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一天起,“潘二嫂”三個字不脛而走,不翼而飛,幾乎傳遍整個“東方紅城”。連“捍聯總”的許多人提起她都很佩服,不得不承認全市休想找得出一個能辯論得過“潘二嫂”的人!


    據說潘複生在省“革命委員會”的常委會議上也曾講過:“象‘潘二嫂’這樣的人才,實在難得!誰能把她爭取到我們這一邊來,誰就等於為我們的新政權立了一大功!隻要她肯棄暗投明,我潘複生保證給她個省‘革命委員會’常委當,即使她要當省‘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我們也是可以考慮的!”


    又據說還真有人去拉攏過她,遭她嚴詞拒絕。


    她是個死硬到底的“炮轟派”。


    後來她時常帶領“別動隊”在全市各處演講,為“炮轟派”募捐。


    我曾遠遠地聽過一次她的募捐演講:


    “公民們,我是潘二嫂!我在此向你們伸出求援的雙手!正義之神在我和你們大家的上空,她此刻默默地注視著我和你們。誰沒有妻子兒女?誰沒有父親母親?‘捍聯總’對我‘炮轟派’實行種種封鎖,妄圖將我們置於死地而後快!我‘炮轟派’戰士個個死不足惜,但我‘炮轟派’戰士的妻子兒女是無辜的,他們的父親母親是無辜的!他們無辜的妻子兒女和無辜的父親母親陷於饑寒交迫的境地,因為參加了‘炮轟派’的工人兄弟們的工資早已被停發了……”


    隻要“潘二嫂”往哪一站,一開口演講,圍觀的市民,凡是身上帶著錢包的,不管你是否認為“炮轟派”有理,你都會不由自主地將手伸進衣兜掏出錢包來!


    “潘二嫂”就具有這等本事!她那表情,她那聲音,就是能令你感動!她仿佛具有某種魔力似的。


    而在她身旁,“別動隊”員抬著一個大籮筐,人們紛紛往那籮筐裏扔錢。連孩子也不例外。每次她都能募捐到滿滿一籮筐錢!


    “文化大革命”中的中國老百姓,十分的“仗義疏財”。他們普遍比現今要窮得多,卻普遍不如現今的人們對金錢看得那麽重。這也是“潘二嫂”當年次次募捐成功的條件之一。倘若今天,縱有十個“潘二嫂”,為著更加能引起人們高尚情操之目的,隻怕是十天半個月也未必能募捐到一籮筐錢!修複萬裏長城啦,中國兒童基金會啦,支援非洲災民啦,工資二百來元的人,也是隻舍得捐出一角二角的。國庫卷如不是分配指標從工資中扣除,十有八九的人可能就不買。


    一切都今非昔比了。


    中國人的頭腦不再象“文化大革命”中那麽簡單了,甚至是變得過分的精明了。因而從前那種“仗義疏財”也是今非昔比了。我有時簡直不能不懷疑:這也算是一種“反思”麽?我很迷惑……


    當年“炮轟派”中有一說法——“範大哥”的理論,“潘二嫂”的口才,馮司令的組織能力。馮司令者,馮昭逢也。他們被合尊為“三傑”。


    我們能不覺著是種榮幸麽?


    “潘二嫂”在募捐時,“捍聯總”有好幾次可以捉拿她,但據說潘複生有指示,對“炮匪三傑”,沒經省“革命委員會”下令,不得捉拿。更不得加以傷害。


    在這一點上,公正論之,潘複生還是挺愛才的。他一直到最後,大概仍懷著幾分勸降他們的幻想。當然隻能是幻想了。


    而“潘二嫂”不許我們這些寫了血書投奔“炮轟派”大本營的中學生參加那一天大規模的營救行動,無疑是不忍我們也去冒一次出生入死的危險。體現著女性的善良。


    “文化大革命”期間,在仇恨、恐怖、無謂的似乎有理性實則無理性的種種瘋狂行動中,的確也時時有良知和人道的光環閃耀。它說明到底畢竟是人而不是瘋子進行的運動。是人在幹著瘋事。


