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杜泉很清楚自己就是個拖後腿的,於是捂著脖子連滾帶爬的躲在櫃台底下。


    她把自己團成一團,挪過椅子擋在前麵,手下忽然被毛絨絨的東西硌了一下,仔細一瞅原來是那隻髒兮兮的流浪貓,它被壓疼,嗷一嗓子,朝杜泉手背上狠狠的撓了一爪子,隨後又跳進她的懷裏。杜泉也顧不上和它大眼瞪小眼,抱著她屏住呼吸。


    鋪子裏的燈不知什麽時候滅了,雷電轟鳴偶爾照亮屋內的東西,杜泉抱著膝蓋,緊緊盯著牆壁,那上麵映出銀九翻飛的身影和那把有生命似的紅傘。


    石壁似乎承受不住壓製,開始滲出鮮血,順著牆縫流到地上,一道一道觸目驚心。


    牆根的地方裂開兩寸寬的縫,往出冒著黑紅的藤蔓,爭先恐後地向銀九撲去。幽幽歌聲從四麵八方傳來,包圍著店鋪,銀九忽然抽出一根短笛,吹出一串尖利的音符打亂那歌聲,隨後冷喝道:“雷霆號令,天地清寧。驅雷社令,馘戮邪精!破!”


    隨後一陣冰霜般寒冷的陰風從地底下竄出,將之前流淌的臭血瞬間冰封。門窗驟然大開,雷電在屋內炸裂,明亮如白日。天地轟鳴,鬼哭狼嚎,杜泉緊緊捂著耳朵,將嘴角都咬出了血,這一刻她真覺得自己站在了地獄邊,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惡鬼拖下去。


    過了許久,動靜略微減少。“叮鈴鈴”一串鈴鐺聲響起,在這轟鳴中分外清晰,杜泉爬起來往門口看了一眼,就見那裏立著一個黑衣人。


    “破!”此時銀九又喝了一聲,屋內好似幻境般的藤蔓、頭發、臭血頓時就消失了。


    杜泉縮回身子,聽到門口那個人開口說話。聲音沙啞,天生的滄桑語調,向銀九說道:“夜遊差陸吾,久仰蒼龍山鬼大名,今日得見實乃有幸。”


    銀九抬手紅傘飛入手中,他也不看那陸吾,依舊背著手立在鏡前,冷淡道:“無需客套,此鏡因惡靈盤踞故而成怪,吸食生魂,作惡多端,冥都既然分派了巡邏使日夜監察,竟一直沒發現?”


    銀九態度冷淡,對於忽然冒出的黑衣人十分不滿。杜泉縮了縮頭,生怕這兩人再打起來。


    那人倒是沒惱,很有耐心地回答:“此處原先是洛河水君轄區,這一片屋舍前身又是仙君供奉之地。實在沒料到,竟然被妖祟霸占,是本官疏忽,還請山鬼大人允我將此物帶回冥都。”


    銀九不同意,說:“邪靈你帶回冥都度化,此鏡歸我。”


    那人脾氣真好,聞言也未反駁,溫聲道,“此鏡有靈,還請大人妥善保管,告辭。”他手上的幡忽然飛起來,沿著屋內盤旋,片刻後回到他手中,那幡上多了符咒,紅的滴血,屋內的陰氣卻是消失了。那人轉身離開,走到門邊時向杜泉這邊看了一眼,隨後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夜色中。


    杜泉呼了口氣,做夢似的晃了晃腦袋緩緩站直身子,此時鋪子裏已經幹淨如初,唯獨那麵鏡子此時比墨汁還黑。她剛想出聲謝謝銀九,就聽到庫房門被推開,有高跟鞋的聲音出來。


    她探頭一看,竟是蘇紅。


    蘇紅此時麵色蒼白,一身白素,頭發披散著走出來,看著銀九也不打招呼,不客氣道:“此鏡是我的。”


    銀九轉身看向蘇紅冷哼一聲,說道:“自墮成邪,天地不容,牽機之術,早就被我廢止,你受何人指使,竟私用此術禁錮生人魂魄!”


