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不太講究衣著儀表,此刻更顯落魄。


    與徒弟對視,金懷良竟有些局促,慌忙站起身,帶著一種鄭重而討好的歉意,對她說:“百憂,我今天不是來給路老做說客的。”


    徐百憂於心不忍,撤回目光,點點頭,表示她明白。


    她屈膝坐進沙發,“您也坐吧。”


    金懷良瞟了眼空蕩蕩的病床,才重新落座,關切地問:“你男朋友怎麽樣了?”


    “傷得很重,但沒有生命危險。”徐百憂聲音淡淡的,如實道。


    “那就好,那就好……”金懷良慶幸呢喃著,更像是安慰他自己。


    徐百憂緘默著也不言語,素白小臉低垂,習慣性地撚揉起指腹的脫皮。


    不知怎的,她想起有回在師傅家吃飯,師傅聊起防腐製劑的使用。說自己年輕的時候,疏於保護,十個指頭已經腐蝕得紋路不清。陪師母出國旅遊,他總是被攔下來,反反複複錄入指紋。


    二師兄李政粗枝大葉,嫌按規範操作麻煩,因為徒手調製防腐劑,被師傅罵過很多次。屢教不改,回回都要旁人提醒。於是在大師兄孫學的提議下,三個人合夥送了李政一整箱乳膠手套。


    那是徐百憂參加工作第二年發生的趣事,現在回想,仿佛已經距離遙遠。


    難免傷懷,她在心裏幽幽地想,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出神間,金懷良再度莊重起身,“百憂,師傅向你道歉。”


    徐百憂收斂思緒,也緊跟著站起來,與他麵對麵。


    “當初路老偶然問起,讓我推薦適合做人體標本的年輕人。我沒多想,因為你學醫就推薦了你。很長一段時間他沒再提,我也沒往心裏去。後來他再找我,也隻是讓我帶你參加拍賣會。我一直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麽。直到他要我叫你來家裏吃飯,讓我盡量拖住你,我才開始起疑。也是在很偶然的時候,我知道了他的真正目的,我……”


    金懷良自覺吐字艱澀而蒼白,懊惱斷了話音,半晌鼓起勇氣,“怪我太軟弱,膽小怕事,幾次想提醒你,最後都沒能講出口。等講出口,已經來不及了。”


    如果提醒,就可以避免今天的局麵嗎?


    徐百憂相信,師傅和她的答案是一致的。


    許多偶然組合在一起就會變成必然。


    她說:“路守紀執迷不悟,誰也阻止不了他。”


    “百憂……”


    金懷良這一聲喊得似極苦苦歎息,滿目慚愧看向徒弟,“我以前太癡迷於標本製作,對家庭對兒子虧欠太多太多。以前不覺得,抱了孫女才突然意識到,我有責任給他們更好的生活。上了歲數才想起來補償,我到底沒能頂住路老的誘惑。”


    “嗯,我明白。”


    知恩圖報,徐百憂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和師傅計較,解不解釋,對她而言沒那麽重要。很多時候,解釋都隻是問了讓言說者心裏好受一些。


    “是我一時糊塗,毀了一生的清正。”金懷良仿佛再無力承受良心的譴責,重重跌坐回沙發。


    “不是的。”


    徐百憂平平靜靜的臉上沒有多餘表情,“如果您拒絕誘惑,路守紀就會對您使用惡劣的威脅手段。您隻是做了最有利於規避風險的決定,這是人的本性,與對錯無關,與道德無關。”


    金懷良微微一震,驚訝於她的透徹清醒,“你能原諒師傅?”


