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月,我完全是被長久縈繞心間的鄉思所驅使,回到了哈爾濱。七年沒回去了。七年沒見老母親了。


    弟弟、妹妹、弟媳和妹夫們都還未下班,家中隻母親一人。母親正做晚飯。狹小的廚房沒窗子,一盞度數很低的燈卑微地忽閃著——電壓不穩。灶煙和鍋汽形成厚重的昏暗。昏暗中,母親雙手抖抖地端著米盆,像煙汽中的一個虛影,木然地望著我。顯然,母親一時看不清我的臉。


    我大聲說:“媽,是我回來了!”心中竟很激動。


    “是……紹生嗎?”母親從來隻叫我小學時的名,這名是戶籍警在我誕生的時候按照氏族輩字給我起的。母親從來也沒叫過我上中學後自己改的名——曉聲。仿佛她不喜歡這個名,不認可她的兒子叫這個名。我不知這是為什麽。也沒詰問過。


    “媽,是我!”一回到家中,自己說話的語調就很自然地歸複了東北口音,連我自己都感到奇怪。


    “哦,哦……”母親轉過身去,想找個放盆的地方。


    我走進屋,剛擱下提包,母親便跟入了,雙手仍端著米盆。廚房極亂,母親大概是沒處放盆。


    我趕緊從母親手中接過米盆。裏屋並不比廚房大多少,也不比廚房光明多少。隻有一張桌子可放東西,桌子上同樣雜亂地堆放了許多杯、碗、小孩兒玩具。三對夫妻,三輩人,十一口,生活在僅二十餘平方米的低矮而陰暗的空間,有條不紊和清潔就隻能成為一種奢望了。我原地轉了三百六十度,最後將米盆暫放在床上。


    “你……怎麽也不預先來封信,我們也好把家收拾幹淨點……”母親歉疚地說,目不轉睛地端詳著我。


    母親是更瘦小、更憔悴、更蒼老了,臉色很不好,蠟黃裏泛著青灰。眼病分明沒治愈過,眼邊紅紅的。衣服也挺肮髒,衣襟上一片鍋底灰。整個看去母親像一截枯槁的樹根,從泥土中摳出來不久。


    我又叫了一聲“媽”,心內倏然泛起難過,喉間像被什麽東西哽住,說不出話。母親一共養育了我們五個子女,我算是有點出息的——成了作家,我是母親精神世界中的一豆燭光,是母親心靈的安慰。可我身在北京,又是對母親盡孝最少的一個兒子。甚至可以說,自從我到北京後,就沒有對母親盡過一個兒子的孝道。隻不過隔幾個月往家中寄點錢。


    “孩子,你瘦多了……別那麽拚命寫,媽不指望你出名,隻願你身體好,沒病沒災的……”母親說著,側過身,撩起肮髒的衣襟拭她那發紅的眼角。


    “媽,我不過就是瘦一點,可沒什麽大病……”我用謊話欺騙母親。


    我努力克製著,不使自己在母親麵前落下淚來。


    “真的?……”母親轉身再次注目端詳著我。她長長歎了一口氣,然後低聲說,“你這次回來,一定要去看看你小姨。”


    我說:“過三五天我就去看她。”


    母親說:“不,你明天就要去看她。她……怕是沒多少日子可活了……”


    我不禁呆住了。


    母親又說:“你弟弟妹妹都去看過她了。連你妹夫也去看過她了。可她最想念的還是你,每次來信都提你……苦命女人,媽的命夠苦了,你小姨比媽的命還苦……”


    “小姨……她得了什麽重病……”小姨才四十多歲,我簡直有些懷疑母親的話,訥訥地問。


    “三月份你弟弟妹妹們把她接來家中住了一個時期,輪流陪她到醫院去檢查過,也沒查出什麽大病來。可她就是一天比一天瘦,不想吃也不想喝的,人瘦得快剩把骨頭了……人啊,就怕是苦在心裏啊!同學老師的,你都不要先去看,明天一定要先去看你小姨。”母親異常憂鬱地說。


    我輕輕“嗯”了一聲。


    可憐的小姨!可憐的女人啊!


    一種淒涼一種悲愴,在我內心裏彌漫開來。


    我裝作疲乏的樣子,倒在床上,眼眶竟有些濕潤了。近幾年來,還沒有一件事,比這件事更令我感到難過。


    我本來沒有姨。小姨不是親姨。


    我七歲時,母親在鐵路上做臨時工。挑挑抬抬,搬石運鐵,卸煤揚沙。哪兒的活頂髒頂累,臨時工們就被指派到哪兒去幹,男女平等。母親每天下班都很晚,常常是黑著一張臉,帶著一身塵土回到家裏。


    那時我們家還沒有搬到“偏臉子”這一帶,住在安平街。房子,比現在住的還小,還破,還缺少光明。屋裏的地麵,要比外麵的地麵低一尺。為了防止下雨天雨水灌進屋來,門檻兒上麵橫釘了一塊木板,進屋的人得高抬腳。門檻兒內疊了兩層碎磚,算是踏腳的台階。第一次來我家的人,不是頭被上門框撞起了包,便是踩空“台階”,嚇一大跳。雖然有窗子,但一半埋入了地下。窗框被下沉的房子扯得不成形狀,無法打開。碎了的玻璃因為窗框無形,也就鑲不上,用牛皮紙糊著。這是私人房產。房東並不因它全不像個房子樣就將房錢壓得便宜些。裏外兩間,外間夏天做廚房。冬天為了取暖,再將鐵爐子搬進裏屋去,我們五個孩子和母親擠在裏屋一鋪炕上,外間便放大白菜、土豆、蘿卜、水缸、糧食箱子、劈柴和煤桶,也就沒餘地了。


    記得是冬季的一天,從白天到黑天,一直下著很大的雪。母親那一天下班特別晚,帶回來一個陌生人。


    母親的臉,照例是黑的。“低頭,高抬腳,慢點落腳,再慢落一腳……”母親先進得屋來,引著這人的一隻手,提醒著,將這人引進屋來。虧得母親心細,這人沒被碰了頭,也沒被嚇一跳。那人的臉比母親的臉更黑,因而看不出年齡。從臉黑這一點卻不難得出肯定的結論,那人是和母親同樣做臨時工的,和母親一塊兒卸過煤。頭戴和母親同樣的狗皮帽子,身套和母親同樣長過膝蓋的大棉坎肩兒。腳穿和母親同樣的棉膠鞋。


    母親從炕上拿起笤帚,一邊掃落那人身上的雪花,一邊說:“你瞧,我家就是這麽個破爛樣子,這幾個都是我的孩子……紹生,快給我們倒洗臉水……”


    那人的黑臉上惟獨一雙眼睛是幹淨的,眼神兒有點悵惘,有點拘謹。他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分明因為我家比他想像的還不如,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我舀了大半盆涼水,輕輕放在他腳旁。


    他見屋裏沒個能從容洗臉的地方,就一聲不響地端起盆,轉身走到外屋去了。


    母親便也摘下帽子,脫掉坎肩兒,跟到外屋去洗臉。


    母親又進屋來舀了兩次水。


    我們幾個孩子,則在裏屋麵麵相覷,彼此交換著驚奇的目光。


    終於,母親和那人又走進屋來了。


    我們的驚奇頓增十倍。“他”竟是女的,一個大姑娘!


