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徐百憂之所以會出現在利群超市門口,她仍記憶猶新。


    有個小胖墩坐搖搖車,無人照看,她擔心孩子安危。


    兒時有過被拐賣的遭遇,對身邊沒有大人的孩子,她總會對多一分警惕和敏感。


    難免會顯得有些神經質。


    今天超市外麵的三輛搖搖車全部客滿,還要排隊。徐百憂過馬路時,條件反射一樣,先迅速確定每個孩子是否都有家長陪護。分神出去踩著閃爍的綠燈穿人行橫道,有急躁的司機按喇叭催促,車身險險擦著她後背呼嘯而過。


    她渾然未覺,徑直走到顧氏阿婆跟前,麵露微笑,低柔喊一聲,“阿婆。”


    顧氏阿婆忙於對付手裏的玩意兒,犯了難拍拍打打,沒聽見。


    第二聲,還是沒聽見,徐百憂索性挨阿婆坐下。


    見她鼓弄著個呆萌小馬駒造型的led台燈,似乎哪裏出了故障,徐百憂伸出手,“阿婆,我看看可以嗎?”


    顧阿婆正沒轍,有人主動幫忙,她也不看來者正臉,隻當是鄰家誰的小丫頭,便把台燈遞過去。


    “插了電源不亮,你快幫我看看是不是壞了。”


    “好。”


    徐百憂仔細檢查,很快發現問題所在,小馬駒腹部的usb電源接頭插反了。


    搖搖車旁邊地上有插線板,徐百憂重新插回接頭,走去試了試,台燈一瞬亮起。


    她舉在手裏,反身給顧阿婆看,“阿婆,好了。”


    “呀,亮了!亮了!”


    阿婆一喜再一定睛,這才瞧著小丫頭麵生,又好像有點麵熟,“你是?”


    “我是小憂。”徐百憂坐回原位,指去對麵外公的家,“我上個月托您……”


    沒等她說完,顧阿婆就想起來了,拉起徐百憂的手,埋怨道:“你明明是文老哥的親外孫女,為什麽要騙我說是遠房親戚呢?你還怪你外公?”


    徐百憂不知該如何解釋,眼眸低垂,輕輕搖頭。


    “姑娘呀,這些年你在外麵一定受了不少苦。”顧阿婆疼人,一下一下摩挲著她的手背,感慨萬千,“那麽小被壞人拐走,怎麽可能沒受苦。拐孩子的太作惡,抓到就應該槍斃,應該千刀萬剮!”


    徐百憂麵容沉靜,默默聽著。


    比起那些早早夭折的孩子,比起那些仍未曾家人團聚的孩子,她已經足夠幸運,沒有必要活在兒時的陰影裏。


    她是命運的受害者,但她不能做生活的受害者,不能永遠被不幸的遭遇所綁架。


    來自善良人的關懷與疼惜,徐百憂照單全收,隻是一言不發,不去為舊日苦難多添一絲一縷的沉重和淒哀。


    顧阿婆沉湎於悠悠歲月,喃喃說著,又憶起些往事,“那時候,文老哥還沒起這大房子,你們一家擠擠挨挨住在以前的祖屋裏。執清坐月子的時候,我煮了二十個紅皮雞蛋,去看過你們娘倆。我到現在還記得,你一生下來就漂亮,幹幹淨淨,眼睛又黑又亮。你那時候隨你媽,再長大點,又和你爸越來越像。像誰都好,你們一家相貌都俊。”


    顧阿婆一麵講,一麵用不再明亮卻不渾濁的雙眼,仔仔細細端詳徐百憂。


    布滿斑紋的手指撫過她的長發,阿婆眼底不覺泛起點點淚意。


    “阿婆,吃糖。”徐百憂嫣然一笑,“我聽表妹唐醉說,您喜歡吃糖。”


    “喜歡,喜歡。”盯著紫皮糖,顧阿婆眼饞又遲遲沒接,“我孫子去年帶我做體檢,大夫說我眼壓高,容易得青光眼,要少吃糖。”


    “您吃一顆,我吃一顆,咱們不告訴他,好不好?”


