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紅歪了脖子,回道:“可能臭水溝的味,今天雨太大衝出來了。”


    “也有道……理,那你……回去路……路上也小心。”她有些泄氣地囑咐了一句,轉身往門外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


    “回吧。”蘇紅走到鏡子前,麵色古怪的點點頭,不知道從哪兒抽出一隻模特的手臂,朝她揮了揮就折回了庫房,隨後燈又暗了。


    杜泉咽了咽口水,她也不敢看那塊鏡子,剛才有一瞬間,她似乎看到小紅背上有什麽東西在蠕動。她腿有些僵硬,扶著牆壁挪到門口,推門時發現門軸上纏著一大團水草,難道是從河裏衝上來的


    百米遠怎麽能上來?發洪水了麽?


    她費力的將那些水草都拽下,扔到垃圾池,手上沾著腥臭味,就蹲在路邊的水坑洗了洗。今天怪事不斷,她根本不敢多想,反正這店已經倒閉,老板是個無賴,蘇紅又說沒事,那她何必多管閑事。


    於是,她雖心中惴惴不安卻還是咬著牙緊了緊布包往回家的路上走去,布鞋早就濕透了,這會兒隨著她的腳步發出“咯吱咯吱”的水聲。


    隔了一座天橋的地方就是租界了,那邊燈火通明、車水馬龍,小洋樓上的招牌忽閃忽閃熱鬧得很。而縣城這頭安靜多了,大雨洗過的天空比平日更冷,周圍灰瓦石牆,折射出冷意,她一路小跑不敢回頭,總覺得身後有什麽東西在跟著她,窺視她,整個人精神都繃得緊緊的。


    她連著摔了幾跤,每一次都會栽到半腿深的大水坑裏,渾身濕透,腿腳上都是傷,更要命的是,費力跑了半天也才過了兩個路口,且堪堪停在殯儀館門口。


    “汪,嗚……”


    她緊緊抓著自己的包,抬頭一看,就見一隻黑黢黢半人高的長毛狗立在路邊,威武得像隻獅子,它背後不遠處的大門敞開著,一口黑漆棺材就正對著她。


    杜泉神經質般笑了幾聲,渾身打顫伸手摸到包裏的一把銅刀,似乎能從這冰冷的東西上獲得勇氣,她眼睛裏早就蓄滿了淚,可因為驚恐生生憋著不敢出聲,呆立在原地等那條大黑狗離開。


    她是真不敢逃……


    那狗盯著她忽然壓低身子繃直了前爪,杜泉腿軟的跌倒在地,黑狗呲著牙發出“嗚嗚”的低吟,猛地朝她躍來。


    “啊!”


    “噗通……”


    她抱著頭蜷成一團,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可等了一會兒卻聽到身後有東西在撲騰,回頭一看發現那黑狗對著水裏的某個東西撕咬。


    “阿鐵。”這時一個清潤的男聲從遠處傳來,那黑狗忽然停了動作,抬頭吠了一聲,就竄進了喪儀館。


    杜泉驚魂未定,死死盯著水麵,她甚至看到一個穿著白裙的長發女子,那頭發極長像柔軟的海草,攀上她的腳踝。


    “啊,滾開!”她用力揮舞著銅刀。


    “汪!”此時那黑狗衝這邊叫了一聲,杜泉匆匆回頭,爬起來跟上那隻大狗,一直跑到喪儀館大門口的石台上才擺脫了水裏的東西,腿下一軟便靠著牆壁喘氣。


    過了近半個鍾頭,鼓樓的大鍾響了起來,洋人造的東西,聲音很響,能覆蓋半個縣城。共敲了十聲,正好是夜晚十點。杜泉睜開眼,發現天上黑雲竟散了,路上積水嘩嘩流動,在下水口附近形成漩渦,極速旋轉。她皺眉看著,就聽到門內有腳步聲。


    心中一喜,終於有活人走動,剛想打聲招呼,就聽著門內有人說了聲:“九爺您這邊請。”


    銀九爺麽?他在這裏做什麽?