    我們家住的那地方,當時被鐵絲工廠占了,新蓋起一幢三層樓房。鄰居們都遷走了。因為房東想多要錢,在斤斤計較地和廠方耍賴皮,高樓下僅剩我們家東倒西歪的破房子,四周被還沒有清除的建築垃圾包圍著。鄰居們遷走後,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外人邁進我們家的門檻兒了。沒有人串門兒的家,對孩子們來說,是異常冷清寂寞的家。我們家在哈爾濱市又沒有任何親戚互相走動,生活的冷清寂寞就更令我們難耐。我們幼小的心靈裏是早都在巴望著,隨便有個什麽人,能夠知道在這座城市裏,在這幢高樓後麵,在一堆堆建築垃圾的包圍之中,有我們一家人生活著。隻要這個人看得起我們,我們就會將我們全家真摯的、充滿敬愛和感激的情意奉獻給這個人。這大姑娘那一天變戲法似的突然出現在我們麵前,不但令我們驚奇,而且令我們非常高興。


    她長得很俊美呢!起碼我們是這麽認為的。她將那件髒而笨重的棉坎肩兒脫在外屋了,也脫去了工作服,向我們展出一件半新的紅底兒黑花的緊身小襖。她比母親高半頭,這在女人們來說,是很值得羨慕的所謂“適中”身材了。雖然穿著棉襖棉褲,還是看得出,她的身材苗苗條條,不胖也不瘦。也許是剛用涼水洗過臉的緣故吧,使她的臉色看去那麽紅潤。眼邊的煤灰卻是未洗盡,一雙溫良的眼睛仿佛描了眼圈似的,顯得又大又有神。


    在我和弟弟妹妹眼裏,她完完全全是個大人。而她這個大人,看上去也不過十七八歲。弟弟妹妹們一溜趴在炕上,傻呆呆地瞪眼瞧著她。


    在我們不懂禮貌的盯視下,她有些發窘地側著身,雙手攥著搭在胸前的一條粗辮子,輕聲問母親:“大姐,有木梳嗎?”


    “有,有……”母親應著,趕緊拉開破桌子的抽屜,尋找出我家中惟一一把斷了好多齒的木梳。


    她接過木梳,就拆散了辮子,梳起頭發來。


    “裏邊趴著去!就這麽一張炕,都讓你們趴滿了!”母親對著弟弟妹妹們吆喝。


    於是弟弟妹妹們就一堆兒縮到炕角去了。


    “坐炕沿上梳吧。”母親輕輕地將她推坐在炕沿上。


    我低聲問:“媽,我給你們熱飯吃吧?我和弟弟妹妹們都吃過了。”


    母親說:“我自己熱吧。挑兩棵白菜,洗一個蘿卜,我做湯……”


    母親看了那大姑娘一眼,挨著她坐在炕沿上,推推她的肩膀,問:“你怎麽不說話?”


    她隻是一下一下地梳著長發,也不抬頭!


    母親又說:“如果,你是嫌棄我這個家,今晚我就隻留你住一宿,明天我再替你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找個好住處安身……如果,你還肯將就我這個家,你就長久地住下來,住多久我也不會攆你搬走。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蓋的,就有你蓋的……”


    她還是不吭聲,還是不抬頭。木梳,在烏黑的長發上緩緩地梳理著,將她那長發梳得順溜兒極了。


    我們見她這樣子,都覺得大大地失望,猜想她準是不願在我們這樣一個家裏長久住下。


    我一邊扒白菜洗蘿卜,一邊偷眼瞧那大姑娘,真希望她說一句“我住下”,或者點一下頭。


    她卻像個啞巴,頭垂得更低了。


    母親見她始終不回答,表情就有些尷尬,便緩緩地站起身,去切菜。


    “大姐,你每月收我多少房錢?”她忽然抬起頭,用極小的聲音向母親發問。


    “瞧你問的,什麽房錢不房錢的?”母親停止了切菜,轉臉瞧著她說:“房子不是我的,我能做二道房東嗎?你要願住下,我一分錢也不收你的!”


    那張我認為非常之俊美的臉上,花朵綻放般地呈現出了一種心喜意悅的微笑,她複低下頭說:“那……我願長久住下……”仍繼續梳頭。


    母親樂了,說:“不過,孩子們麵前,總得有個叫法。你叫我大姐,你年紀跟我的小妹子一般大,可惜我那小妹子死了。今後,就讓孩子們叫你小姨吧?行嗎?”


    “嗯。”像個表示今後願意聽大人話的孩子的聲調。她放下了梳子,開始編辮子。


    母親又對我們說:“都聽見了嗎?今後要叫小姨!”


    “小姨!”弟弟妹妹們迫不及待異口同聲地叫起來。幾隻貓崽子似的爬到她身旁,一迭聲地叫“小姨”。


    她半轉過身,瞧著我們,又那麽可愛地笑了。


    我仿佛覺得我們家那小破屋子頓時滿室生輝。在一片“小姨”的叫嚷聲中,我那顆七歲的男孩子的心,竟充滿了莫名其妙的激動和興奮!從今往後我將有一個小姨了!並且是一個多麽讓我喜歡看著的小姨啊!我那把木頭做的、塗了墨的駁殼槍,我那一小箱子小人書,我那十幾顆花瓣玻璃球,我那隻養在一個桌子抽屜裏的小麻雀,所有我一切的寶貝東西,都抵不上這個小姨!我們與家庭成員之外的一個人建立了某種親近的關係,這簡直是生活對我們的賜予!


    以往,母親下班後,若是我們已經吃過了飯,她是絕不再動手做飯的,隻胡亂吃幾口我們給她留的飯就算了。那一天,雖然母親下班很晚,雖然我們都看出她很疲勞,但她還是撐著精神,將兩棵白菜細細地切了,拌了一盤。將蘿卜同樣細細地切了,做了小半鍋湯。還抖盡了麵口袋裏的白麵,放許多油煎了幾張餅。母親是從來舍不得一次用掉那麽多油的。看得出,小姨和母親一樣,是個幹起活來不藏奸不掖懶的。要不,她們為什麽會把那一大盤拌白菜吃得幹幹淨淨,將那半鍋湯喝得精光呢?