    “好,好。”


    一老一少有了共同守護的小秘密,又親近許多。


    顧阿婆像偷吃怕被發現的孩子似的,把脆皮糖飛快嚼得嘎嘣響,喜滋滋不住說,甜,真甜。


    沒來由地,徐百憂想起了賀關吃士力架的模樣,和阿婆居然有兩三分相像。


    等阿婆吃完糖,她把小馬台燈還給她,問:“阿婆,這是您孫子的嗎?”


    “他以前的台燈壞了,我給他買個新的,都說這種好,不傷眼睛。”


    阿婆慢悠悠摸著小馬駒的尾巴,“我孫子屬馬,人也跟小馬崽子一樣,沒個定性,動不動發脾氣尥蹶子。野得很,小時候坐不住不愛學習,一看書就打哈欠喊困。這兩天不知道怎麽回事,轉了性似的,天天晚上抱著本書看。”


    顧阿婆的話有如穿針引線,拚接出一個完整而立體的男人形象。


    徐百憂明眸善睞,了然於心地笑了。


    “我問他看的什麽,他還不好意思,不肯告訴我。”阿婆把小馬駒當活人,又愛又恨地打它一下,“八成是遇到了喜歡的姑娘,人家嫌他沒文化。有書讀的時候不好好讀,現在知道為喜歡的姑娘用功了。”


    徐百憂不禁加深笑意,“阿婆,您孫子讀的是這附近的盤河五中嗎?”


    “是啊。”


    顧阿婆引頸眺望五中所在的方向,不遺餘力地數落自家小馬崽,“高中三年沒讀出什麽好成績,這一片倒是全摸熟了。前些年,他掙到錢要找地方給我開小超市,哪也不去,隻選這兒。別說,我這超市開不到一年,就回本了。”


    “說明他有做生意的頭腦。”徐百憂笑讚。


    “那我可不知道。”


    顧阿婆也笑,露出藏在歲月折痕裏的滿麵驕傲與欣悅,“他啊,不是讀書的料,走過不少彎路,也沒什麽大出息。可我這個老婆子覺得,我孫子是個值得托付的好男人,心善,心腸也軟。他一定和他爸一樣,疼媳婦,舍不得自己媳婦受一點委屈,吃一點苦。”


    阿婆自顧講的投入,沒留意到身旁姑娘已經麵暈淺春,連耳朵尖也像沁了血一般。


    “也不知道他喜歡那姑娘人怎麽樣,會不會嫌棄我這個拖累人的老太婆。”顧阿婆憂心忡忡地歎口氣,“人老了,不中用了,就怕自己變成子女們的累贅。我可得把我身體顧好,不能給我孫子我孫媳婦增加負擔。”


    “阿婆。”徐百憂心房一塌,忍不住張開雙臂,攬住跟前可愛又可敬的老太太。


    “孩子,你這是怎麽了?”顧阿婆不明所以,拉著她的胳膊,關切地問,“想你爸媽了?怪我,怪我老婆子不該提的。不說了,不說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不是,不是。”徐百憂將臉躲在她腦後,因感動而鼻端酸澀,她強忍著,“阿婆,我就是喜歡您,想抱抱您。”


    顧阿婆哪裏消受得了年輕人的赤誠表白,臉上臊,趕忙道:“喜歡我幹什麽,喜歡我,不如喜歡我孫子。”


    徐百憂半張臉枕在藏藍棉襖裏,閃著璀璨淚光笑逐顏開。


    她用無聲唇語,肯定非常地告訴可愛老太,喜歡的,很喜歡。


    可惜顧阿婆聽不見,她的小馬崽也聽不見。


    此刻,他正在超市二樓的庫房裏呼呼大睡。


    賀家南邊的老房子是沒有電梯的單元房,且已經租賃出去。


    顧阿婆和兩個女店員都住超市二樓,方便顧店。


    賀關不常回來,沒有單獨的房間,就在庫房裏貼牆塞進張一米小床。


    庫房四麵牆沒窗戶,濕氣重,條件並不好。


    和成箱成件的日雜百貨住一起,僅有立錐之地,賀關還能沒心沒肺地開玩笑,覺得自己家底殷實。


    昨晚通宵看書學習物流知識,老台燈無力奉陪自燒燈泡,賀關才告一段落鑽被窩。


    這一覺直接睡到太陽落山還沒到頭,顧阿婆等不及,推門進來。


    按亮被高高貨物遮擋的頂燈,顧阿婆一手掀開棉被。


    賀關趴在床上,抱著枕頭睡得正香。


    白花花,赤條條,隻穿著黑色四角內褲。


    顧阿婆照他翹翹的屁股,出力摑一掌,“臭小子,起來吃夜飯啦!”


