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九笑了一下,很淡很輕,踱步回到桌邊坐下,夾著小黃魚看了看,然後塞到嘴裏,隻咬了兩下就囫圇咽下,就像是嚼了半截蠟燭,看著毫無食欲。


    他隻嚐了一口便擱下筷子,說:“牡丹沒有跟你說,裏頭還有數不盡的寶藏麽?”


    “禁地關押的不是邪祟妖魔嗎?”


    銀九抬眼看她,“哪來那麽多邪魔。不過是人心作祟。”


    所以,這裏一直被四方覬覦,根本就是因為巨大的財富!那得有多少錢啊,她控製不住得往禁地那裏看了一眼,心中升起好奇。


    隻是她又不解,既然是財富為何不上交,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不就好了,若有了大筆財富,我們便將這些洋人都趕出去,去除租界,自己做主。於民於己都是福祉,為何要神神秘秘的鎮守?


    “九爺,為何不……交給市長?”


    “錢財亦會作惡,若寶藏現世,那才是浩劫開始。”


    “那你要一直……守著?”


    銀九兩指捏著茶盞邊沿微微晃動,聞言道:“守到守不住為止。”


    她點點頭,奇怪銀九為何同她說這麽重要的秘密,難道是表示對她有了信任麽?


    隨後她又開始擔憂,如果禁地並非全然鎮壓邪魔,那阿婆他們被抓到這裏又是什麽原因?難不成捉來做“守財奴”?做苦役?


    看來,事情似乎不像她想的那麽簡單,不單單是銀九為了摯愛瘋狂煉藥,扣押魂器這麽私人的謀劃,背後或許還隱藏這著更深的緣由。


    第三十七章


    因說起了禁地的事,先前因生辰問題冷下了氣氛緩和了些,杜泉對銀九口中的寶藏產生好奇,又憂心阿婆下落,心裏起起伏伏,對慶祝生辰這件小事反而不怎麽在意了。


    她看著金黃小魚幹,又想起寶藏,不禁喃喃道:“那得有多……少錢?”堆起來是不是像小山那麽高。


    “能買下半壁江山。”銀九似乎不在意。


    杜泉誇張地“哦”了一聲,沒見過世麵般的捂著嘴說:“那我恐怕一輩子……都數不清。”


    “俗物罷了。”


    也不知是真清高還是假清高,銀九說起那金山銀山時似乎更為厭惡。


    她謹慎地立在一旁,觀察銀九此刻似乎心情不錯,於是又問道:“九爺,那麽多寶貝,不好藏吧,沒有……守衛麽?”


    銀九挑眉,看著她的眼睛問:“你想問誰?”


    杜泉站著他坐著,垂眼正好與他對視,她移開視線看了看窗外那像是被火燒了的楓葉,又皺眉看向他,緊緊攥著拳頭,壓低聲音問:“禁地裏……除了這些,也關其他人麽?比如那日的邪物,她說自己之前也是……尋常人,是被施加了術法才……那樣的。九爺,禁地還有它……的族人嗎?會報複麽?還會再出來……傷人麽?”


    “不會。”


    “哦。”


    “你不去招惹,自然不會受傷。”銀九大約是以為她被上次的邪物嚇壞了,所以才怕公館裏還關著其他同族,溫聲說了一句,有些安撫的意思。


    杜泉點頭道謝。


    正說著,窗戶上傳來敲擊聲,杜泉側頭,就見樓月生和芒星過來了,她連忙收拾,怕打擾這幾人議事。


    樓月生進來後,看到小黃魚很是開心,搶過來就遞給芒星,自己也捏了一隻品嚐,兩人都誇讚魚幹美味。他們似乎真的在廚房等著給她慶祝生辰,所以上來後先是責問銀九為何拘著杜泉不讓下去,又說杜泉偏心,把好吃的先給了銀九。


    杜泉憨笑,撓了撓頭說:“我這就去做飯。”


    芒星端著盤子,一邊吃一邊朝她挑眉笑了笑,一口大白牙,笑得明朗。


    銀九見她拎起食盒,伸手壓在盒上,看著樓月生不愉道:“想吃,便自己做。”