    母親和小姨吃罷飯,我默默收拾了碗筷去刷洗。我心裏高興,便會主動去做我不情願做的事。小姨要搶著刷洗。母親攔住她,說:“往後有你插手的時候,今天還不能勞大駕!”


    小姨無聲地笑了。我真是看不夠小姨的笑臉!她笑起來真叫別人感到快樂!


    母親又說:“你今晚就和我擠一宿吧,明天把外屋收拾收拾,給你搭個鋪。”


    小姨微微點頭。在我們眼中,她是個大姑娘,是個大人。在母親眼中,她分明還是個小妹子,是個孩子,她在母親麵前顯得那麽乖順。


    母親開始鋪被窩兒,弟弟妹妹們都自覺地往一塊兒擠,給我們的小姨騰出倒身之處。家裏的被子都很舊了。白被頭也都很髒了。母親很勤勞,幾乎每隔一個月就拆一次被褥,但仍不能使全家的被褥顯得幹淨些。因為炕是髒的。炕髒因為三麵炕牆是髒的,每天不知要往下掉多少牆皮。還因為我們的小身體一個個都是髒的。夏天,我們身上還能幹淨些,母親常常將大盆放在外麵,倒一大盆水給我們脫光了衣服洗澡。而整個冬季,我們是談不上洗澡的。弟弟妹妹們畢竟都很幼小,一個個完全沉浸在意外獲得了一個好看的小姨的幸福之中,並不為髒被褥感到羞恥。已經七歲了的我,卻感到自己的臉發起燒來。羞恥感第一次在我的自尊心上打下了烙印,它不深也不淺。


    我兌了半臉盆溫水,放在小姨腳邊,很禮貌地對小姨說:“小姨,請你洗腳吧!”


    “呀!……”小姨仿佛吃了一驚地看著我,又看著母親。


    母親也說:“你洗腳吧。”


    小姨幾乎是在懇求地說:“我哪能成個小姐似的,都讓孩子把洗腳水端到眼皮底下呢!大姐你一定得跟孩子講,往後千萬別這麽樣恭敬我啊!”


    母親平淡地一笑,說:“談得上什麽恭敬呀,孩子不過是得了你這麽個姨,從心裏往外親愛著你罷了。你看不出來?”


    小姨說:“大姐我又不是木頭人,哪能看不出來呢!”又端詳著我問:“上學了嗎?”


    我回答:“上了。”


    “幾年級?”


    “剛上一年級。”


    “那小姨往後可以幫助你學習了,小姨是高小畢業呢!”那美好的微笑中洋溢著幾許自豪。


    我也不禁笑了,說:“行。”


    母親接言道:“我們紹生學習可用功啦,是兩道杠呢,考試還得了獎狀呢。”


    “你是該好好讀書啊,你爸爸在外地工作,你媽媽一邊幹臨時工,還要拉扯你們長大,不好好學習可對不起你媽呀!”


    我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小姨又對母親說:“大姐,你可真不容易啊!”


    母親長長地歎了口氣:“可不,真不容易啊!有時候我心裏都覺得活得疲倦了呢!”


    我一聲不響地退到炕角,從書包裏拿出課本,脫了鞋,默默地貼牆躺下,朝牆轉過身去,捧著課本看。


    母親催促小姨:“洗腳吧,今天整整卸了一天煤,可是夠累了啊!”


    小姨說什麽也不肯先用那盆洗腳水,到底還是母親先洗過了,她才洗。洗完,卻仍垂著赤腳坐在炕沿上,遲遲不上炕脫衣。


    母親又催促。


    小姨說:“我侄子看書呢!”


    “我不看了。”我說著,將課本塞到枕下。


    若是往常,我和弟弟妹妹們一鑽進被窩兒,頃刻便會進入夢鄉。但那一天,我們卻毫無睡意。我竟也和弟弟妹妹們一樣,趴在被窩兒裏,目不轉睛地盯著小姨看。看也看不夠。


    母親再次催促小姨睡覺。


    小姨低下頭去,悄悄地說:“大姐,等孩子們睡著了我再……當著這麽多小侄子的麵……怪羞人的……”


    母親逐個兒拍著我們的腦袋,大聲命令:“閉上眼睛,閉上眼睛!都給我閉上眼睛睡覺!”


    我們這個閉上了眼睛,那個又睜開了眼睛,對這個小姨所感到的新奇,簡直就使我們興奮得無法入睡。仿佛生怕睡一覺醒來,小姨就不存在了。


    “這些孩子,真不聽話!”母親佯裝生氣,看了小姨一眼,忍不住撲哧樂了,順手拉滅了燈。屋裏頓時伸手不見五指。黑暗中,隻聽到小姨ne04fne04fnd127nd127地緩慢脫衣服的聲音。


    沉靜了片刻,又聽小姨和母親悄悄說話:“大姐,和咱們一塊兒幹活的那幾個男人忒壞,總拿些入不得耳的話挑逗我。”


    “你別理他們就是了。你越當真,他們越開心!沒一個好東西!”


    “我也不敢生氣,怕得罪了他們,他們今後欺負我。”


    “別怕他們,誰敢欺負你,大姐饒不了他!別看你大姐是個老實人,但不受人欺。你是我妹子,欺負你就是欺負了我……”


    就這樣,小姨在我們家中住下了。就這樣,我們有了一個不是親的,可比親的還親的小姨。


    往後我才從母親口中斷斷續續知道,小姨不但是個高小畢業生,還是個共青團員。她是離哈爾濱一百多裏的雙城縣農民,家裏生活也挺困難的。聽別人說哈爾濱在招青壯臨時工,就獨自一人到哈爾濱來了。在搬到我們家之前,她每晚都在火車站過夜。


    我們因為有了這個小姨,都有了許多明顯的改變。首先是,我們不再房前屋後亂拉巴巴了。小姨幫我們在附近搭了一個簡陋的茅廁。我們也變得愛清潔了,因為小姨很愛清潔。我們將兩隻破箱子從裏屋的鋪底下拖出來,搬到外屋,一頭一隻,當作床腿。黑夜我和母親從外麵拖回來兩塊建築工地上拋棄的跳板,截斷後,為小姨在外屋搭了一張很牢靠的“床”。白菜蘿卜堆到了“床”底下。外屋四處透風,牆上掛著厚厚的霜。我和弟弟妹妹用鍋鏟將霜刮下來,又用破棉團塞進透風的縫隙。我們怕小姨晚上睡覺冷,還得將火爐從裏屋搬到外屋。在間壁牆上鑿了個洞,增加了兩節煙筒,穿到裏屋去。這樣一來,裏屋不但同樣暖和,而且顯得寬敞了。小姨沒住到我家時,母親想不到也沒心思做這些事。我這個孩子更想不到。小姨住到我家後,我並未經母親吩咐,卻想到了應該做許多事。這一類事情做過後,我們的家也像我們一樣有了些微改變。


    春節前一個月,母親忽然變得好像有什麽心事。一天,母親背著小姨偷偷對我說,她是怕爸爸春節回家探親,會因為家裏住了一個陌生女人而不高興。明白了母親的心事,我也暗暗為此憂愁。父親是絕不需要一個小姨的,他不發脾氣才怪呢!


