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能接著地氣。


    徐百憂心裏裝著事,並沒有覺得自己坐了很久,落下車窗,又將視線投向更遠些的另一處。


    同樣是幾幢臨街的自建民房,不過早已人去樓空。


    可回收的鋁合金窗框和窗玻璃已經被卸除,隻餘空洞洞的黑窟窿。像永久無法愈合的瘡跡。


    民房前砌有一道水泥灰牆,上麵用紅油漆寫了個大大的,醜陋的“拆”字。


    徐百憂記得,三個月前來的時候,那裏還住著人家。


    按外公文青山的論法,其中一家的男主人,她要尊稱表舅公。


    ……短短幾個月而已,仿佛已是物是人非。


    徐百憂無端有些想抽煙。


    手伸向置物盒,轉眸間,忽被出現在後視鏡裏的一對爺孫倆所吸引。


    摸煙的手,不自覺地停了下來。


    爺爺一手提著個空布袋子,一手牽著小孫子。


    小孩約莫三四歲,圓圓滾滾,蹦蹦跳跳,一大早就精神旺盛。


    爺孫倆沒走多遠,停在一家名為“利群”的小超市門前。


    小胖墩掙開爺爺的手,跳上一節台階,舉起小拳頭敲響卷閘門,嘴裏不停喊阿婆祖祖、阿婆祖祖……


    不多時,卷閘門緩緩升起。


    一個頭發雪白的老阿婆拄著拐杖走出來,“哎哎”地連連應著聲,抓過小胖墩的手帶到自己身邊。


    接著,在老阿婆的指揮下,兩個店員模樣的小姑娘,推出一輛兒童搖搖車擺到店門口。


    通上電,彩燈閃閃。


    小胖墩興奮拍手,手腳並用就想往上爬。奈何人矮,最後還是靠爺爺幫忙,才穩穩坐進去。


    兒歌響起,小胖墩在搖搖晃晃的車子裏,笑眼彎成了月牙兒。


    小孫子有的玩,爺爺對老阿婆說了句什麽,便提著布袋放心地走了。


    老阿婆伸手拂拂小孫子的腦袋,很快也進了超市,隻剩他一個人玩的不亦樂乎。


    看到這裏,徐百憂不禁蹙眉。


    想也沒想,放掉煙盒,推門下車,朝利群超市快步走去。


    到了地方,她並沒有打擾遊戲中的孩童,不聲不響地坐進搖搖車側後方的長椅,靜靜守著他。


    搖頭晃腦的小胖墩很快發現陌生人的存在,咧開嘴燦燦爛爛地笑。


    徐百憂朝他揮揮手,也露齒一笑。


    這時,隻是進去拿坐墊的顧氏阿婆走出來,看見徐百憂便問:“你這姑娘怎麽又來了?”


    徐百憂不解,流露出疑惑表情。


    顧氏阿婆沒瞧她,邊往椅座上墊坐墊,邊繼續道:“我說了,等我和孫子打電話,我會告訴他,你來找他。我這老婆子的話,你還信不過嗎?”


    徐百憂這下聽出不對,放慢語速輕柔糾正,“阿婆,您認錯人了,我第一次來。”


    “你說什麽?大點聲。”阿婆雙手拄著拐杖坐下,湊近耳朵。


    徐百憂也靠近她一些,提高音量又重複一遍。


    “認錯了?”阿婆起先不信,定睛細細打量,然後一拍腦門笑了,“瞧我這老婆子眼睛瞎,都是漂亮姑娘,都是漂亮姑娘。”


    老人家這一笑,歲月鐫刻的深深紋路也掩不住孩子氣般的天真。


    徐百憂自小跟著好姨婆長大,遇著可愛的老人,不自覺便會生出親近感。


    “阿婆,您今年高壽?”


    阿婆正手比個數反手比個數,“72啦,沒幾年就要去見毛主席啦。”


    徐百憂被她的風趣逗笑了,“阿婆您身子硬朗,看著可不像。”


    “不行囉,不行囉,看不到孫子給我抱重孫囉。”老人家擺擺手,問徐百憂,“聽你口音不像盤河的,來旅遊?”


    徐百憂:“不是。”


    “來走親戚?”顧氏阿婆又問。


    徐百憂點點頭,抬手指去街對麵的四層民房,“阿婆,那戶主人您認識嗎?”


    阿婆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張望過去,“你說文老哥啊。認識,怎麽不認識,打我還是個和你一樣漂亮的大姑娘的時候,就認識囉。”


    老人家健談,語言風格也有趣,徐百憂又被逗笑。


    “你是文老哥家的親戚?”


    “嗯。”


    “看著麵生,遠房親戚?”


    “算是吧。”


    兩個人說著話,搖搖車忽然停了,小胖墩嚷嚷著還要坐。


    顧氏阿婆從兜裏摸出備好的硬幣,徐百憂主動接過去,重新啟動搖搖車。


    待徐百憂坐回身旁,顧氏阿婆拉起她的手,盤算著,一番左右端詳,“原來文老哥家有這麽漂亮的姑娘,結婚了嗎?”


    “還沒。”徐百憂乖巧作答。


    “男朋友呢?”


