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九徑直帶她進了主屋,剛坐下沒一會兒飯菜便好了,杜泉是個凡人還得吃東西,她餓急了,將兩人份的飯菜全都掃進自己肚子裏去了。


    所幸銀九不用吃這些俗物,就在一旁看著,等她吃飽喝足便指了指屏風後,說:“去換衣裳。”


    杜泉點點頭,順從的去換了幹淨衣服。老管家又給她做了新棉衣,還有嶄新的黑妮子大衣,樣式和黃莉莉給的那件很像,貂皮小馬甲,牛皮短靴,穿上就一點兒都不冷了。她抿唇笑了笑,知道是銀九吩咐的。


    臉上的疤隻剩下淺淺的粉色,皮膚又恢複到了以前滑膩,頭發長到了背上,依舊黑亮。手腕上有一串亮晶晶的珠子,想必是水猴子給的,有股魚腥氣,水裏沉睡一個月,應該也離不開它們的幫助。


    她換好衣服,攏著毛茸茸的馬甲小步挪到桌前,銀九將手爐遞給她,將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說:“可有不適?”


    被他緊緊盯著,杜泉連忙笑了笑說:“沒有,都好了,不疼。衣服也……合身,九爺費心了。”


    “無事,都是陳璜采買的。”


    杜泉“嗯”了一聲,起身給兩人倒茶。


    “若找到青萍你打算怎麽辦?”銀九伸出手,杜泉將手指放在他掌心,指甲已經長出來,手上的疤也淡了,他將她拉到腿上,垂眼將她看得更仔細,耐心地等待答案。


    杜泉猛地坐直身子,緊緊盯著銀九,問:“九爺,你找到阿婆了?”


    “嗯。”


    “在哪兒?我……我可以接她麽?”


    銀九麵色凝重,杜泉那顆激動的心在他的注視下緩緩沉寂下去,她抓著銀九的手臂,疑惑的問:“怎麽了?她……她死了麽?阿婆……已經死了?”


    “你若是不累,我帶你去看她。”


    杜泉在冷湖水裏泡了一個月本就臉色發青,在聽到銀九這話時臉上血色已經散了個幹幹淨淨,她幾乎可以確定……銀九嘴裏的“她”已經是屍體了。


    她攥緊手指,雙手壓住額頭,耳朵裏發出很刺耳的聲音,好一會兒才消失。沒錯,她是心裏早有準備,可她同時也希望老天會眷顧她幾分,讓她可以再見阿婆。


    可是阿婆竟……真的死了。


    死了,就再也沒辦法跟著她享福去了。


    “阿婆,她……她怎麽死的?九爺,你從哪裏……找到她的。”


    “徐家乃盜墓起家,前不久勘探到一處古墓穴,明代墓保存完好,從未被挖掘,他們無意間尋到青萍屍身,因我先前與鬼巫一族有些淵源,老家主便打來電話,你昏睡這些日子,我命芒星將屍首帶回。隻是其中有許多蹊蹺。”


    杜泉見他皺眉忙問:“哪裏不對?”


    她倒是希望那些人弄錯了。


    銀九站起身,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又給她戴好帽子,淡聲道:“邊走邊說。”


    杜泉此刻哪管什麽冷不冷,她全部心思都掛在阿婆身上,被銀九帶著往後院走去。冬日太陽落得早,才四點多天色就暗了下來,再加上天陰,外頭又冷又黑。


    銀九一直牽著她的手,她雖昏昏沉沉卻走得順暢。路上銀九說道:“墓主人乃富商,一方豪紳,青萍在側墓室,陪葬豐富,封棺考究,上好的水晶棺,又有……長明燈護魂,按照徐家說,青萍身份應是寵妾。徐家探到這是一處好墓,下去得了不少寶貝,無意間在主墓室的水晶棺看到青萍,麵容依舊與鮮活,保存完好。”


    杜泉一直認真聽著,也聽出不對勁,她說:“明代墓……還是從未被打開的古墓,那阿婆是如何進去的?她……三年前才失蹤的,他們沒有弄錯麽?”