    母親讓我給父親寫了一封信。信中告訴父親家中一切都很安好,並且希望父親春節不要回來探家,夏天再回來。講了好幾條夏天探家比春節探家好的理由。


    小姨自然不知,幾乎天天都問母親:“大姐夫什麽時候回來呀?”


    母親就說:“今年春節回不回來探家還不一定呢。”


    “大姐,你快寫封信,催我大姐夫回來探家吧!大姐夫不是兩年多沒探家了嗎?你就不想?”


    母親淡淡地說:“不想。”


    小姨笑道:“大姐騙人。就算你不想,孩子們也不想?”


    母親說:“也許孩子們早把他忘了呢!”


    弟弟妹妹們一聽,抗議地嚷起來:“沒忘,沒忘,我們早就盼著爸爸回來探家呢!”


    母親便不再說什麽。


    父親果然回信說他春節不探家了,我念完信,弟弟妹妹們都哭鬧起來。我和母親互相望著,默默無語。我的心情和母親是一樣的,既覺得心中安定了,又覺得很內疚。


    小姨則譴責起父親來:“哪有這樣的人,兩年多沒探家了,孩子老婆一大堆,說不回來,就不回來了!大姐,我替你寫封信問問他,他心裏到底還有沒有這個家啊!”


    母親則裝作生氣地說:“才不給他寫信!他心裏沒這個家了,我們心裏從此沒他!”


    小姨的父親,一位老實厚道的莊稼人,從農村到城市來找小姨,想帶小姨回去過春節。小姨不回去,她對父親說:“這個春節是我和大姐認識後的第一個春節,大姐夫又不探家了,撇閃得大姐和孩子們多冷清啊!這個春節我一定要跟大姐和孩子們一塊兒過。”


    小姨的父親在我家住了兩天,不好勉強小姨跟他回去,失望地走了。他臨走,對母親說他把小姨托付給母親了。


    我們的父親雖然沒回來探家,我們卻過了一個很快樂的春節。快樂是小姨給予我們的。


    我們也送灶王了,也供祖宗了,也吃年宵餃子了,也放鞭炮了,小姨還幫母親炒了好幾樣菜。買了一瓶價錢便宜的色酒。


    吃年宵餃子的時候,母親在桌上多擺了一隻小盤,一雙筷子。


    我說:“媽,多了一個人的。”


    母親說:“不多,那是你爸爸的。你爸爸已經好幾年沒和全家在一起過春節了,就當這個春節是他和我們一起過的吧!”


    小姨看了母親一眼,就斟滿了兩盅酒,一盅遞給母親,另一盅雙手端起,對母親鄭鄭重重地說:“大姐,你替我大姐夫喝這一盅,大姐夫,我敬你一盅了!”說罷,一口喝幹。頃刻,臉紅得桃花似的。


    母親也一口喝幹……


    春節一過,天氣漸漸暖了。轉眼到了四月份,我們的日子不好過了。與我們一家共同生活的,除了小姨,還有一個無法計數的龐大家族——臭蟲家族。它們是靠喝我們的血繁衍子孫後代的。我和弟弟妹妹被咬得夜夜在炕上翻滾,身上被咬起了一排排一片片的大疙瘩。小妹被咬得夜夜哭鬧難眠。我苦中尋樂,編了個謎讓小姨猜:


    日落西山黑了天,


    紅孩妖精上了山,


    有心想吃唐僧肉,


    豬八戒的耙子撓得歡。


    小姨顯然是猜著了的,但並不說破。隻像個醫生似的,用棉花團蘸著鹽水,給弟弟妹妹們擦身上的疙瘩。


    小姨歎了口氣,對母親說:“大姐呀,孩子們被咬得太可憐了,得想個法子呀!”


    母親用心疼的目光望著我們,說:“想了許多法子,就是治不住啊!”


    第二天,小姨托病沒去上班。母親走後,小姨對我說:“跟我去,去辦點事兒。”


    我也不多問,就跟小姨離家了。


    小姨先領我到儲蓄所,從她的存折上取錢。


    儲蓄員奇怪地說:“昨天剛存,今天就取!”


    小姨說:“有急用。”


    “二十元都取了?”


    “都取了。”


    ……


    接著小姨又領我去租了一輛手推車,然後我推著車跟她到了雜貨市場上,買了兩個草墊子。


    回到家裏之後,她又親自到工地上去要了一桶電石灰。然後,小姨指揮我們,將破爛家具都從屋裏搬出,她就動手泡電石灰,並在電石灰中攙了好幾包“六六”粉。我要幫她忙兒,她不許,怕燒壞了我的手。


    小姨獨自用塊舊布纏了一柄“刷子”,將裏外牆壁細致地刷了一遍。又燒了幾大壺開水,往破家具的縫隙裏澆。


    母親下班之前,我們已將家又收拾好了,炕上也換了新草墊子。由於牆壁潮濕,許多處刷過之後,不是變白了,而是變黃了,像一塊塊難看的黃斑。小姨真有主意,又跑到商店去買了好幾張畫,貼在那些地方。母親下班後,一進家門,竟呆住了,半晌說不出話。


    小姨的雙手都被燒起了許多大泡,她瞧著母親抿嘴笑。


    母親要給小姨買草墊子的錢。小姨說什麽也不收。


    母親說:“你積攢點錢不容易,家中還有老父母的,你得收下!”


    小姨生氣了,說:“大姐你要逼我收下,我就搬走了!”


    母親隻好作罷。


    母親擎著小姨燒傷的雙手,簌簌地落下了眼淚。


    那一夜,我們睡得十分香甜……


    房東向街道告了母親一狀。說母親財迷心竅,私自往家裏招房客,做起“二道房東”來了。街道幹部們聽信了,就來到家質問母親,母親作了解釋,然而他們不信。“哪有這麽好心的人,非親非故的,白將房子給人家住!”她們當著母親的麵兒表示懷疑。


    母親火了,頂撞道:“你們不相信,就隨你們的便好了!”