    “嘿,我說銀九,你真是越發的無良了,管得真寬。你這不吃,還不準我們吃,暴殄天物,浪費糧食。”樓月生眼神不屑,隨後湊到銀九跟前說:“趁著小尾巴生辰,咱們也來個聚會,把大家都叫來……”


    “銀公館不準慶祝,這是規矩。”


    樓月生用帕子擦了擦手指,對著銀九撇了撇嘴,大大地翻了個白眼,說:“老古板,那我們不打擾你行了吧。”隨後拉著杜泉的手腕,說:“小尾巴咱們走,不礙著大老板的眼,我們給你準備了好東西,走。”


    杜泉無措的看了銀九一眼,他涼涼地掃了眼樓月生抓著她的胳膊的手指,轉身去了書架前。隨後冷聲道:“芒星,明日起,你教她。”


    芒星響亮地應了一聲,“好嘞。”


    於是杜泉被帶下木樓,到門口時她又回頭看了一眼,銀九正抽出一本書,抬臂時衣衫貼在背上,蝴蝶骨都快飛出,伶仃清冷,孤傲寂寥。


    “放心,銀九是大人,不會生氣的。”


    杜泉回身就見樓月生正微笑著看她,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


    出了歸墟堂三人便進了廚房,飯桌合並被挪到中間,上麵已經擺滿了各色美食,還有酒水鮮花,她一時有些惶恐,自己過個生辰而已,吃碗麵便好,這麽隆重她反倒不自在,她看了看陳璜,他懷裏抱著肥仔,腳邊臥著阿鐵,對周圍話題漠不關心。


    老管家、牡丹挨著,不知在低聲說什麽,見她進來,牡丹十分自然地笑了笑,似乎之前的交鋒從未出現過,這才是厲害人物,牡丹攥緊手指,也衝她笑笑,一笑泯恩仇,起碼得做做樣子。


    澤秋走過來,先是笑她頭發奇醜,又湊過來小聲道:“你可別以為這是給你慶祝的,今兒是銀公館建成的百年慶,也巧,竟趕在一天,算你運氣好。”


    “那幾個是誰?”她現在對澤秋的奚落諷刺已經不甚在意,就當沒聽見。她很好奇多出三個生麵孔是誰。


    桌子靠東方向坐著兩男一女,一男子穿深藍馬褂,身形矮胖,約摸四十歲上下,戴禮帽和眼鏡,微微笑著十分和氣。另一男子穿黑色西裝,身材極好,寬肩長腿將西裝襯得筆挺。二十五六,和樓月生看著差不多年紀,頭發噴著發膠整齊梳著,笑容淺淺,紳士有禮,有著精英派頭。


    挨著牡丹的女子看著三十多歲,頭發剪得很短,燙了卷正好在耳朵邊,戴著很大的寶石耳環,柳葉眉,丹鳳眼,唇色深紅,看著有幾分淩厲。好在笑起來爽朗,說話利索,是個直爽的人。


    澤秋抬下巴指了指樓月生,“他一會兒會講的,再說,你知道了又怎麽樣,和你又沒什麽關係。”說罷哼了一聲,就挨著陳璜坐了回去,一把奪過肥仔抱在懷裏用力揉了幾下,隨後被撓了一把。


    杜泉偷笑了一下,跟著樓月生入了座。開飯錢前樓月生果然笑著對她介紹說:“戴眼鏡的這位是銀氏百貨經理,周海,我們就靠他掙錢。身邊這一位,黃文,銀氏金融公司的經理。最後一位美麗的女士,廣濟醫院現在的院長,黃穎。”


    那不就是她之前去學過護士的地方麽……


    杜泉又認真看了那女子一眼,起身打招呼,她略有些拘謹,站起來說:“我是杜泉,是……是……”


