎?你送出橫州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如今都在地牢裏關著呢。”


    “祝宜臻,你少在這裏空口白牙糊弄人!嗬,你以為我會信你嗎!”


    “你要是不信,等一會兒我差人帶你去瞧一眼就是了。”


    宜臻站起身,裙擺掃過青磚,浮起一陣冬梅的香氣和寒意,一如她清清冷冷的嗓音,“就讓你瞧一眼。”


    “越州有兩座地牢,一座在這府邸的南麵,一座在北麵,你的孩子們都在北麵關著,裏頭都是些窮凶惡極的死刑犯。但我對你好一點兒,從今往後,你就在南麵。”


    “兩座地牢隔得遠,相互聽不到任何動靜,這樣,你不知道他們遭了什麽罪吃了什麽苦,也不知道他們何時被鞭笞砍頭,心裏是不是會好受一些?”


    中年美婦目眥盡裂:“祝宜臻!你不得好死!”


    但那窈窕的身影連頓都未頓一下,徑自往屋內走去,隻留下寒冬的梅香和涼風。


    一直倚在屋門側的男人直起身,淡淡吩咐道:“按夫人說的做,拉下去罷。”


    “是。”


    “祝宜臻!祝宜臻你心腸如此惡毒,你不得好死!”


    “祝宜臻,你放過我的孩子,要殺要剮衝著我來!他們什麽罪都沒犯,他們是無辜的!”


    “祝宜臻,我求求你——”


    那聲音被拖得越來越遠,直至徹底聽不見。


    衛珩推開門,屋內燭火未點,隱隱的月光之中,隻能聽到細碎沉悶的抽泣。


    小姑娘的聲音軟軟的,哽咽的,頑強的:“衛珩,我不怕。”


    “我可以好好地過下去。”


    她說,“我現在一點兒都不怕了。”


    .......


    景和元年春,宣帝周俟寫下投降書,淪為籠中鳥,被圈禁於府宅之內。


    至此,中原全然落於衛珩之手。


    衛珩立朝為恒,冊封發妻祝氏為後。


    前朝聲名赫赫的世家貴族,除了季連府,衛珩老師石相,崖州寧王,其餘的,在新帝即位數年之內,漸漸就全沒落凋零了。


    新帝重立律法,廣設學府,減輕徭役和賦稅,朝廷農林府還時有新種子和農具分發至各州縣。


    景和四年,前朝造就的混亂和狼藉已逐漸平複,整個中原一片祥和之景,宮中龍宴開設,八方來朝,甘為屬臣。


    “其實做皇後也沒我曾經想的那般無趣呢。”


    宮牆之內,有一綠杉女子,握著望遠鏡瞧遠處,唇畔露出幾點新奇的笑意,“衛珩你瞧,這山這水,這街市大道,都是咱們的。”


    在她身側,是一位身穿玄色衣衫的高大男子,一邊倚著城牆陪她遠眺,一邊擺弄著手裏的木頭鴨,語調懶洋洋的,還有些無奈:“你已經瞧了一個時辰了,究竟還要不要用午膳了?”


    宜臻不理他:“我還想要瞧的更遠一點呢,衛珩,你還能不能做出往的更遠更遠的來?”


    男子神情平靜:“你要是想瞧的更遠一點,不用做新的望遠鏡,我這會兒就有一個法子。”


    “什麽?”


    衛珩神情難測地盯了她一會兒,盯的宜臻毛骨悚然:“你說啊,究竟是......衛珩,你做什麽?!”


    “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就他。”


    他揚揚唇,箍著她上了馬,“走罷,朕帶你去瞧瞧咱們的大好河山。”


    ......


    宜臻在他的臂彎裏歎了口氣。


    她覺著,幸好這裏沒有旁人,不然自己堂堂一國之後,整日裏就這麽被人拎來拎去,著實是太沒有顏麵了一些。


    太沒有顏麵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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