    賀關皮糙肉厚沒什麽感覺,眼皮都沒睜一睜,把臉從外扭到裏,朝向牆壁。


    若追溯賀關火爆脾氣的基因根源,十成十遺傳自賀家奶奶。


    喊不醒死睡的孫子,嶄新的小馬台燈就成了顧阿婆叫醒服務的武器,哐哐敲向賀關腦袋。


    “醒了,醒了……奶奶!”賀關兩手護頭,利索翻身坐起,被奶奶打得瞬間腦清目明。


    “你脖子上拴的什麽?”顧阿婆眼神不佳,湊近些。


    “沒什麽。”賀關攥著diy的拚圖項鏈,有點難為情,岔開一句抱怨,“奶奶我可是你親生的,砸笨了怎麽辦?!”


    “已經夠笨了,快三十了才曉得要努力。”書從床頭掉到水泥地,顧阿婆腰有舊疾,沒去撿,調侃孫子,“學的怎麽樣,看進去幾個字?”


    “不是我吹牛,起碼兩頁。”賀關勾起毛衣兜頭穿,半長黑發垂落遮視線,他用手刨往後麵,看清奶奶手裏的凶器,“奶奶,你拿的是個什麽?”


    “給你新買的台燈。”顧阿婆攀著床邊坐下,“我以為買了個壞的,還好文老哥的外孫女三下兩下就弄好了。”


    賀關常住儋城,和對麵文青山家來往不多,隻知道他有個讀高中的外孫女。


    很自然地,就將奶奶口中指的人理解成了唐醉。


    籠著褲子,隨口閑聊一句,“她讀高幾了?”


    “誰?”


    “文老哥的外孫女。”


    “高三了,成績數一數二,明年考個名牌大學肯定不成……”話音兀自中斷,顧阿婆琢磨著不對勁,反手重重拍響賀關的肩膀,“人家年紀還小,你老實點,少打鬼主意。”


    “我……奶奶!”這都哪兒跟哪兒啊,賀關哭笑不得,“你剛不說她幫你修台燈嘛,我就隨便問問。”


    “誰說是她修的。”顧阿婆看二傻子一樣看看自家孫子,“我說的是文老哥二女兒家的姑娘。當年被拐賣的那個,我先前在電話跟你提過,她回來認親了。上個月還托我把給家裏帶的東西送過去。”


    “有這事?”賀關襪子穿到一半,定住腦袋想了想,什麽也沒想起來。


    “你這什麽狗記性!”顧阿婆眼風嫌棄,掃過地上挺厚一本書,又更嫌棄,“就你這記性,活該你一宿一宿不睡覺。”


    “夜裏清靜,容易看進去。”賀關彎腰拾起書,忽的一定,仰起臉問奶奶,“她叫什麽名字?”


    “誰?”


    “文老哥二女兒家的姑娘。”


    “叫,叫……”顧阿婆嘟噥了會兒,一拍褥子懊惱道,“瞧我這老糊塗,下午跟人姑娘聊了大半天,名字都忘了問。”


    “長得是不是高高瘦瘦,特別漂亮?”尋不到根據的疑絲纏繞心頭,賀關又補充一句,“冷冰冰的話不多,也不怎麽愛笑。”


    顧阿婆擺手,“誰說不愛笑,笑起來更漂亮。話不多能和我個老太太聊一下午?”


    對不上號,應該不會是徐百憂,賀關拋掉天馬行空一樣的猜測。


    扶起奶奶出去吃飯。


    顧阿婆的思緒仍停留在前一刻,邊走邊絮絮有詞,“執清以前可是盤河出了名的美人,想不到小憂比她媽更漂亮。你這個臭小子啊,打小就喜歡看漂亮姑娘。我記得那年你五歲吧,有次見著小憂,自己家都不肯回了,跟在人屁股後頭,非要去她家。哎呦,小憂好像就是那年丟的,天可憐……”


    賀關滿腦子塞得都是昨晚沒消化的物流法規條文,心不在焉,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直到聽奶奶第三次提“小憂”二字,他像觸了高壓電一般,猛地站住腳,睜大眼睛驚詫地看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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