    “是銀公館二當家,日後大家有事就別來麻煩我這老家夥了,來找泉丫頭,她年輕機靈。”老管家溫和的替她幫腔。


    眾人笑起來,都奚落老管家想要偷懶,杜泉坐下後也跟著笑了笑,把腰直了起來。


    那幾人都客客氣氣和她打了招呼,其中那個叫黃穎的女子說:“醫院旁側有間理發店,我常去,杜姑娘改日得空可以過去,說我名字可以給你優惠不少。”


    杜泉喝了一口紅酒,臉正皺著,聽到這話便笑著說:“謝謝,我一定去。”


    黃穎眯著眼,手指在手臂上敲了敲,又說:“九爺也喜歡那兒。”


    杜泉點點頭,猜不透這話意思,便沒有再接話,隻是憨笑了幾聲。


    這頓飯吃得還算不錯,那幾個人已經十分熟悉,你來我往說著些龍海市的奇聞趣事,桌子上樓月生口齒伶俐,語言幽默,把大家逗得直笑,席間其樂融融,笑聲飄了出去,連周圍鳥兒都十分稀罕,趴在窗口看熱鬧。


    也不知銀九一人在樓上做什麽?


    杜泉吃著東西偶爾會想起銀九,吃得不甚開懷,樓月生倒是眼觀六路,既要推杯換盞,又會不時給她夾一些,碗裏一直是滿滿的。飯後那三人被陳璜和芒星送走,其他人都散了回院,杜泉抱著其他人給的禮物,被樓月生送回了院。


    院子被翻新了,窗明幾淨,屋裏的家具也都是訂做的高級洋貨,蕾絲窗簾,白漆立櫃,雕花的真皮沙發,絲綢緞麵的被褥,整個調子藍綠為主,清新明亮。杜泉把東西都放到櫃子裏,受寵若驚地打量了一圈,笨嘴笨舌地謝道:“謝謝樓先生,這麽好看的屋子,花不少錢吧。我一個人住這麽好……多浪費。”


    樓月生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笑道:“銀氏養你,和養隻小鬆鼠一樣。安心住著,你好歹是咱們二當家,得體麵些。日後若有喜歡的院子便告訴我,收拾妥當後再搬。”


    “不用不用,這裏很好,我住慣了。”她可真不想再麻煩人了。


    樓月生點了隻煙,從茶幾上拿起報紙翻看。杜泉連忙去泡茶,正在放茶葉的候,她聽到身後的樓月生問:“你可聽過玲瓏島。”


    “不曾。”杜泉捏著茶桶,搖搖頭,猜測他是要說那日邪物的事。於是又多解釋了一句:“我們那漁村被水匪侵擾,村民如今怕……是都搬走了。村裏人不曾說起這名字,到龍海市後……便更沒聽過。是哪裏呢?名字很好聽。”


    樓月生“嗯”了一聲,慢條斯理地說道:“玲瓏島,受詛之島,被逐之民,都是千百年前朝廷流放的罪大惡極之徒,皇朝更替,那裏倒是與世隔絕,人們繁衍生息,竟還成了氣候。銀氏從不與他們來往,誰知,那裏的人被詛咒,每隔十年便有村民在月圓夜身上長出魚鱗,奇癢無比,穿腸爛肚。當地人稱是水妖報複,畢竟當初鮫人滅族,這些人的祖輩沒少出力。”


    他放下報紙看過來,杜泉泡好茶坐過去,順著話問:“所以,他們來……尋九爺治病。”


    “是。每診一回,便要他們進獻三個童女,那日襲擊你的隻是其中一個。”


    “所以,這裏還關著其他……”


    樓月生輕笑,“那是當然。”隨後呼出一股濃煙,靠著沙發說:“他們的魂魄被禁地吞噬,就如同地縛靈,永世不得離開。除非禁製被破壞,除非銀九和我們都死了,它們也就沒了約束。”


    他麵色忽然凝重,彈了彈煙灰,說:“那時候妖邪四處流竄,人間如煉獄,你也不想看到這番景象吧。”


    “是。”杜泉回了一聲,抬頭與樓月生對視,說:“禁地……堅不可催,定不會有事。”


    樓月生聞言笑起來,坐直身子向她這邊傾身,意味深長道:“這世上沒有一處,是堅不可催的,人心亦不是,一旦動搖,就會從裂縫處崩裂。銀九也會死,甚至比我們更容易死,太多人想要他的命,杜泉,你也要護他,知道嗎?”