    銀九點點頭,“屍身沒錯,我看過。”


    “怎麽可能……青萍不是鬼……巫麽?她不……是在玲瓏島?怎麽又……死了?還在明代墓裏。”她咬著唇角,陷入沉默。


    銀九看了她一眼,將她往自己身邊拽了一下,側身替她擋著風,聲音在冷夜中散了又聚,沉沉地說道:“這正是我疑惑之處,青萍躲藏在玲瓏島這些年,一直有人想找到她,獲得古籍《幽冥卷》的下落。我也找她,意圖一樣,三年前我登島,那裏已是一片火海,青萍下落不明,而你……知道的人並不多,我亦沒有深究,據查,玲瓏島被關起來的少年少女可達數百人。我本以為青萍是被某人抓走,可她的屍身竟在古墓中出現。這……著實奇怪。”銀九淡淡的嗓音和夜色極配,杜泉聽著這些心裏無端的升起一團寒氣,攏著領口低下頭快走了幾步。


    她在想阿婆,想她到底是誰?


    她對阿婆的記憶大多在年幼時期,待大一點被關在溶洞後,阿婆每年隻來一次,她渴望著阿婆能救救自己,卻沒能如願,阿婆隻是說讓她好好活著。


    她不了解阿婆,隻知道她叫青萍,知道她很有本事,能禦鬼殺妖,會邪術,村子裏的人敬她也怕她,至於她的其他事,沒人能說得清。


    此時此刻,她忽然發現……自己對阿婆的了解少之又少。最多的消息,還都是來到銀公館之後,從別人口中聽來的。


    她感覺有些冷,小心翼翼地挨在銀九手邊,念叨著:“阿婆不喜歡和人打交道,她常說人間如煉獄,充斥著掠奪和仇恨,是滋長惡鬼的福地,說很多人靈魂深處都是不堪的混球,隻要獲得丁點兒能力就會滋生無數邪念和欲望。所以,她讓我記得感恩,因為願意真心幫我的人……很少。”


    “阿婆是好人,她是疼我的……對嗎?”


    銀九似乎不願打破她的信念,淡淡地說:“是。”


    很快他們到了一排灰色平房前,陳璜他們都在,剛才正聚著說話,見銀九過來便分散開守到門前。


    澤秋依舊穿得清涼,碎花裙子,高跟鞋,胳膊腿在外露著,依舊白皙,寒風似乎對她格外厚待。


    她現在越發猖狂了,在銀九麵前也懶得掩飾,反而多了幾分真實灑脫,眼下瞥見杜泉藏在後頭,自然得諷刺幾句,甩著鑰匙也不快開門,擋在門前質問:“你為什麽要進去?”


    銀九不理會,杜泉也沒解釋,還是老管家過來說:“杜泉是青萍孫女,不必攔。”


    “她是青萍的孫女?你們瞎了吧!就這個慫樣?青萍那可是鬼巫十三長老,冥都第一美人,風光無限好,法力高深……”


    “不要說了。”銀九打斷這喋喋不休,冷聲道:“杜泉和青萍不同,不必妄加評論,你和陳璜在外守著。”


    澤秋被打斷,狠狠瞥了杜泉一眼,將鐵門打開後就背著手出去了。


    停放屍身的地方比外頭冷得多,屋子裏到處掛著厚厚冰霜,呼一口氣就能變成白霧,屋子正中間是口水晶棺材,邊沿處陰刻著祥雲紋樣,頂部繪著彼岸花,也不知用了什麽染料,那花竟紅的刺眼。


    杜泉猶豫地走到近前,銀九揮手一掀,棺蓋被穩穩托著放到旁邊,裏麵人的手指修長細膩,交疊著放在胸口,指上的戒指金光閃閃,還鑲了很大的寶石。她穿著一件緋色吉福,金銀線繡花,綢緞亮澤柔軟,就像是新作的,一根線都沒壞。


    這個人就像是……才放進去似的。


    “是她麽?”銀九輕聲問。


    杜泉渾身發抖,也不知是凍得還是嚇得,她眼睛含著淚,睫毛都凍得打結,從剛才一進來到銀九問話,她都沒敢看裏頭的屍身,眼珠子四處打量,忽然盯住內壁上嵌著的一對綠色的貓眼兒石。棺木中散發著一股很香的味道,她聞了聞,像茉莉香。


    “怎麽了?”聽到銀九出聲,她這才將視線挪到屍身臉上。


    “欸?”她嚇了一跳,指著裏麵的屍身說:“這不是阿婆!”