    “也沒有。”


    “那正正好!”老人家歡喜地眉開眼笑,越發緊的盤著徐百憂的手,“你要不嫌棄我這個老婆子多事,我把我孫子介紹給你。”


    事發突然,徐百憂好笑地說:“不麻煩了,阿婆。”


    “不麻煩,不麻煩。我孫子長得特別好,人也爭氣。你瞧瞧,這小超市,是他出錢開的。每次回來……”


    “阿婆,我真有一件事想麻煩您。”徐百憂適時打斷阿婆的推銷,反握住她幹枯的手,“我帶了禮物給我文家的親戚,這麽早不方便送上門,我時間太趕又不能久留。阿婆,我能不能把禮物擱您這兒,晚一點,麻煩您通知他們下來取。”


    “可以呀,這有什麽不可以的。”老人家爽快,心也細,“可姑娘,文老哥問起來,我該怎麽說呢?”


    徐百憂想了想,“阿婆,您就告訴他們,是小憂托您轉交的。”


    “小憂,小憂……”顧氏阿婆默念幾遍,“記住啦。你是小憂,文老哥家的遠房親戚,著急著走,把禮物留下托我拿給他們。”


    生怕自己有什麽紕漏,阿婆像小學生複述課文一樣,摘取出重點說給徐百憂聽。


    徐百憂笑:“阿婆,您不但身體硬朗,記憶力也不輸年輕人。”


    姑娘漂亮嘴甜,顧氏阿婆很受用,越看眼前人越喜歡,忍不住又張羅著推銷自家孫子。


    熱情之高,徐百憂有點招架不住。幸好小胖墩發起新一輪的嗔喚,她借著給搖搖車投幣逃過一“劫”,就勢又趕忙去後備箱卸禮物。


    顧氏阿婆見東西不少,招呼一個店員過去幫忙,自己也閑不住,一趟趟往返幫忙。


    徐百憂實在過意不去,拿出兩盒鬆茸和一盒三頭幹鮑魚,以表感謝。


    老人家推拒幾下收下了這份心意,把徐百憂送上車,還拉著她的手,囑咐她有空一定要去超市樓上的家裏坐坐。


    難得遇到合眼緣的年輕人,車都走遠了,顧氏阿婆仍留在原地,朝徐百憂揮手。


    就這樣,禮物有所托,徐百憂又不必與家人麵對麵。


    一舉兩得。


    回到酒店不多時,外公文青山便追來電話責問,到家了也不敲門,簡直不像話。


    徐百憂無奈,隻能搬出同樣的理由,還說自己已經在回程的路上。


    她不是不想見外公,隻是對見與外公同住的大舅文執方有顧慮。


    認親那天,雖然與大舅文執方見麵不到五分鍾,他就借故離開,徐百憂仍能明顯察覺出,大舅,包括大舅一家,都不喜歡她,很不喜歡。


    試問,正值棚戶區改造測量評估的關鍵時期,誰會喜歡一個突然從天而降的侄女呢?


    多一個人,意味著要多分出一份賠償款,文執方會有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更何況,徐百憂三歲就被拐賣,二十多年杳無音信,完全像個陌生人。


    文家重新接納她不難,難的是重新培養出親情和感情。


    血緣關係說起來抹不掉割不斷,但有時候真的很脆弱,需要時間的供養,你來我往的共處才能得以維係。


    徐百憂明白自己的出現不是時候,如果早知有棚戶區改造這一說,她寧願裝作一無所知,也絕對不會回盤河認親。


    其實,徐百憂自懂事起,早已經斬斷尋親的念頭。沒有什麽原因,就好像是老天爺替她做的決定。


    要不因為這是好姨婆臨終前唯一留下的遺願,徐百憂也不會違背自己的意願,展開尋親動作。


    三歲幾乎沒有任何記憶,提供不了有用線索,尋親無疑於創造奇跡。


    徐百憂隻給自己三年期限。想不到就在過去兩年多的時候,奇跡真的發生了,似極好姨婆在天之靈的保佑和庇護。


    她對這個奇跡深信不疑,於是很快便和外公文青山一家見了麵。


    久別重逢,並沒有出現電影裏演的那樣喜極而泣,動人至深。


    徐百憂沒哭,外公文青山也沒有,隻是抱著他失而複得的外孫女,久久不撒手。


    現在想來,徐百憂覺得自己當初決定見麵,的確有些草率。


    與其說是一家人的團聚,不如說是一個外來者的打擾。


    徐百憂有自知之明,文家的門能少進就少進,不進最好。


    大舅文執方一家對她的不喜歡擺在明麵,小姨文執秀則顯得世故的多。


    徐百憂心裏很清楚,一周前那通給她介紹男朋友的電話,小姨文執秀的動機不單純。她沒有拒絕,隻是出於禮貌,也不願多想。


    這不,當距離儋城市區三十公裏的時候,文執秀的電話打來了。


    照例是容易令人產生熱情假象的大嗓門,先責怪徐百憂不拿自己當一家人,接著很快問起她和高孟陽的進展。聽說要下周六才第一次見麵,文執秀還有點不高興,埋怨年輕人辦事怎麽拖拖拉拉。


    徐百憂沒解釋,以“正在開車”為由,結束通話。


    旁邊周嘉璿三瓜兩棗地聽到幾句,笑道:“我說你怎麽不讓我給你介紹男朋友,原來已經有安排了。沒關係,如果對方條件不合你意,你告訴我,我給你介紹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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