    杜泉鬼使神差地扶著門框朝門內掃了一眼,就見那條黑毛大犬乖順的臥在棺材旁,而它身側立著一個身穿黑色大衣的高大男子,軍靴,白色手套,手杖,還真是那位銀九爺。


    他側對著門,正垂眼看著棺材,忽然轉頭向這邊看過來,杜泉一個愣神竟忘了躲,就那麽直直對上一道冰冷的視線,也不小心看到了那張蒼白清俊的臉。


    此時雲開霧散,月色極明,她望著那張臉出了神,她沒想到凶名在外的銀九爺竟有一副雌雄莫辨的精致容貌,自帶著出塵仙氣,眉疏目朗,膚如脂玉,長身靜立於月下竟有種君子端方的味道。隻是他眼神太過冷厲,使得整個人冷峻孤傲,讓人望而生畏。


    他看到有人闖進來也未嗬斥,隻是極淡地說了句:“出去。”


    這是一道幹淨的聲音,略低,像是從胸腔裏發出的,很好聽,若不是他為人太冷,她差點都能聽出些許溫柔來。剛才喚“阿鐵”這兩個字的想必也是他了。


    杜泉見識過他的冷漠,知道自己擾了別人的事,便連忙把腳縮回去,彎腰鞠了一躬,結結巴巴地解釋道:“我……我謝謝……狗。”


    那九爺眼瞼下垂,往大狗那邊掃了一眼,便不再理會她。


    倒是一旁的駝背老漢向她擺手,不高興地說:“去去去,誰家的孩子,趕緊離開這兒!”


    “對……對不起。”杜泉急忙點點頭,拎起自己的包趕緊離開,像是逃荒一樣,跌跌撞撞跑開了。


    月光落下來,夜路看起來沒那麽黑。


    她看著每個十字路口上晃動的火焰和飛散在空中的紙灰,埋頭狂奔。


    就在她跑遠後,那銀九爺抬手便將眼前的棺材板掀翻在地,隨後伸進裏頭取出一樣東西,血淋淋冒著熱氣。他看了看,眉心狠狠皺起嫌棄地將東西扔開,血染紅他的手套,順著指尖滴在地上。


    那駝背人穿著黑色對襟馬褂,腰係麻繩,手上拿著燈籠走過來,低聲道:“九爺,這具屍身生前可是陰月陰時出生的,還是個雛,也不行麽?”


    “髒了,再找。”銀九爺脫掉手套扔在地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是。”那老漢恭敬地將銀九爺送走便回了喪儀館內。


    大門口,那隻半人高的大黑狗不願離去嗚咽一聲,銀九爺俯身拍了拍它的頭,那狗高興地轉了一圈撒花兒似的往杜泉回家的路上追了出去。


    而那九爺凝眉向那邊看了一眼,指尖微動,一根紅線直直釘在一旁的水坑裏,有東西猛地掙紮了幾下竄出去撲進了河道裏。


    他疑惑地看了眼大狗消失的方向,自言自語道:“不過是個平凡生魂,竟招惹了這麽多邪祟……古怪。”


    “九爺,回公館麽?”車旁有人問了一句。


    銀九眯眼凝視著河道,淡聲道:“去巡捕房。”


    “是。”