    那個帶我洗澡的人,又帶我們到“炮轟派”家屬們的住地,分別給我們安排睡覺的地方。“炮轟派”的家屬們,十幾家幾十人合住在各個車間內。各個車間都很冷。


    女人們在哭,孩子們在叫——是那些被“捍聯總”抓去的人的家屬。


    我身臨其境,對他們的一種巨大的同情和憐憫頓時從心底湧起,覺得是來到了受暴政壓迫者中間,產生了一股要與那暴政呐喊著挑戰的剛勇豪烈的氣概。其實,當年受壓迫的又何止“炮轟派”及其家屬呢?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不都是在受著一種暴政的壓迫而同時又壓迫著別人麽?暴政也並不能說是“東北新曙光”,它畢竟代表著力圖安定的趨向。暴政是“文化大革命”本身。“捍聯總”和“炮轟派”不過都是那暴政的必然產物。在這二者之間,是無所謂正義和非正義無所謂是與非的。


    忽然響起了警報聲。有人慌慌張張地跑來說,“捍聯總”的一支人馬,趁大本營實力空虛,發起了進攻。揚言要一舉拿下“哈一機”這個“炮轟派”的頑固堡壘。


    於是一片緊張。女人們更哭。孩子們更叫。


    幾十名留守大本營的“炮轟派”戰士聚集到了一起。


    其中一個大聲對女人和孩子們吼:“不要哭!不要叫!你們哭,你們叫,‘捍聯總’也是不會發慈悲的!有我們幾十個人在,就保證你們的安全,絕不會讓‘捍聯總’攻進來的!”


    幾十名老工人也自覺組織起來,人人尋找到可以當武器的東西,對他們說:“我們跟你們一塊去守衛前後大門!今天拚死一個夠本,拚死倆賺一個!”“死了,咱們的人會給咱們報仇的!”“男的女的,老少爺們,王八蛋‘捍聯總’要是真攻進來了,誰也不許作孬種!咱們生是‘炮轟派’的人,死是‘炮轟派’的鬼!”


    有個女人也振臂高呼:“姐妹們,咱們也要操家夥,跟王八蛋‘捍聯總’拚命呀!”


    於是女人們,連同一些半大孩子,在這樣一種同仇敵愾情緒的互相煽動下,也紛紛尋找應手的武器,預備拚命。


    我激動得要哭,何等豪烈的場麵!我所渴望體驗的悲劇精神和英雄主義,是整個兒將我主宰了。


    我尋找到了一跟長鐵棍,緊緊地握在手中。


    於是人們衝到了院子裏。


    幾盞探照燈開了,院子裏亮得如同白晝。


    一部分人撲向前後門。一部分人守衛在四麵高牆下。


    我甚至想象到了“哈一機”被攻占後的慘景:男女老少的屍體橫倒豎臥,人人死後手中仍緊握帶血的武器。想象到了被母親死前掩護地壓在身下的幼兒,發出驚天地泣鬼神的哇哇哭聲。想象到了我自己應該怎麽個死法才更英雄更悲壯,臨死應該呼喊什麽口號。按照我的想象,也可以說按照我的意願,我應該在其它人全都死光了之後再死。應該麵對著無數的一步步包圍上來的“捍聯總”們,怒目而視,首先毀掉武器。可惜我拿的是一根長鐵棍,隻有塞進煉鐵爐才能毀掉。要拿的是一支槍就好了。就可以做到死了也不將武器留給敵人了。要拿的是一根爆破筒就更其好了!那就可以做到與敵人同歸於盡了。關於武器的這一節想象,雖然英雄得可以壯烈得可以,悲劇味兒也十足,但分明地是隻能想象一番,根本無法實現,隻得不去細想。呼喊什麽口號卻是完全可以早作打算的。我想到了雨果小說中那個法國驃騎兵上尉,他在滑鐵盧為拿破倫而戰死的時候,麵對一步步向他包圍的英軍喊了一句什麽來著?對,隻喊了一個字——“屎”!那當然是很輕蔑的意思啦!不過“捍聯總”們能領悟麽?他們要是沒看過雨果的《九三年》呢?要是雖然看過了並不記得那麽一名英雄的法國驃騎兵上尉呢?他可不是書中的主人公啊,僅僅是個被雨果一筆帶過的無名角色呀!那就再喊一句“炮轟派萬歲”吧!


    屎——


    “炮轟派”萬歲——


    英雄是足夠英雄的了!壯烈是足夠壯烈的了!似乎總歸還缺少點悲劇味兒……


    對,對,“毛主席萬歲”是不能不喊的!為毛主席而戰而死,毛主席在北京卻肯定不知道,還不是悲劇麽?當然是為毛主席而戰而死了!不是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和這麽多人又是為了什麽圖的什麽呢?