    銀九眉心緊皺,眼神中充滿疑惑,他又看向屍身,說:“這確實是青萍。”


    “可我阿婆不是這樣,阿婆不美,人們說我是怪猴子,她是醜狐狸。她清瘦、豁牙、眼皮子上有痣,皮膚黝黑……佝僂。可棺材裏的人,也就三十歲罷了,這皮肉哪像是受過苦的。”那一刻,她鬆了口氣,隱隱有點竊喜,果然還是他們搞錯了,這不是阿婆。


    她沒有笑,咬著下唇說道:“阿婆也叫青萍,但和這個人……不一……的吧。”


    恰好是重名吧……


    銀九看著她渴望的眼睛,頓了頓說:“你說不是,便不是。”


    杜泉被這溫暖的話語包裹,因阿婆激起的驚慌總算散了。


    她終於敢仔細打量那屍身,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隻是,這女人乃明代貴族,她又怎麽可能見呢?荒唐!


    銀九在旁側沉默地看著屍身,杜泉則圍著水晶棺材走了一圈,她走到屍身頭部,鬼使神差的伸手搭在屍身的眉心處。


    “呼!”她手指被一股力量吸住,有什麽東西快速地向她湧來,有聲音呼喊:“杜泉……來啊……”她被蠱惑著兩隻手放到屍身雙眼之上,鋪天蓋地的東西壓過來,她猛地吐出一口血,盡數撒在屍身臉上。


    “杜泉!”銀九大聲喊了一句,杜泉猛地驚醒。


    她睜開眼時才發現自己差點和死屍親嘴,大半個身子都掛進去,銀九用力將她拽回,沉聲道:“這裏陰氣重,回吧。”


    杜泉直勾勾地看著銀九,說:“我剛才做夢了。”


    “嗯?”


    “我夢到很多人往懸崖邊上跑,然後決絕地跳下去,我也好想跟著下去,這時你喊我名字,我就回來了,你看,我很聽話。”


    銀九眯起眼,唇線繃直,好一會兒才勾起唇角說:“是,乖得很。”


    杜泉笑了笑,正想說話,老管家領著芒星進來了,麵色凝重道:“徐慶發了電報,說……古墓中出了幾件邪門玩意兒,玉石殺人吸血。徐家已死了三十來口,他懷疑這棺材有古怪,讓銀公館將棺材送回去。還說長明燈運輸不便,半路返回徐家了。九爺,聽他們意思……想反悔。青萍屍身和長明燈他們都不想給了。”


    銀九皺眉,這一晚他皺得次數太多,眉心都被壓紅了,他看了眼棺材,說道:“我親自走一趟。棺材沒問題,是徐家人出了事,家中定有內鬼泄密,他們被別的勢力找上門了。”


    杜泉和老管家都向他看過去。


    銀九沉聲道:“去吧,就說……明日一定將水晶棺送回。”


    第四十九章


    杜泉和老管家都看了過去。


    銀九依舊不緊不慢道:“隨他們吧,就說我明日一定將青萍和水晶棺送回去。”


    “哎!真要還回去?不還又怎麽樣!這些個混賬東西,說翻臉就翻臉,什麽鬼世道,做人連誠信二字都守不住,尋人幫忙便百般討好,榜上新枝就立馬不認人。就這等做派,也成了不了什麽氣候!”老管家氣憤不已,拍著大腿將那些人數落一通。


    銀九莞爾一笑,安慰道:“徐家與虎謀皮,隻會敗得更快些,放心,我捏著徐家把柄,他們不敢越線。”


    老管家又歎了口氣,杜泉一直在旁邊看著,小聲問:“我可否和九爺同行?”


    “當然。”銀九立刻應下。


    老管家並不讚同,指了指他們兩的臉說:“你們兩個互相瞧瞧,臉比牆皮還白,哪能繼續顛簸。九爺,讓陳璜他們將水晶棺還回去便好了,你何必去趟渾水。在這裏咱們還有根,那些人動彈不了你。可你若是被誆騙到別處,靈力自然會被限製。你們不要命了!”