    杜泉從櫃台下探出一雙眼小心的打量著那兩人,就見蘇紅走到鏡子前,她腳下流出一灘黑紅的水,屋內腥臭,牆壁地板上開始出現細密的水草,它們蠢蠢欲動似乎在試探,又像是在尋找什麽東西,杜泉悄悄蹲在椅子上用匕首砍斷纏在腳踝上的那些東西。


    蘇紅聲音幽幽,歪著頭說: “我記得大人曾放話,無論何時都會對歸墟之民網開一麵。”


    “歸墟……”杜泉猛地想起公館內銀九院子的名便叫“歸墟”,難道他們還有什麽關聯?


    銀九沒什麽起伏,淡聲道:“歸墟乃純淨之域,你淪為邪魔,也敢自稱歸墟子民!”


    蘇紅忽然跪了下去,流著血淚說:“大人,歸墟早就亡族,我們這些小民無以為家隻能東奔西竄,我用禁術招怨魂是我的錯,可也是無奈之舉,但凡能有條活路,我也不必違背祖訓,做出這些事來。我無意中被此地陰氣禁錮,總不能等死,隻好利用邪術為自己續命。”


    銀九垂眼看著她,沉默片刻後說道:“離開此地,從此不再生事,我便不追究你所犯下的事。”


    隨後從懷裏拿出一個東西遞出去,離得太遠,杜泉並沒看清。


    他說:“隻這一次,拿著此物速速離開。”


    蘇紅拿了東西便咯咯笑了起來,帶著幾分說不清的妖媚,婉轉道:“大人守信,又是長情之人,鮫族不會忘了您的恩澤。既然您手下留情,我也不可白白受了這恩情。聽聞您一直在為手下的人收集容器,那個丫頭是我精心挑選的,處子之身,魂魄純粹,心性堅定……我給她種了歸墟族特有的印記,會讓她血脈更加幹淨。本想自己享用,今日便送給您了。”


    說罷,她猛地向這邊看過來,而杜泉腿上一涼便被一團水草纏著,迅速往他們跟前拖去。


    “砰”杜泉被甩在銀九腳邊,蘇紅俯視著她說道:“可惜了,如此精巧的一個小東西。”說著還舔了舔嘴唇,那雙血紅的眼看著她就像在看一塊肉。


    杜泉嚇得後退,躲在銀九腿後,蘇紅遺憾的笑了一下,留了“告辭”二字,瞬間化成一灘黑水向門外竄去,高高躍起墜入墨河。腥臭頓時消散,鋪子門窗齊齊合上,杜泉這才驚恐的發現自己抱著銀九的腿,頓時嚇得炸了毛,爬起來就往外跑。


    銀九手上的紅傘飛起來打在她小腿上,她摔倒在地,喊著“饒命”爬起來抱著膝蓋,把頭埋低假裝自己是團空氣,她聽到腳步聲靠近,一股樹木的清香將她籠罩,手背上一陣刺痛,抬頭就看到那隻貓正在小心的舔舐她的傷口。


    “喵……”


    “噓”她讓貓兒閉嘴,可側頭就發現那雙布鞋停到了眼皮子底下,於是抿了抿嘴小聲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把衣服脫了。”


    “啊?我……”杜泉嚇了一跳,連忙看向銀九,就見他神情冷冷的盯著她的肩膀處,她忽然又覺得自己瞎想,那可是銀九爺,人家能對她做什麽!


    於是解開扣子將小罩衫脫下,露出一個可笑的粉色肚兜,那還是阿婆給她做的,胸口繡著一個美麗的鮫人,此物雖為妖族,但對人友善,寓意吉祥,島上很多人都會將它們繡在衣服上以保平安。隻是鮫人早已絕跡,人們隻能當做一種願望。


    她有些難堪地環抱住自己瘦幹的肩膀,頭頂響起銀九的聲音,命令式的口氣讓她“站起來。”


    杜泉連忙站起來像隻筆直的筷子,銀九清瘦而修長,她的頭頂隻到了他胸口處,抬眼平視過去能看到他胸口處的楓葉暗紋。


    正思索著,肩頭忽然一涼,這才發現銀九的指尖搭在上麵,她低頭看了一眼,就見自己肩頭不知何時出現一團銀白色的細小魚鱗,指甲大小,她摸了一下,黏黏的有股魚腥氣。


    “這……這是什麽!”她嚇了一跳,伸手就要摳下來,卻被銀九鉗住手腕,那隻手如冰玉一點溫度都沒,像是一圈鐵鏈。杜泉索瑟了一下,向後退開。


    “這是惡咒,不要觸碰。”銀九冷聲道。


    杜泉點點頭也不敢亂動,半邊肩膀都僵直著。她抬頭看向銀九,卻見他的視線落在肚兜上,眼神複雜而悠遠,甚至恍惚到伸出手覆在她的胸口。


    “銀……銀九爺!”