    隻喊三句口號。再多一句也不喊了。大概英雄地壯烈地死前,也隻來得及喊三句口號。第三句不一定要喊完,可以喊到“萬”字,便張大著嘴,將“歲”字堵在口中,緩慢地倒下身去。不要向前撲倒。一定要向後仰倒。一定要叉腿而立。倒時一定要伸展開雙臂。緩慢地直挺挺地倒下去。屍體要呈“大”大形,倒在被鮮血染紅的土地上……


    我正徒自想得海闊天空,幾輛裝甲車和坦克從倉庫裏開了出來。大本營的裝甲車坦克是足夠自衛用的。


    高牆外,“捍聯總”的喇叭在喊叫:“炮匪們聽著,我們知道你們現在是演‘空城計’,趕快打開大門投降吧!否則我們攻進去,絕沒有你們的好下場!……”


    高牆內,“炮轟派”的喇叭也響了:“耗子兵們聽著,你們有膽量就進攻吧!我們眾誌成城,視死如歸!……”


    前後大門打開了。


    “捍聯總”們呐喊著衝了上來,但一見出現在門口的是裝甲車和坦克,又退了回去。


    裝甲車向夜空掃射了一陣機槍。


    槍聲過後,牆內牆外一片寂靜。


    “捍聯總”們悄悄撤走了。


    “炮轟派”的裝甲車和坦克卻一直象把門獸,堵在前後大門口。然而都不敢麻痹。怕“捍聯總”們是疑兵之計,再次襲擊。隻是有些看去就分明不頂事的女人,被勸說著帶了所有的孩子們睡覺。


    淩晨時分,“炮轟派”的大部隊回“營”了。也就回了他們的戰友——十一個活的,六具屍體。四人是被毒打至死。兩人是因不堪忍受毒打,跳樓自殺的。


    被就回的人中據說包括“炮轟派”總司令馮昭逢。他不但遭到毒打,還遭到假活埋的威脅。埋至胸口,讓他承認“炮轟派”是反動組織,以司令的名義宣布解散。他寧死不屈。真的寧死不屈。大概因為他是“炮轟派”的司令,“捍聯總”沒敢真的就活埋了他,又把他從坑裏挖了出來……那天晚上人太多,情況也太混亂,我們竟沒能榮幸地見到這位寧死不屈的馮司令。


    大本營一片女人的痛哭,一片男人的怒吼,籠罩著複仇的強烈氛圍。


    頭頭們當即開會,十幾分鍾後就作出決定——舉行示威遊行。


    於是許多人又開始忙忙碌碌地趕製擔架,做花圈,寫挽聯,剪黑紗。


    九點,幾千人的示威遊行大軍開出了“哈一機”。照例是前麵裝甲車和坦克開路。裝甲車頭十字交叉披著黑紗,交叉點是一朵洗衣盆那麽大的潔白的紙花。坦克罩著白布。這一次出動四輛裝甲車,四輛坦克。不擎紅旗。隻擎白布挽幛和白布喪幡。頒布了紀律,不喊口號,不唱歌,一切行動聽指揮。出於“哀兵戰術”的考慮。真正的“哀兵戰術”。六具屍體放在擔架上,以白布罩之。幾十名身強力壯者輪番抬。白布挽幛上寫著的一行濃墨大字是——為死難烈士報仇,血債要用血來還!人人胸戴白紙花,臂戴黑紗。大隊人馬莊嚴肅穆,沉痛無聲,浩浩蕩蕩地向市內行進。


    一進入市區,廣播車內就放出了哀樂。隊伍隨著哀樂的旋律走。交通為之中斷,圍觀者人山人海,似乎傾城出動.


    哀兵戰術


    隊伍一直行進到省“革命委員會”樓前,坦克的炮筒緩緩揚起,對準了摟正麵。據說那天省“革命委員會”預感到事態發展嚴峻,正在開會,從窗口望見裝甲車和坦克開路的示威對伍出現,一個個驚慌失措地離開了會場,坐進各自的小汽車內倉惶而逃。公務員們一時沒個逃處沒個躲處,就打開幾扇窗子,用竹竿挑出他們的白色工作服搖動不止。


    “讓潘複生站到窗口來!”