    後來她們又當小姨在家時,來向小姨“調查了解”。


    小姨回答她們:“要說我大姐收留我是做了‘二道房東’,那才是財迷心竅的人胡思亂想出來的呢!”


    她們還不相信,毫無理由地認為肯定是母親和小姨串通一氣,預先商量好了的對詞。於是便慫恿房東向法院起訴。


    不久,母親接到了法院的傳訊。那是母親生平第一次被迫跟法律打交道。


    小姨畢竟是個農村姑娘,沒經曆過什麽事,很不安,對母親說:“大姐,我還是搬走吧!”


    母親問:“你有地方去?”


    小姨說:“還睡火車站。”


    我和弟弟妹妹們一聽小姨說她還要去睡火車站,都急了,亂嚷嚷:


    “小姨,你千萬別搬走啊!”


    “媽,無論如何別讓小姨離開咱家呀!”


    母親看著小姨說:“聽見孩子們的話啦?不許你搬走!你一搬走,沒影的事兒也成真事兒了!有理走遍天下,我才不怕法院!你要去睡火車站,就再別叫我大姐!”


    母親從法院回來時,一副勝利歸來的驕傲姿態。


    小姨問:“大姐,贏了?”


    母親說:“有理嘛,還能輸了不成?”


    小姨說:“謝天謝地,你走後,我心裏七上八下的……”


    母親說:“沒見過世麵的!”


    小姨又問:“大姐,法院怎麽問的?你都怎麽回答的?”


    母親淡淡地說:“學這些幹啥,沒意思的!法院的同誌當著我的麵告訴房東,第一,他起訴是毫無根據的。第二,不許他為難我們,更不許趕我們搬家,除非我們主動想搬。還批評他隻收房費,不修房子……”


    小姨佩服地說:“大姐,你還真行!”


    母親說:“行什麽,我是憋著口氣上法院的啊!要不是人家告了咱們,我寧可忍氣吞聲。”


    小姨反倒張揚起來了,憤憤地說:“大姐,我陪你找房東去,當麵損他一頓,替你出出氣!”


    母親說:“得理讓三分,算啦!咱們再給房東加兩元房錢吧,省得他往後再找麻煩,惹是生非的。”


    小姨聽了,瞧著母親,半晌沒言語……


    過了“五一”,天氣更暖和了。一冬天潑的髒水,在房前屋後的垃圾堆上結了一層層的髒冰。白天,被太陽曬化了,從垃圾堆上淌下來,不但泥濘了道路,還散著難聞的氣味。


    一天晚上,小姨背著雙手,對母親說:“大姐,你猜家裏給我寄啥來了?”


    母親問:“是鞋吧?”


    小姨搖頭。


    母親想了想,又問:“衣服?”


    小姨說:“大姐你要總往穿的上想,永遠也猜不著的!”


    母親笑了:“那是吃的東西?”


    “也算是吃的,可馬上吃不成啊!”小姨笑了將雙手伸向母親,“是菜籽,還有花籽呢!”就將手中的小布袋朝炕上倒,一小紙包一小紙包地排開,一邊說,“瞧,這是小白菜籽,這是菠菜籽,這是油菜籽,呀,還有黃瓜籽和豆角籽呢,大姐你再看這些是花籽,掃帚梅、月季香、指甲花……十多種呢!”


    母親問:“你們家怎麽想起給你寄菜籽花籽來了!往哪兒種哇?”


    小姨回答:“我寫信叫家裏寄來的。我要和侄子們改造那些垃圾堆!”


    母親說:“虧你還有這份心思,到底是個姑娘的心!”


    小姨說:“人活著嘛,就得想著法兒讓自己活得舒暢!”


    第二天是星期天。小姨就帶領我們,平整了那幾座垃圾堆,一畦畦一壟壟地種菜種花。


    過了不久,那幾座垃圾堆都變成綠色的山岡啦。


    到了七八月時,豆角黃瓜已爬架子,花也開了。我們家那小破土屋的前後左右呀,就像座小花園似的了,紅是紅,綠是綠,紫是紫,黃是黃,五彩繽紛,賞心悅目極了,美麗極了。招引來了蝴蝶和蜻蜓,也招引來了鐵絲廠裏的女工們。她們三五成夥地在午休時和下班後來看花,要花。小姨很慷慨,對誰都滿足,博得了那些女工們的好感。


    怎麽兩個女人,帶著幾個孩子,仿佛被與城市隔離了似的,在高樓後邊,在小小的破土屋裏,竟會生活得這麽有情有趣的呢?


    那些女工們常常麵對我們的花園發出這一類感歎。


    每天晚上,我和弟弟妹妹們再也不囚在屋裏子。墊塊木板什麽的,圍坐在母親和小姨身旁,聽兩個我們在這世界上最親最親的女人說話。欣賞著我們的綠,我們的花,我們的美麗,我們的“大觀園”。我們幾乎都沒有享受過什麽美好。而我們麵對的美好,是一個農村姑娘,是我們的小姨帶給我們的。在沁人心脾的馥香中,在生機勃勃的五彩繽紛中,我們弱嫩的靈魂體會著某種悟性,進行著幼稚而嚴肅的思考,思考著什麽是人世間的美好,什麽是感激,為什麽需要感激……


    在那種時刻,我更加認定,小姨是我所見過的、最美的女人。


    小姨和母親談得最多的話題,是“轉正”兩個字。還會有什麽別的話題,會比“轉正”更使兩個做臨時工的女人入迷呢?小姨和母親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向往轉正。這種向往常使小姨喜形於色,常使母親臉上洋溢出少見的對生活滿懷信心的光彩。我知道——轉正,這是小姨和母親共同的幸福。


    有天傍晚,我坐在小姨身邊,伏在小姨膝上,擺弄著小姨的長辮子,拆開,編好,編好,拆開,覺著怪好玩的。


    母親望望我,又望望小姨,歎了口氣,說:“我長這麽大也沒撿過什麽,想不到如今撿到的比金子還貴重。”


    小姨孩子般天真地問:“大姐你撿啥好東西了?快告訴我!”


    母親說:“我給自己撿了一個妹子,給孩子撿了一個小姨啊!”


    小姨注視了母親良久,忽然偎依著母親,低聲說:“大姐,我保你撿到了,就再也丟不了啦?”


    母親低聲道:“你嘴上這麽說唄,你還能在我家住一輩子?今後就不結婚,不成家了?”


    母親又訓斥我:“真不懂事,老大不小了,還裝孩子,一邊玩去,別賴在你小姨身邊!”


    小姨光是笑。


    我臉紅了,不好意思起來。小姨卻用一條手臂輕輕摟住我的脖子,不放我離去,說:“紹生,你長大了,考上大學,將來當了幹部什麽的,不會不認小姨吧?”