    “我從來沒有怪過您。”如果要怪,她那晚也不會打電話確認他平安與否。


    “你應該怪我,恨我的。”


    金懷良數日寢食難安,倒希望迎來暴風驟雨的撻伐。徒弟的不氣不惱,隻會令他更覺慚愧,“怪我太自私自利,恨我虛情假意,辜負了你對我的信任和尊敬。”


    徐百憂搖頭笑笑。


    她冷情,並不信奉所謂的“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報償師恩,是她應該做的,她問心無愧,也依然會感念金懷良的多年教導。


    至於信任,是相互的,恐怕再難交付。


    發生過的事就是發生了,無法當它不存在,既要開懷釋然又要徹底忘卻,是強加於人的兩難,人非聖賢,誰都不容易做到。


    徐百憂懂,懷著深深自責的金懷良在走出病房後不久,豁然間也懂了。


    因為自他進門到離開,徐百憂始終再沒喊過他一聲“師傅”。


    她喊不出口,他也再也當不起這兩個字。


    *


    胡雲旗和護士推賀關回來的時候,徐百憂正對著筆電,敲辭職報告。


    和師傅之間產生隔閡,再難共事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她可以預料到,一旦幫路守紀得償所願,她也會與標本製作產生不容消解的隔閡,很難再繼續從事這個行當。


    心意已決,不過暫時沒有告訴賀關的必要,徐百憂關了筆電,走去幫忙。


    幾個人合力把賀關移回病床,胡雲旗一撒手,就扶著老腰喊累,“你那個江老板疑神疑鬼的問題真多,幸虧我智商高,演技過硬沒露陷。”


    “我也累。”被當成道具抬上抬下,搬進搬出賀關還不高興呢。


    “你隻負責躺icu裏挺屍,眼不用睜,話不用講,有什麽可累的。”胡雲旗牢騷可大,“為了哄icu護士長老姐姐不生氣,我堂堂白衣男神,還要陪著笑臉出賣色相。”


    “嘁——”


    賀關覺得自己滿臉是傷都比他帥出一大截,不惜得爭辯,轉向關心自己媳婦兒,“睡得好嗎?”


    “挺好的。”徐百憂細心地幫他擦拭一額頭疼出的細汗,輕輕道出一句,“辛苦你了。”


    賀關完全不這麽想,“還不是我自找的,早該轉行了。現在這樣也好,我有的是時間看書學習,爭取盡快把計劃書寫出來。”


    提到“學習”倆字思路不自覺地劈個叉,他正經八百衝徐百憂道,“你不要想歪啊,是真學習,動腦子那種。”


    此地無銀,徐百憂忍俊不禁,想了想,“江茹玉不會再來了?”


    賀關眼珠斜往旁邊,“他撒了個挺牛逼的謊,十天半個月她不會來。”


    聞言,徐百憂朝胡雲旗投去詢問目光。


    “也沒什麽。”胡雲旗深藏功與名地聳聳肩,“我就告訴她,送他來的肇事者也受了傷,而且患有病毒性肝炎,所以他到出院前,都必須進行隔離治療。”


    徐百憂遲疑,“她信嗎?”


    “管她信不信呢,難不成還能來搶人?”胡雲旗走去窗邊,探頭朝外張望,“來搶她也搶不走。路守紀雖然撤了外麵的門神,肯定在周圍安插了不少眼線。別說大活人,八成連隻蚊子都飛不出去。”


    “太誇張了吧。”賀關不太信,問徐百憂,“真有?”


    徐百憂點頭:“路守紀為確保他的‘永生’計劃萬無一失,不會容許出一點紕漏。”


    “媽的!”胡雲旗聽著就來氣,走回來一個沒忍住,抬腳連踹病床腿,“我爸肯定也是被他脅迫,沒辦法!不得已!”


    “臥槽……”


    渾身上下縫縫補補的賀關被無辜殃及,震得骨頭都快散架了,狂怒地硬支起腦袋,“有本事你去踢路老頭屁股啊!!”


    徐百憂也忙拉開他,“胡雲旗,冷靜!”


    胡雲旗煩透了,一屁股坐進靠背椅,“冷靜不了啊我!萬一我爸是自願的呢?我一個正義青年的表率,要怎麽麵對我的老父親?”