    “潘二嫂”淩厲的聲音從“炮轟派”的廣播車內傳了出來。


    一筆寫不出兩個潘。按說他們是一家子。階級鬥爭不可調和,正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而潘複生究竟代表哪個階級,“潘二嫂”又究竟代表哪個階級,則是今天也說不清道不白的事了。本就是一筆糊塗帳,死者盡是冤死鬼。江青最初宣揚“文攻武衛有理”,後來又說:“武鬥中死去的人,死了活該,死得比家雀毛還輕!”反正她想怎麽說就怎麽說。怎麽說怎麽有理。可悲可憐的是那些冤死鬼。更其可悲可憐的是死者的妻子兒女父親母親。在武鬥中死去的,大抵是中青年人。


    那些挑出“白旗”以示投降的公務員衝著外麵喊:


    “潘複生早走了!常委們早走光啦!”


    “千萬別開炮呀!我家裏老婆孩子一大堆呀!”


    “炮轟派萬歲!炮轟派萬萬歲啊!”


    不開炮,“炮轟派”豈能善罷甘休?


    轟!……


    轟!……


    轟!……


    “炮轟派”真正炮轟“東北新曙光”了!


    接連六炮——對空放了六發演習彈。


    如果省“革命委員會”常委們都在樓內,是否往炮膛內裝填真炮彈,就無從知道了。


    隔了一陣,又是六炮。


    六六三十六炮——自打解放以來,哪一年國慶哈爾濱也沒放過禮炮。老百姓們可算聽到炮響,見識坦克開炮的情形了!


    有一發炮彈擊中樓頂的避雷塔。盡管是演習彈,也將避雷塔擊倒了。


    樓內傳出一聲聲女人恐懼的尖叫……


    也巧,薑叔在圍觀的人群中。他發現了我,將我扯出了“炮轟派”的隊伍,說:“你跟我回家去!”


    我說:“不,我要和‘炮轟派’勝利在一起!失敗也失敗在一起!”


    他說:“你是想要了你媽的命呀!你媽都快為你急瘋了你知道不?”


    我說:“薑叔你回去告訴我媽,我梁曉聲七尺男兒生能舍己,千秋雄鬼死不還家!”


    他凶狠地扇了我一耳光。戴著棉帽子,帽耳朵護著臉,臉倒沒被他扇疼。不過他使勁太大,扇了我一個趔趄。


    “炮轟派”隊伍中立刻跨出幾條大漢,圍住他喝問:“你為什麽打我們的人?!”“你年紀不輕的一個人,怎麽動手打小孩?!”


    薑叔用他那帶有濃厚山東腔的語調說:“俺是他叔,俺是他叔……”害怕起來。


    幾條大漢問我:“他真是你叔麽?”


    “是親叔麽?”


    薑叔搶著回答:“真是,真是,親叔,親叔……”


    他們對他喝道:“沒問你!”


    我說:“是我叔,是親叔……”我也不知為什麽就承認他是我親叔了。


    薑叔又陪著笑臉說:“他昨晚沒回家,他媽快急瘋了!您幾位看,是不是讓俺帶他回家呢?……”


    那幾個漢子就對我說:“你回家吧,再別到我們那裏去了!……”


    薑叔不等人家把話說完,連聲道:“多謝,多謝!……”拽著我的手就將我拖走了。


    “慢走!”


    那幾條漢子又喝住了我們。其中一個向我們走來。


    薑叔一臉忐忑之色,小心地問:“不是您們讓我們走的麽?”


    那人指著我說:“就他這樣子,碰上‘捍聯總’,還能回到家麽?”說著,從我胸前取下了白紙花,從我臂上取下了黑紗,揣入他自己兜裏。


    ……


    回到家,見了母親,嚇我一跳。僅隔一夜間,母親變得幾乎使我認不出了。她頭發淩亂,雙眼紅腫,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沒洗。母親她起碼老了十歲。


    母親好象也認不出我來了。母親的眼神兒直勾勾地瞪著我。不打。不罵。不說話。就那麽瞪著我。


    我不由得低下了頭。


    母親瞪了我許久才說:“他薑叔,讓他走,隨他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他不是我的兒子!”


    薑叔對我說:“還不快向你媽保證,以後哪兒也不去了!”