    我大聲回答:“我要不認小姨,天打五雷轟!”


    小姨格格大笑起來。母親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我覺得小姨的手臂是那麽柔軟,我心裏默默地說:“小姨,小姨,我有多愛母親,就有多愛你!”不由得將臉貼在了小姨的手臂上……


    一天,母親和小姨下班後,都悶悶不樂。原來,小姨轉正了。而母親,卻因為精簡臨時工,被打發回家,第二天就不準上班了。看得出,母親心中很難過,很失望,自尊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挫傷。我心中也很難過,很憂鬱。窮困的生活使我懂事早,知道母親失去了工作對家庭的生活意味著什麽。


    小姨對母親說:“大姐,你太老實了!你哪天幹活比別人幹得少了?那麽多藏奸掖猾的人都轉正了,為什麽偏偏一句話就把你打發回家了?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我明天替你找他們講理去!不讓你轉正,我也不幹了!”


    “我不許你為我去抱這個不平!”母親很嚴厲地說。母親還是頭一次用那麽嚴厲的語氣對小姨說話。


    小姨呆住了,怔怔地瞧著母親。


    母親緩和了語氣,又說:“傻妹子,你從農村到城市來,好不容易找到個工作,如今又轉正了,你父母該多為你高興啊!你可千萬不能為我抱這種不平,那樣做興許你也會被解雇了呀!你能轉正,大姐我心裏替你高興啊……”母親說不下去了。


    “大姐!……”小姨忽然撲在母親懷中,嚶嚶地哭了……


    小姨轉正後不久,便搬到廠內的職工集體宿舍去住了。對小姨的走,我們和母親都依依不舍。但想到小姨畢竟是搬到一個比我們家更好的去處,就都不說挽留的話了。


    小姨也對我們和母親依依不舍。搬走那天,她又孩子似的哭了一通……


    小姨雖然從我們家搬走了,卻並沒有忘記我們。幾乎每個星期天,都必定到我家來。小姨仍是我們比親姨還要親的小姨。


    父親信中說那一年夏天探家,卻一直到國慶節的前兩天才回來。回來後,自然從我們口中聽了許多“小姨”長“小姨”短的話,免不了就盤問母親:“你打哪兒認這麽個妹子?怎麽就成了孩子們的小姨了?”


    母親回答:“這又不花你的費你的,也得受你管嗎?”


    父親正色說:“當然要管,我可不許什麽不相幹的女人到我家裏來影響我的孩子!”


    母親也正色說:“往好的影響也不許嗎?”


    父親說:“隻要我看她不順眼,就不許她來!”


    母親說:“若來了,你還真將她攆出去不成?”


    父親說:“那是當然!”


    母親說:“你問孩子們答應不?”


    父親說:“哪個孩子還敢攔著我嗎?”


    母親“哼”了一聲,不再同父親拌嘴。私下裏吩咐我:“今晚去你小姨那兒看看她,告訴她這個月內別來,等你爸回西北去了再來。”


    吃罷晚飯,我躲過父親的眼睛,離開了家。


    “為什麽不讓小姨見你們的爸爸呀?他三頭六臂怪嚇人的嗎?”


    小姨聽我說明來意,奇怪地瞧著我問。


    我誠實地回答:“媽媽怕爸爸不喜歡你,你去了,把你攆出來。”


    “這麽回事啊……”小姨想了想,說,“那你回去告訴你媽媽,我不去就是了。”


    小姨還要留我玩。我怕回去太晚,父親盤問,匆匆走了。


    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小姨穿了件非常漂亮的花布衫,一條綠色的裙子,笑盈盈地出現在我家門口。


    母親正要出屋,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瞧見小姨,不禁一怔,意外地說道:“喲!你怎麽來了呀!”


    “我大姐夫千裏迢迢地探家了,我來看看他呀!”小姨說著,就邁進了屋。


    母親也趕緊隨後跟進了屋。


    弟弟妹妹一見小姨,親親熱熱地亂嚷著:“小姨、小姨……”將小姨團團圍住了。


    父親正在對著破鏡子刮臉,從鏡子裏瞧見了小姨,也不轉身,也不理睬,仍繼續刮臉。


    母親說:“他爸,孩子們小姨來了。”


    爸爸不得不“唔”了一聲,還是不朝小姨看一眼。


    母親隻好以自己的熱情衝淡父親的冷漠,將小姨輕輕按坐在炕上,接過她手中的提兜放在一旁,責備地說:“又給孩子們買東西!你掙多少錢啊?一次次地破費!”


    小姨笑道:“大姐,這次可不是給孩子們買的,是給我大姐夫買的。”


    父親已刮完了臉,收起刮臉刀,還是一句話也不對小姨說,端著臉盆到外屋洗臉去了。


    母親又趕緊跟在父親身後到外屋去了。


    我們都不安地瞧著小姨。


    小姨卻快樂地和我們逗著笑著。


    一會兒,我瞧見母親在外屋推了父親一下,將父親推進屋來。


    父親被推進屋後,坐在炕沿上,不情願地搭訕著對小姨說了一句:“今天休息?”


    “嗯。”小姨停止了和我們逗鬧,瞧著父親,微微一笑,說,“大姐夫,我看你也不像個脾氣厲害的人呀!”


    父親說:“誰講我是個厲害人了?”


    小姨說:“大姐唄,她擔心我來了,你會把我攆出去。”


    父親說:“沒影的事兒!”


    小姨說:“我尋思大姐夫也不會這麽對待我嘛!”


    小姨又問:“大姐夫,你從西北回東北,坐幾天火車呀?”


    父親說:“三天三夜。”


    “西北風沙大吧?”


    “大得很,能把人刮跑了!”


    “冬天也下雪嗎?”


    “下雪。”


    “聽說西北缺水?”


    “再也沒有比西北缺水的地方了!我們運水的汽車前邊走,老牛跟在後邊,用舌頭舔水箱。一跟跟出去十幾裏。渴得老牛見了水直淌眼淚。有的老牛活活渴死了,因為身體裏沒水分,牛皮都扒不下來……”


    說起大西北,父親的話匣子打開了,誰想攔也攔不住,滔滔不絕。


    小姨就瞪大著眼睛,像聽什麽新奇故事似的,聚精會神地聽著……


    那一天,父親並沒有把小姨從家裏攆走。


    那一天,小姨在我們家吃了午飯,又吃晚飯,一直呆到天黑才回去……


    小姨走後,父親對母親說:“她小姨人還不錯,挺實在個農村姑娘。”


    母親沒好氣地說:“實在不實在,用不著你誇!”