    銀九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說道:“我隻是去那墓裏找點東西,拿了便回來。況且,青萍的事也有蹊蹺,我心中有些疑問需要去求證。”


    “讓陳璜幫你拿不好嗎?他挖墓最在行了。”


    銀九搖頭,看向杜泉,說道:“青萍從冥都內戰中逃離,有人親眼見她躲入玲瓏島,多年來也一直有人登島尋她,皆被阻殺。可這水晶棺內的屍身也確實是青萍本人,我與她同是鬼巫族長的徒弟,自然認得她氣息樣貌,陸吾也證實那屍身中有青萍殘念。那你說,這兩個青萍……到底哪個是真。除此之外,明代墓中的屍身不腐不敗,靈魂不滅,顯然是長明燈護心,我得查出此墓的來曆。”


    老管家神情複雜,最終還是歎了口氣,近乎悲涼地說道:“蒼龍山海底墓都已毀了,為何你還如此固執,鮫族命該如此,怎的偏要你來擔這些狗屁責任!毀就毀了……難不成你再徒手把墓道挖開麽!銀九,守了這麽多年……再大的恩情也還夠了啊……”


    杜泉站在一旁,見老管家眼睛裏已經犯了紅,就上前說道:“管家,您不是和我說,這天下唯……銀九最守信嗎?既如此,你又叫……他如何甩手不管。”


    “可……可誰領他的情!除了澤秋,如今那些遺存下來的族人早就被洛姬他們洗了腦子,都恨你入骨,都以為你貪了鮫族多少寶藏!可咱們最清楚,禁地哪有鬼的寶藏……隻有無盡的罪孽怨氣!”老管家抬頭眨了眨眼,扁著嘴委屈道:“我就是替你不值。”


    銀九笑了一下,有幾分豁達與寬容,他看著水晶棺,沉聲道:“山鬼,飲石泉蔭鬆柏,與山川同息共存,守一方安寧。這山川滋養我的魂魄,也束縛我的手腳,我若棄之不顧,那不是等同待宰羔羊麽。管家,人雖血肉之軀,可人欲卻有毀天滅地之能,所以……凡是他們想要的,我必須先一步搶到手。”


    “哎,罷了罷了,你總是比我們想得多,隨你想去便去。”他又看向杜泉,老淚縱橫地囑咐道:“娃兒,銀九就托你照顧,你千萬要保護他。”


    杜泉尷尬地笑了笑,硬著頭皮應下,她實在不知道自己還有保護銀九的本事,最多不拖後腿都該阿彌陀佛了。


    老管家絮絮叨叨地離開,杜泉撓了撓後腦勺說:“我真能去嗎?”


    “你想去嗎?”


    “當然。”


    “不怕?這次會闖人的墓穴,說不定有鬼。”


    杜泉無所謂地擺擺手,“比起人心算計,我還怕鬼麽?現在,我看咱們湖裏的水猴子都覺得眉清目秀了。”


    銀九笑了一聲,眼中閃過一道奇異的光。杜泉不解,正要細看銀九已經轉身將水晶棺合上,寒氣隨著紋路遊走,宛若仙境,她用手指摸了摸,卻被冰尖劃了道口子。


    銀九過來她趕緊藏到身後。


    他將四周檢查了一番,淡聲道:“走吧,今日早點休息。”


    說罷又自然地牽起她的手背在身後,出來時芒星詢問這幾日安排,銀九思索片刻後說:“陳璜和樓月生隨我去金陵徐家走一趟,家裏的事你協助管家處理便好,必要時把那些東西放出來,我借了盧局長的人守衛,白天大約會安全些,可晚上定會來些不速之客,你將抓來的人扔到禁地去,待我回來再審。”


    芒星笑了笑,說:“我曉得了。”


    銀九點點頭,牽著杜泉的手回了屋,此時屋子中間燃著火爐,德國鑄的鐵爐,黑黢黢的大家夥,燒得正旺,整個屋子都暖和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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