    我低聲說:“媽:我保證……以後哪兒也不去了……”


    母親卻往外推我:“你走,你走!你別向我保證!我不是你媽,你也不是我兒子!”不由分說,將我推出了家門外。


    薑叔也跟到了外邊,訓我:“你看你把你媽氣成什麽樣!你要是把你媽氣瘋了,你們一家兩個瘋子,今後的日子還怎麽過?對得起你爸麽?對得起你弟弟妹妹麽?你給我老老實實地站在這兒反省!再敢走,我替你爸管教你!打斷你腿!”


    他訓了我一通,又進屋去勸母親。


    一會兒,弟弟出來了,手中拿著煤棚的鑰〔是匕〕,怨恨地對我說:“媽叫我把你鎖在煤棚裏!”


    我一言不發,乖乖跟在弟弟身後,聽任弟弟把我鎖進煤棚。


    我蹲在煤棚一個不透風的角落思過。


    “大串聯”的兩個月加上投奔“炮轟派”的一夜,我確是在把母親一步步往瘋路上推呀!


    可憐天下母親心!


    可憐“文化大革命”中的母親們的心!


    直到半夜,弟弟才將我從煤棚放出來。


    一進屋,母親就對我喝道:“跪下!”


    我雙膝跪在了母親麵前,不敢抬頭。


    “你知錯不知錯?”


    “媽,我知錯了……”


    “真知錯假知錯?”


    “媽,我真知錯了……”


    “那你就別怪媽了!老三,拿剪刀來!”


    哢嚓!哢嚓!哢嚓……


    我的頭發,被母親一剪刀一剪刀地剪下,紛紛落地。


    “把鞋脫了!”


    我脫下了棉膠鞋。


    母親又將我那唯一的一雙棉膠鞋的後幫剪掉了,使那雙棉膠鞋變成了一雙棉拖鞋……


    第二天早晨,我趿著那雙棉拖鞋走到破鏡子前一照,見頭發被母親剪成了“鬼頭”。我注視著鏡中那瘦削的表情木然的少年的臉,心中湧起了真正的悲劇意識……


    “炮轟派”們終於使中央文革也震怒了。


    “中央文革”指示黑龍江省“革命委員會”: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這乃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一條語錄。


    一天深夜,我們全院的人都被槍炮聲驚醒了。


    盧嬸懷抱著最小的孩子,象一隻恐懼的母猴,在院子裏到處亂竄,一邊歇斯底裏地大叫大嚷:“打過來了!打過來了!……”


    槍炮聲一陣比一陣密。一束束火紅的彈道劃破夜空。


    正是中蘇關係緊張到一觸即發的年代,全院的人都以為是蘇聯軍隊不宣而戰了呢!驚慌得程度不必描繪,可又不知是逃命對,還是守著家對。


    整條胡同騷亂起來。


    街道主任陪著一位軍人出現在院裏。


    街道主任對眾人安撫道:“都別慌,都別怕!有什麽可慌有什麽可怕的?今天夜裏攻打‘炮轟派’們的老窩!這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最後勝利的槍炮聲!都到院外去集合,請省軍區的李幹事給我們講話!……”


    院裏的人就走向院外,跟著胡同裏的人往胡同口走。附近幾條街道的人都聚集在我們胡同口的一片開闊地。靜聽省軍區李幹事宣布省軍區省“革命委員會”的聯合通知:一、“炮轟派”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組織。二、一切參加過“炮轟派”的人,限三日內,必須向所在單位或街道委員會主動投案自首。三、“炮轟派”的頭頭,全屬地地道道的現行反革命要犯。揭發者有功,捉拿歸案者有大功。同情者有罪,包庇窩藏者有大罪,也按現行反革命論處……


    槍聲炮聲直響到“東方紅城”出現了“新曙光”才漸漸稀落。


    那天夜裏有近萬人攻打“哈一機”、“哈師大”等幾處“炮轟派”的“據點”。他們由“捍聯總”的“敢死隊”、工廠裏的學徒工、郊區的農民和省軍區的戰士組成。凡參加攻打的郊區農民,每人發十元錢,也有說發五元錢的。工廠裏的學徒工提前轉正。“捍聯總”的“敢死隊”和省軍區的戰士們得到什麽具體的好處和犒勞,就不知內情了。那是一場真正的戰鬥。真槍、真炮、真子彈和真手榴彈。預先派出偵察員實地偵察。並由省“革命委員會”常委們和省軍區作戰處的參謀們製定了詳細的作戰計劃。