    父親低下頭,嘿嘿地笑了……


    父親回大西北去時,還將自己戴的一塊舊手表送給了小姨。


    小姨來到城裏一年多後,臉兒變得白了。眼睛變得亮了。更愛笑了。性情更溫柔了。身材更窈窕了。變得更漂亮了。


    鐵絲工廠的一些小夥子,常常攔住我嬉皮笑臉地問:“哎,小家夥,經常到你家來的那個大辮子是你什麽人呀?”


    我不無驕傲地回答他們:“是我小姨唄!”


    “你問問她,讓我做你的姨夫行不行?”


    我聽不出是不是好話,就罵他們。他們倒不惱火,反而哈哈笑。鐵絲廠的幾百名年輕女工,在我看來,哪個也比不上小姨好看。我認為,我當然有充分的理由在別人麵前驕傲驕傲了。


    記得那是第二年初夏的一個星期天,小姨又到我家來。穿了一件嶄新的府綢衫,一條哢嘰布褲子,一雙新皮鞋。那天她顯得尤其漂亮。小姨從不過分打扮。即使花衣服穿在她身上,也顯得樸樸素素的。


    母親一聲不響,若有所思地看了她許久。


    小姨被母親看得有些難為情起來,勾下頭低聲問:“大姐,你這麽呆呆看我幹啥呀?”


    母親說:“我瞧你是越來越好看了。”


    小姨緩緩抬起頭,說:“以前別人說我好看,我不信。現如今我自己也覺得我是好看些了!”


    母親說:“自己誇自己,羞不羞?”


    小姨說:“本來嘛,城裏洗臉,用溫水,使香皂,人還能不變得白白淨淨的?”


    母親笑道:“可也是唄!”忽然又問:“你前次回家,莫不是回去定親的吧?”


    小姨倏地紅了臉,大聲說:“才不是呢!才不是呢!”


    母親說:“是不是的,我也管不著你!”


    小姨說:“怎麽管不著?你是我大姐,我是你妹子嘛!”


    母親說:“那我問你,你是想在農村找婆家,還是想在城裏找婆家呀?”


    小姨見母親問得認真,低頭沉思默想了一會兒,反問母親:“大姐你說呢?”


    母親說:“當然是該在城裏找了。你如今是城裏人了嘛!工廠不是也替你將戶口落下了嗎?”


    小姨點點頭。


    母親說:“那就更該在城裏找了!”


    小姨說:“大姐我聽你的。”


    母親又說:“隻是我希望你若看中了什麽人,能領來讓大姐見一麵,幫你參謀參謀。大姐畢竟比你多吃了幾年鹹鹽,什麽樣的男人,打眼一看,就能看出人品好壞來的。”


    小姨低下頭,許久不做聲。


    母親問:“你信不過大姐?”


    小姨又沉默了一會,低聲說:“大姐你說,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真好假好,怎麽才能知道呢?”


    母親思索了片刻,問:“你八成是看中哪個男人了吧?”


    小姨抬起頭,連連分辯:“沒有,沒有。”


    母親說:“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真好假好,別人是沒法看出來的,隻有這個女人心裏最清楚啊!”


    小姨又低下頭不說話,出起神來。


    ……


    到了秋季,連日暴雨,鬆花江水位猛漲,高出市麵幾米。那一年的水患,是一九三六年後的又一次嚴重水患。幸虧防洪工作做得早,大水沒有灌入市區。全市的成年人,不分男女,都被緊急動員起來,晝夜分批奮戰在各處防洪大壩上。有許多日子,小姨沒到我家來,母親說,她必定是參加抗洪了。


    中秋之夜,許許多多的人是在防洪大壩上度過的。


    江洪終於被戰勝了。


    母親說,小姨過幾天就會來了。


    我們和母親都在殷切地盼望著。一個多月沒見小姨,我別提有多想她。


    江洪雖然被戰勝了,秋雨卻沒有停止。


    一天深夜,外麵風雨交加,雷聲不斷。閃電透過低矮傾斜的窗格子,在我們的破屋子裏閃耀出一瞬瞬的光亮。我們和母親都已躺下了,但還沒有入睡。忽然,我似乎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


    我說:“媽,有人敲門。”


    母親說:“深更半夜的,哪會有人來!”


    我肯定地說:“媽,是敲門聲,你聽!”


    母親側耳傾聽了一會,果然是敲門聲。


    母親卻不敢下地去開門。


    敲門聲又響起了。


    “大姐……”


    我們都聽出了是小姨的聲音。


    “快……”母親一下子坐了起來。


    我已迫不及待地跳下地去開了門。


    果然是小姨,她沒撐雨傘,也沒穿雨衣,渾身上下淋得濕漉漉的。她的臉色那麽蒼白,衣服褲子沾滿泥漿,顯然是滑倒過的。


    母親也披著衣服下地了。


    弟弟妹妹都醒了,我們和母親愣怔地瞧著小姨。


    “你……你怎麽突然……”母親吃驚極了。


    小姨直挺挺地站在母親麵前,手中拎的包袱,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沉重地墜著她的手臂。雨水順著發縷,順著蒼白的臉頰,順著貼住胸脯的衣襟往下淌,頃刻在她那雙泥鞋旁淌了一片。她那雙眼睛,仿佛也被雨霧罩住了,目光迷惘地定定地看著母親。


    “大姐,你……還收我……住下,行嗎……”從她那兩片凍得發紫的嘴唇之間,滯澀地輸送出這麽一句話。


    “有什麽不行的!快先把濕衣服換下來……”母親立刻拉著她的一隻手,將她引到了外屋。接著,母親又走回裏屋,打開破箱子,挑揀了幾件自己的衣服,抱著被褥枕頭,又到外屋去了。


    “跟同宿舍的人吵架了?”我們在裏屋聽到母親低聲問。


    “大姐……”隨後聽到了小姨的哭泣。


    “受欺負了?都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啦,住集體宿舍不同於住在自己家裏,事事要寬宏大量嘛!”


    小姨的哭聲很低很低,卻令我聽了心碎……


    ……


    那一夜,母親便陪小姨睡在外屋。


    第二天,小姨病了。高燒中偶爾說一句我們聽不清楚也無法理解的囈語。


    第三天,雨停了。來了兩個小姨廠裏的領導,說是要向母親了解一些有關小姨的情況。母親將我們一個個從裏屋趕出來,關上門,在裏屋和他們說了半天。


    母親送他們走時,臉色很陰沉。從外麵進屋,先站在小姨鋪前,怔怔地瞧了一會兒熟睡中的小姨,慢慢轉過身又獨自發呆。接著抓起塊抹布,心不在焉地抹抹這兒擦擦那兒。忽然對我說:“紹生,你好好在家照看你小姨,我去請街頭私人診所的王老中醫來。”


    不大一會兒工夫,母親將王老中醫請來了,見我們守在小姨鋪前,無緣無故衝我發起火來,大聲訓斥:“還不出去!”