    賀關剛疼緩過一口氣,當即笑出一臉幸災樂禍,“簡單,大義滅親,斷絕父子關係。家產不要了,淨身出戶。”


    胡雲旗:“我可以不要家產,但老胡家不能少了我的精子傳宗接代。”


    賀關:“可以讓你爸媽再努把力,爭取明年給你生一弟弟。”


    胡雲旗:“你不光是個法盲,還盲得很全麵,一點生理常識也沒有。”


    賀關:“可以讓你爸再努把力,爭取明年給你生一同父異……”


    “你他媽少胡說八道!”本就煩躁的胡雲旗厲聲打斷,“你不要以為你是傷員我不敢動你!信不信我把你再打回手術室急救!”


    “你來呀!”賀關才躺兩天就已經躺出一肚子火氣,不吐不快,“你爸肯定是路老頭同夥,沒跑的事!你家醫院說不定就是他的大本營,要不然怎麽可能放心讓我們在這裏住著?!”


    胡雲旗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暴跳而起,“信口開河我也會,我說你別的本事沒有,隻會招爛桃花!走了個虎視眈眈的江老板,還有個大鬧拍賣會尋死覓活的周嘉璿!”


    徐百憂和賀關同時一愣,又同時發問:“你說什麽?”


    “什麽我說什麽?”胡雲旗懵了一懵,想了一想,冷靜下來才回過味,自己話趕話漏了口風,“你們這一對苦命鴛鴦已經夠焦頭爛額,我怕再給你們添堵,本來想瞞著你們的。”


    是禍躲不過,不差這一樁,徐百憂道:“說吧,到底怎麽回事。”


    作者有話要說:  傷這麽重恢複這麽快肯定是個bug,但我舍不得讓我男主當背景板,大家莫較真啊。


    第80章 第八十朵花


    是禍躲不過,不差這一樁,徐百憂道:“說吧,到底怎麽回事。”


    既然已經露陷,胡雲旗幹脆掏出手機,給他們看了一段十幾秒的視頻。


    晃動的鏡頭裏,身著華麗性感禮服的周嘉璿已不複千金小姐的形象。


    她表情猙獰而扭曲,瘋了似的,不斷朝試圖向她靠近的保安揮舞手中利刃。


    嘴唇開合說著什麽,但環境音太嘈雜,一句也聽不清楚。


    視頻中斷得也很突然,是一隻男人的手閃進畫麵,搶奪手機一晃而過。


    賀關知道周嘉璿瘋,不知道她能這麽瘋,莫名其妙,“她想幹什麽?”


    “故技重施鬧自殺唄。”胡雲旗拋開手機,坐回靠背椅,“被你媳婦,我妹子扇了一耳光,想不開又要尋死。依我看……”


    “哇塞!”話沒講完,被賀關打斷,他豎起大拇指,讚道,“媳婦兒牛逼!”


    忘記自己是個重傷病患,動作幅度一大通身的疼痛群起響應,把他收拾地齜牙,直抽涼氣。


    自作自受,徐百憂給了他個訓誡眼神,問向胡雲旗,“依你看什麽?”


    “依我看,她就是鬧得凶,根本不想死。”胡雲旗抱著胳膊倒向靠背,“人越多,動靜鬧得越大,典型的表演型人格。你如果不攔著,她指定沒那麽多戲。”


    “她可割過腕。”賀關想起之前周嘉璿鬧自殺進了醫院,打電話讓他去看她。


    胡雲旗不屑一顧地撇撇嘴,“我後來翻了就醫記錄,她割的是靜脈,沒那麽容易死,故意嚇唬人而已。不過話說回來,對自己能下得去手,也挺狠的。”


    賀關糊塗了,“那她到底瘋是沒瘋?”


    胡雲旗摩挲著下巴,“不像是失心瘋,像是人來瘋,戲精本精。”


    “演的?”徐百憂沉吟著,背對他們淺淺坐在床沿。


    幾天前在設計師店與周嘉璿巧遇,她對她古怪的笑和詭異的眼神記憶猶新。


    而且周嘉璿還不止一次歪曲事實,認定賀關是她的初戀男友,也是她的現男友。


    同樣的話,江茹玉也說過。


    原來在作繭自縛的愛情裏,人人不是神經病,卻勝似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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