    樓月生第一次這麽鄭重地喊她名字,杜泉心中震動,點點頭應下來,說:“我一定會竭盡所能。”


    “好,記住你說過的話,若有違背,會遭天譴的。”他神情太過認真,杜泉也被感染,舉起手指,竟像是宣誓效忠一般。


    樓月生忽然揉了揉她的頭頂,眼中有萬千情緒最後都化作柔和。他笑著說:“你呀,定是個有後福的,生辰快樂。”


    第三十八章


    有沒有後福杜泉不曉得,可她現在過得越發戰戰兢兢。她覺得自己苦日子過慣了,養出一副賤骨頭,三間破屋她住得踏實,現在宮殿似得給她布置一新反倒不安。


    總覺得,不太真實。


    先前眾人都排斥她試探她,那時她反倒活得渾身是勁兒,現在澤秋不打她,陳璜偶爾還和她說兩句話,每個人似乎都比之前對她和善,她反倒豎起了渾身的刺,總覺得眼前美好即將消散。


    許是看她有些疲倦,開始心不在焉。樓月生便起身告辭,走時還特地囑咐:“今日是你生辰,不必幹活了。看看這些禮物喜不喜歡,對了,銀九有台留聲機不要了,我放到你屋子裏,閑暇時聽聽,音樂是生活最美的一麵,享受吧孩子。”


    “謝謝您,樓先生,在這裏一直受您照顧。”


    “你是個好姑娘,大家都會喜歡你,不用太在意。”他說罷擰熄煙頭就走了。


    原先木門被卸下換了大紅鐵門,他那一身雪白走出去就好像紅梅林裏的雪團子,掉進去就沒了影子。


    “吱呀”門被關上,杜泉盯著門板看了看,回到屋裏打開那留聲機。


    是西洋的鋼琴曲子,她聽韋清玄彈過,隻是說不上名字,她有限的詞藻也很難修飾這種聲音,隻覺得這悠長的曲子起起伏伏,像是站在了水上跳舞,時而有清風,時而有海浪,像是走出了這樊籠。


    她打開那些包著的盒子,有旗袍項鏈,香水,應該是澤秋和牡丹給的。那位黃穎送的是一盒子口紅,包裝精美,顏色鮮豔,杜泉擰開看了看又放回去。或許是她疑心過重,反正這些東西……她輕易是不準備用的,怕有毒。


    樓月生最闊氣,包了個大紅包,足足一百大洋。老管家給了她一瓶藥丸,說是吃了解百毒。陳璜倒是稀奇,竟包著一柄短刀,刀身細窄秀氣,紋飾古樸,刀刃十分鋒利,長度正好別在腰間,像隻笛子。


    她把其他東西都收好,想了想把之前的匕首綁在腿上,又把短刀別在了後腰上,雖有些硌得慌,但用來防身最好。


    音樂催眠似的響著,她散了頭發躺在沙發上。


    柔軟的墊子,帶有香水味的花瓶,陽光撒進來,一室金黃。


    她眯眼看著這些好東西,逐漸打起了瞌睡。


    睡夢中她進入一片花田,沿著一條小徑走了很久,姹紫嫣紅開遍田野,她心都跟著歡愉起來,風十分柔軟,撫摸著她的臉,穿過她的發絲,像阿婆的手指。她很放鬆,俯身撫摸著可愛的花朵,沾了一手香。她放在鼻子上輕嗅,很好聞,茉莉花的味道,這是……這是牡丹身上的香。


    “哢嚓”鋒利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猛地睜開眼,就對上鏡子裏自己的眼睛,銳利而戒備,像是一隻小獸。


    “你可不要亂動,否則我可能會剪斷你的脖子。”


    杜泉視線上移,看到站在她身後,手上拿著剪刀正給她剪發的牡丹。這女人也不知用了什麽法子,不但潛入她屋子,還把她搬到梳妝台前對著鏡子剪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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