    她結結巴巴地喊了一句,銀九猛地回神觸電般縮回手,眉心頓時擰成川字,近似於厭惡地看了她一眼,冷聲道:“出來。”


    要滅口麽?


    看到了不該看的,聽到了不該聽的,像她這樣的垃圾,也要被清理麽?


    杜泉忽然想起那兩個歌女,頓時難過不已。她穿好衣服,抱起那隻髒貓,抿起散亂的頭發跑到銀九跪下搓著手道歉。


    懇求道:“銀九爺,對……對不起,我……我絕對不……會亂說……我什麽都沒看……見。”杜泉不停地保證。


    “出去。”


    “銀……銀九爺,您大人有大……大量,您這麽有本事,長……得又好看,一定是個大……好人!您別殺我,我……睡一覺……今天的事就……忘了,真的,我比豬……還笨呢!”杜泉磕磕巴巴地說著,也不知道自己在念叨些什麽,隻能不停磕頭求饒。


    此時,她和懷裏的貓一樣,瞪著眼,豎著毛,一身狼狽,滿心隻求著活命。


    渺小而卑微的她,終究是把脊梁折彎了。


    第八章


    銀九難得耐心聽完她這些可笑的話,麵無表情道:“想死你就留下。”


    杜泉的求生欲太強,見銀九沒有打她的意思,又討好地說了句:“九爺,你是大英雄,大俠客,大……大好人!”又豎起手指,舉到頭頂發誓道:“我很……傻,我不會……胡說的,你們說的……我一個字……也聽不懂,真的!”


    似乎聽得累了,銀九移開視線,淡聲道:“我不殺你,讓開。”


    杜泉得了這一聲立馬磕頭道謝,眼淚好似關了閘口迅速停下。從善如流地站起來,摸了摸肩頭的魚鱗,挪到一邊,見他要離開又亦步亦趨地跟了過去,像是一貼剛被火烤過的狗皮膏藥,正要往某個地方貼了。


    銀九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眯著眼問:“退後。”


    “九爺……別生氣。”杜泉傻笑著摸摸頭,頗有幾分死皮賴臉道:“九爺,她……那個鬼……真走了麽?”


    銀九看了她一眼,冷聲問:“你信?”


    “我……我不信!”杜泉跟著銀九,隨後說道:“九爺,你們銀公館那……麽大,那麽……氣派,怎麽沒有打掃的工人……呢。若是,好好打理……定然十分……漂亮。”


    “想去?”銀九側臉問了一句。


    杜泉連忙繞到他跟前,拍著胸口說:“我……我力氣大,吃得少,不……偷懶,隻要很少的工……錢,有吃的住的就行。我很……能吃苦的。”


    銀九屈尊降貴地看了她一眼,說:“不怕我?”


    “九爺……是好人!救了我兩……次,阿鐵也救過我,你……們都是好的,我不怕。”她眼睛又大又圓像是被人可以打磨成的珠子,銀九見她嚇得一臉慘白,還信誓旦旦地拍著馬屁,竟覺得有些可笑。


    “好人……”他將這兩個字反複琢磨了幾遍,看著玻璃上的雨痕麵無表情道:“入公館者,永生不得離開,簽下生死契,你的命便是我的。若叛離,天涯海角,我也能讓你生不如死。如此,你也願意?”


    “願意!那您是……是應下了?”杜泉想也沒想直接回答,在銀九和那個一身臭氣人不人鬼不鬼的蘇紅之間,她一定會選擇相信銀九,在她看來,銀九孤高冷傲,一諾千金,是個不屑於說謊的人。而那被髒東西附體的蘇紅……怕是不會輕易放過她。


    杜泉小心把衣服係上,抬眼看著銀九,眼神幹淨而堅定,眼中裝著滿天星辰亮得驚人,銀九忽然就想起心底的那個女子,心口一軟,竟不忍拂了她的期盼,於是點點頭應了下來。


    “謝……謝九爺救命!”杜泉掛起甜笑,眉眼彎彎,她看著銀九,他紅色長衫上幹幹淨淨,頭發紋絲不亂,麵色雖然蒼白倒是讓他看著更加出塵,君子端方,應該就是這幅樣子了吧。


    她不由得想,這人如果笑起來,肯定更像個好人。


    正暗自思索,她聽到門上有輕叩聲,“篤篤篤”很慢,杜泉如今已是驚弓之鳥,聽到這聲音“噌”的一下就躲到了銀九身後。


    銀九皺眉看了她一眼,隨後不耐煩地對門外說了句:“別敲了,進來!”