    “哈一機”在那一天夜裏被攻陷了。


    “哈師大”在那一天夜裏被攻陷了。


    所有的“炮轟派”據點在那一天夜裏全被攻陷了。


    守方有飲彈身亡者。


    攻方也有飲彈身亡者。


    攻方身亡者追認為烈士,其家屬享受烈士家屬待遇。


    守方身亡者死有餘辜,其家屬為他們承擔“現行反革命家屬”的罪名。


    有人說那天夜裏雙方共死了十幾人。也有人說不止十幾人,而是幾十人。究竟死了多少人,無法確知。但雙方都死了人是無疑的。


    “炮轟派”那天夜裏將全部裝甲車和坦克都盡數發動了起來,準備全軍覆滅,決一死戰。後來是幾個頭頭們決定,宣布無條件投降。


    他們宣布時說:“我們有罪,讓我們幾個人來承擔這一武鬥事件的曆史罪名吧!讓曆史的法庭隻審判我們吧!……”


    “炮轟派”們被命令高舉雙手排隊投降,每人身上都至少挨了一刺刀,女性也不例外……


    範正美和馮昭逢在掩護下逃離“東方紅城”,赴京請罪,替廣大“炮轟派”向“中央文革”墾求對廣大“炮轟派”群眾恕免專政……


    “潘二嫂”當天被捕,投入監獄。幾日後召開了全市公審大會,以“現行反革命”罪被宣判死緩。


    據說她在公審大會上不卑不亢,一切罪名俱認不諱。不失以往辯論風度。宣判後,她慷慨陳詞,企圖替廣大“炮轟派”群眾進行申訴,剛說了幾句話,便被押了下去……


    省市廣播電台,廣播了一舉殲滅“炮匪”的重大勝利和宣判會的實況錄音。省市報發表了重要社論及清查“炮轟派”的通告。


    我家的錄音機已為哥哥賣到了寄賣店去,一直無錢贖回。我是在薑叔家聽的廣播。沒聽完,我便跑回自己家,撲在炕上,抱頭痛哭了一場。


    我自然是並沒有被清查到頭上。十八歲的我,內心裏又是覺得僥幸,又是覺得羞恥。倘我也與許許多多“炮轟派”一起被公審,被宣判,可能我內心的痛苦倒會少些。


    但果而那樣的話,母親是肯定會瘋的。


    我所渴求的英雄主義和悲劇精神,從此深深地埋葬在了我心裏。


    那一次我是哭出了太多太多的眼淚。


    我還是瞞著母親到“哈一機”去了一次,去憑吊我所渴望實現而終於沒有追求到沒有能實現的英雄主義和悲劇精神。


    我是什麽主義也沒有追求到什麽精神也沒有能實現……


    “哈一機”的所有樓房的所有窗子都不存在了。遍地是被子彈擊碎的玻璃。仍有些孩子在各處尋找子彈頭。據說第一天有些孩子竟撿了滿滿一桶子彈頭,賣了幾十元錢。


    每一個房間的四壁都布滿了彈洞。我在一個房間裏數了一下,竟有四十三個彈洞之多!


    ……


    如今這一切是早已成為過去,成為曆史了。它成為過去是真的。但它真的成為曆史了麽?它記載在曆史的哪一頁了呢?哪一頁也沒記載著。倒是“文化大革命”千真萬確地載入了史冊。或許因為它畢竟是偉人所發動的吧?不能光芒萬丈,也足警世千秋。但願我的這篇“自白”,可當為曆史的一份“補遺”,權作對那些為“文化大革命”而死的人們的悼詞,亦權作對我們千百萬普普通通的中國人的膚淺的“箴言”……


    潘複生是已經死了。不知對他下了怎樣的一個結論。


    範正美又在哪裏呢?


    馮昭逢又在哪裏呢?


    “潘二嫂”又在哪裏呢?


    倘他們都已不在我們無產階級的監獄中押著,並沒有被定為“文化大革命”的終身罪犯,獲得了自由的話,我願他們都有一個好妻子或好丈夫,都有一個溫暖的家庭,正過著他們自己的平平凡凡的日子……


    一代天驕,十年浩劫,俱往矣!


    算起來他們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


    子曰:四十而不惑。


    “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


    我的鬼頭發長了發後,天氣已暖,我便懷著一顆什麽也沒追求到什麽也沒能實現的徹底的失落了一切的心,為著每個月十五元的報酬,掃馬路去了……


    第二年我就下鄉了……


    一九八七年二月十五日於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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