    轎車啟動,大燈投出去老遠,轟鳴著向西南方向的公租界駛去,那裏燈火輝煌,正到了午夜熱鬧的時候。


    第四章


    柳巷一帶是龍海市的貧民聚集處,雜亂擁擠嘈雜,杜泉一路狂奔總算回了自己那間逼仄的出租屋才算鬆了口氣,弄堂裏有人吵架,丁玲桄榔,再加狗吠貓叫鳥鳴,倒是多了些人氣兒。


    她住在斷石門弄堂的最深處,兩層樓,在頂處多出一個鐵皮木板搭的小屋,像個大盒子,裏頭勉強放了一張鐵床。一個月五塊大洋,在城裏已經是最便宜的了。


    四周有些透風,床上濕冷,即便如此,她也無比安心,接了點水將身子擦了一遍,又喝了一大杯熱水才總算緩了口氣。


    她靠著牆壁將一天的事思索了一遍,心不在焉地在日記本上寫了幾句話,翻出一顆丸藥吞下去,就趕緊鑽到被子裏。


    阿婆說過,如果害怕了就睡一覺,醒來後一切都會好。


    夜風從窗戶縫裏擠進來,嗚嗚個不停,杜泉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頭頂還擋著枕頭,她把枕頭底下那把黃銅匕首抱在懷裏,又緊緊抓著腕間的紅繩,念叨著:“玉……玉皇大帝,觀音菩……菩薩,主,神啊……”一直念叨至“太上老君”才算有了些睡意。


    隻是,那些恐懼的念頭並沒有放過她,而是追到了夢裏。


    這一覺睡得不踏實,在夢裏那些木頭做的模特仿佛都活了過來,墨筆描出來的眼睛閃著詭異的光,還有那鋪子,在電閃雷鳴中竟變成一張血盆大口,發絲從裂縫中冒出死死的纏著她的脖子。黑水河的水冰涼刺骨漫上岸來一點一點把她淹沒……


    她開始喘不過氣,這個時候村民出現了,他們戴著白色的麵具,把她拖到祭壇上,綁在木架上,她看著高高隆起的柴堆,估算著這些要燒多久就能把她燒死。


    “燒死她!災星、妖孽!”


    “這個害人精,村子裏的人都是被她害死的……”


    “砰”有人將石頭打在她頭上,血順著臉頰滑落滴在柴堆上,那火苗“噗噗”冒起火花。


    那些人更害怕了,舉著火把,呼喝著:“妖孽,還命來,還命來!”


    那時她才十三歲,被人從洞裏拽出來,懵懂憨傻,不明白那些人的惡意,那尖利的聲音重重的敲擊在她的心口,一下一下密集又沉重,她掙紮著想要起來,在夢裏祈求那些人放過自己。


    大火和寒冰交替出現,她真真實實的體會了一次冰火兩重天。在夢裏她看到一個穿著綠旗袍的女人,那隻滑膩的手拽著她往前麵走,一路上有無數聲音在她耳邊竊竊私語,笑著哭著尖叫著,吵得她腦仁兒疼。


    忽然,一扇黑漆漆的大門攔住了去路,頂上寫著什麽“司”,裏麵有水聲還有……鍾聲,“鐺”的一聲,她聽到耳側有人說了句“回去。”


    回去?回哪兒呢?


    她後背猛地一種,一股大力將她推開,腳下一空她掉到了虛空,在那一瞬間她似乎看到了那個為她領路的女人,那是……


    “砰砰!開門!”


    重重地砸門聲響起,杜泉猛地睜開眼,額角被牆上掛著的桃木劍戳中,有些疼,她茫然地看著屋頂,外頭依舊陰沉沉,淅淅瀝瀝下著小雨。杜泉心口依舊突突跳個不停,整個人還在顫抖。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夢裏,還是已經醒了。


    “杜泉!再不開門我就撬鎖了!”


    這聲音是……是房東劉太太!


    杜泉翻身坐起,扶著床緩了緩神,朝外頭看了一眼,果然天還沒亮,七月十六,房東太太每個月這天就按時按點的過來,每次都大呼小叫,上一次她躲著沒交,今天被堵個正著。


    她有預感,今天肯定不能善了。


    劉太太還在外頭叫嚷,杜泉怕她擾的四鄰不安,連鞋都來不及穿就去開門。


    門被拍的晃蕩,房東還在罵,“我可看見你昨天回來了,再這麽拖房租可別怪我……”


    杜泉揉了揉太陽穴,深深吐了口氣,擠出一個討好的笑容,把門打開。


    “劉……劉太太,您來了。”