    門被緩緩退開,進來一位穿著白色西裝頭戴禮帽的男子,他進來時似乎把月光也一並帶進來了,整個人白到發光。杜泉眯眼看著,竟又是個好看的男人。


    打理妥帖的發型,素色銀紋絲綢領帶,馬甲上衣袋露出精致的金鏈子,白色皮鞋。一張笑臉,眼睛彎彎,嘴角叼著一隻香煙,看著十分和氣。


    他提著一隻黑色的方形皮質箱子,走進來便放到櫃台上,打開從裏麵取出手套和手術刀,走到鏡子前打量了一下,扭頭看到杜泉躲在銀九身後,便調侃道:“九爺什麽時候多了條小尾巴。”


    銀九冷冷地看著他,“幹活,少廢話。”


    那人笑了笑,歪頭看向杜泉,“小尾巴,幫我找一塊紅色的布。”


    杜泉站得筆直,像一根竹竿似的,聞言轉頭看向銀九,見他沒有出聲便點點頭,跑進了庫房,從底下翻出一匹紅牡丹絲綢布。


    那人愛笑又十分健談,接過布用手丈量之後便剪了一塊下來,十分客氣地對杜泉說:“多謝姑娘,在下樓月生。”


    “您……您好,我……叫杜泉。”她說完就靦腆的笑了笑。


    “你叫杜泉?”見杜泉點點頭,便笑著誇讚道:“很好聽的名字,山澗碧泉……像你的眼睛一樣清澈,像……”


    他這些誇讚人的話張口就來,神情認真,杜泉紅了臉,幹笑著立在一旁。銀九顯然很煩他嘴碎,冷聲道:“樓月生,限你一炷香。”說罷便走到門口,背對著他們。


    那樓月生微微一笑,也不害怕,向杜泉招了招手,待她走近後又把她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遍,問:“你是這家成衣鋪的女工?”


    “是,不……不是,以前是,昨天不是了……”杜泉漲紅著臉解釋著。


    “剛才嚇到你了吧。”


    杜泉搖搖頭,“我都習慣了。”


    說完便見銀九向這邊側了側臉,似乎在聽,於是又開始緊張,結巴道:“小……小時侯就……就見過,打雷……會見一些。”


    那樓月生也不奇怪,依舊語氣輕鬆地說道:“呦,這麽厲害。那你這可是陰陽眼呢,不過,小時候定然很害怕吧,家裏還有什麽人?”


    杜泉正要回答,忽然警覺,抬眼看了看那人,最後咽下嘴邊的話,磕磕巴巴道:“剩……我自己了。”


    “真是小可憐。”樓月生笑著看了她一眼沒再繼續打探,轉身把紅布鋪在鏡子下方,手指在鏡中心敲了敲,隨後撚起繡花針便往鏡子上刺去,也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子,那些針堪堪刺入一寸,穩穩地紮在上麵。他的手漂亮極了,纖細修長,比繡娘都巧。


    他手上有黃線,按照某種規律繃在了針柄上。杜泉看著那些淩亂的線,腦子裏似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似乎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個圖案,恍惚間開口說道:“憫生?”


    “你說什麽?”


    杜泉被忽然轉身的樓月生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五六步,抱著匕首擋在胸口。


    見她忽然戒備,樓月生大約是意識到自己太突兀,往旁邊挪了挪放鬆身體靠在牆壁上,指著那些線問:“你認得?”


    “小……小時候,似乎見過一次。”


    “在哪兒?”


    “在船上,有女子在繡花,就是這個,繡完就扔到河裏去了,真奇怪。”那樓月生往銀九那邊看了一眼,似乎下定什麽決心似的,眼角都笑出兩道淺淺的褶子,前傾身子看著杜泉,說:“這家店鋪已經賣出去了,你又沒處去,這樣吧,我手底下正缺人手,你願不願意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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