    房東太太人高馬大,燙著卷發,眉毛畫成兩道黑線,眼睛被臉上的肉擠得隻剩一條縫,唇上塗著鮮紅的胭脂,皮膚白的像紙。她今天依舊穿著那件過時的舊旗袍,金線滾邊兒,小立領,翠綠底色,滿麵小碎花,直筒腰身半長袖子。旗袍太緊,將她身上的贅肉勒得一條一條,兩邊兒開叉,露出又白又粗的小腿和那雙紅漆皮的高跟鞋。


    杜泉每次見她,她都是這個打扮,想不注意都難。


    房東太太四周瞅了一眼,最後落在唯唯諾諾的杜泉身上。刻薄地瞥了她一眼,不高興地說:“杜泉,做人可得講信用,我老早就通知過你的,這幾天準備房租。你上個月躲了,這個月交不齊,就立馬收拾東西走人。”


    哎,又是這句話。


    杜泉被數落的心頭難受,又見識過她的潑辣手段,趕緊點頭,“我搬,我這……就搬。”


    房東太太雙臂抱胸,露出胳膊下麵開了線的一道口子,杜泉瞥了眼沒敢多話。房東太太坐在門口那張椅子上,盯著她問:“搬是肯定得搬,之前的房租呢”


    杜泉猶豫了一下,從兜裏掏出十塊大洋推了過去,又從糖果罐子裏掏出十塊也放過去,小心地解釋道:“本打算……開了工資……還你。但店倒……倒閉了,老……老板隻給了這麽點,劉太太,我……我一會兒就去找工作,有……有了工資就還你,對不起……”


    房東太太冷冷地笑了一聲,用猩紅的指甲叩了叩桌子,說:“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


    大約是看她這個苦瓜相來氣,房東太太忽然站起來原地走了兩圈,到窗口向外張望了一會兒後,就跟變了個人似的,聲音也同方才不太一樣,上來一把抓住杜泉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龍海市有什麽好,吃人的地境兒!跟姐姐走吧……”


    她眼神瘋狂,杜泉被那雙涼膩膩的手抓著,竟不敢抬頭看那張濃豔的臉,那張血紅的嘴唇讓她惡心。


    好不容易等房東太太自說自話完了之後,杜泉才笑著恭維道:“劉太太一看就……就是好人,日後一定會走……走大運的,謝謝您當……初收留。”


    說完就把自己的寶貝匕首遞了過去,“這是我……我最值錢的。”


    房東太太垂眼看著那個黃布包,手指碰了一下就縮了回去,陰沉著臉說:“拿走拿走,破爛玩意兒給我做什麽!”之後也懶得罵她,把錢裝進手袋便往外走去,剛走了兩步又停下:“今天就給我搬走。”


    “好,我搬。”


    房東太太眯著那雙小眼睛看了她一眼,倒是沒再多說,擺弄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和包就踩著高跟鞋出了門,到門口的時候又囑咐了一遍,“趕緊收拾東西,鑰匙拿過來。”


    杜泉本想再寬限一天,但抬頭見那劉太太似乎很不耐煩,轉身從包裏掏出鑰匙還給人家,她也是有骨氣的,不能這麽死皮賴臉。


    “砰!”


    門被甩上,房東“咯噔咯噔”踩著高跟鞋出了門,杜泉被屋子裏的熱氣悶得難受,用袖子擦擦額頭汗,就去開窗。


    低頭一看,竟瞧見房東太太走到了巷口那顆老槐樹底下,兩層樓梯外加百米小巷,她如何能這麽快走到大街上的。


    杜泉躲在窗縫看,那房東太太忽然停下扭頭向這邊看過來,杜泉就這樣直直的和她對視,然後就見房東笑了,眼睛眯成一條黑縫,紅唇裂到了耳根。忽然她又不笑了,惡狠狠地瞪著眼,露出一口黃牙,嘴巴張張合合不知道在說著什麽。


    頭好暈,房東那張臉似乎越來越清晰,嘴裏的話也擠到她耳朵裏,細細碎碎的聲音,“杜泉走吧,跟我走吧,走吧,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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