    我看得出母親心裏極煩,乖乖地退了出去。


    王老中醫走後,我和弟弟妹妹們還不敢進屋,就從土埋半截的窗子外麵偷偷朝屋裏窺視,見母親正一手扶著小姨的肩,一手端著水杯,幾乎是用命令的語調說:“紅糖水,喝下去。”


    小姨喝了那杯紅糖水,母親扶她躺下,坐在鋪邊,瞧著她的臉,冷冷地問:“剛才你們廠裏的領導來過了,你知道?”


    小姨的頭在枕上微微擺了一下。她好像接受審問的人一樣,目光又誠懇又羞愧地望著母親。


    “幾個月了?”


    “三個多月了。”


    “你竟騙了我!”


    “……”


    “你瞞過了我的眼睛,能瞞得過別人的眼睛嗎?能瞞多久哇?!”


    “……”


    “說,是什麽人的?”


    “……”


    “說話呀!”


    “……”


    “你啞巴啦?”


    “大姐,我不能告訴你。我誰也不能告訴。”


    “你……”母親生氣了,倏地站了起來。隨即忍氣坐下,又問:“好,我也不想知道這個人的尊姓大名,那你們事到如今,為什麽不結婚?”


    “……”


    “他……要撇了你?”


    小姨的頭又在枕上輕輕動了一下。


    “那麽難道……是你不願意?!”


    “……”


    “你給我說話!”


    “大姐,我不能和他結婚了……”


    “什麽?你肚子裏懷上了孩子,你倒說不能和他結婚了!”


    “大姐,你別追問了!”小姨閉上了眼睛,兩顆很大的淚珠,從她臉上滾落下來。


    “我要問,問個一清二楚!你爹當初是如何把你托付給我的?難道你忘了嗎?”母親又動氣了。


    “你要不說,你就離開我家!我不能讓人指我的脊梁骨,說我收留了個大姑娘,在我家生下個不明不白的孩子!”


    小姨又睜開眼睛,噙淚望著母親,說:“大姐,你放心,我病好點,就走……絕不連累你的名譽。”


    “走?你往哪走?”


    “沒有去路,還有死路!”


    小姨輕輕往上扯被子蒙住了頭。我看見被子在微微聳動著。


    “唉……”母親長長地歎了口氣,又是憐又是恨地說:“你呀你,你這都是為了什麽呀!”輕輕掀開被角,用手掌心去擦小姨臉上的眼淚。


    ……


    小姨始終不肯說出那個男人是誰。


    小姨被廠裏開除了。


    母親卻並未因此而把小姨趕走。


    小姨在我們家裏生下一個小女孩。


    女孩剛剛滿月,小姨的父親就從農村來了,將小姨和孩子一塊兒接走回農村去了。


    母親那一天懷著無比的內疚對小姨的父親說:“大伯,我對不起你……”


    小姨懷中抱著孩子,一步步走至母親麵前,雙膝同時一屈,給母親跪下了。她仰起頭望著母親,淚流滿麵,想說什麽話,嘴唇抖抖的,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母親扶起她,也想對她說什麽,也是嘴唇抖抖的,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母親一轉身走入屋裏,再沒出來。


    是我將小姨父女送到了火車站。火車開走後,我望著遠去的火車,感到我心中最美好的東西也被火車帶走了。


    回到家裏,我發現母親的眼睛哭紅了……


    不久,小姨來信,說她可能做村裏的小學教師,我和母親都為此減少了一些替她感到的憂鬱。


    幾個月後,小姨又來了一封信,說是當小學教師的事不成了……


    往後,小姨和我們家也就隻有書信來往了。


    我升初中那年,小姨又從農村來我家住了半個多月,帶著孩子。那女孩已經五歲了,一張小嘴很甜卻麵黃肌瘦的。母親很疼愛這沒父親的孩子,有口好吃的,總要留給她吃。那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家中也談不上有什麽好吃的。兩攙麵的饅頭,就是很饞人的東西了。


    小姨卻明顯地老了,仿佛有三十多歲了。穿的也是打補丁的舊衣服,滿麵愁容。半個多月內,幾乎就沒見她露過笑臉。


    母親曾私下裏勸小姨再找個男人。


    小姨瞧著她的孩子,淒然地說:“大姐,我眼下沒這心思,等把孩子拉扯成人再考慮吧。”


    母親說:“傻話,那時哪個像樣的男人還會討你?趁現在還算年輕,趕快找個男人吧,也能幫你把孩子拉扯大。”


    小姨沉默許久後,低聲說:“隻怕找個不通人情的後爹,會給孩子氣受。”


    母親急躁了:“哪個又是孩子的親爹呀!但凡是個有良心的男人,能把你們母子倆撇下了不管嗎?”


    “大姐,你別那麽說這個人吧……”小姨幾乎是在請求。


    母親便忍住許多要說的話不說了。


    我們家的日子也很艱難,小姨不忍心分我們全家的口糧吃,半個月後就帶著孩子回農村去了……


    從那一年至今,已整整二十三年了。我下鄉,上大學,落戶北京,就再也沒見到過小姨了……


    回想起這些往事,我對小姨充滿了深深的同情。並且對那個造成小姨一生如此悲涼命運的,仿佛隻一度存活在小姨心靈中的男人,充滿了強烈的憎恨。我從哈爾濱到北大荒,從北大荒到上海,從上海到北京,在生活的道路上匆匆地奔來赴往,幾乎就將小姨忘卻了。隻有弟弟妹妹們在來信中提及小姨,才使我想起這個與我們的家庭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卻是除了母親而外惟一使我們感到最親近的女人。即使想起她,也是想起了那個抱著剛滿月的孩子,雙膝跪在母親麵前的,臉色蒼白,兩目盈淚的小姨。當時的離別情形,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太深了。如今聽母親講,小姨已是不久於人世之人了,我對小姨的思念,油然而增強起來。


    第二天,我本想就到雙城去看小姨,卻來了兩個中學時期最要好的同學。他們是到家裏來請人去幫忙安裝土暖氣的,意外地見到我,自然就聊了起來,誤了火車時刻。


    第三天,我生怕再被什麽人耽擱在家中,一清早便離家,趕上了去雙城的郊區火車。


    小姨家所在的村子竟是個大村,有百戶人家以上。新蓋的磚房不少,有些人家連院落圍牆也是磚的。足見農民們的生活是比過去富裕多了。


    我向幾個村人詢問小姨家住哪兒,都搖頭說不知道有這麽個人。我隻好又說出“小姨”的名字,他們才恍然大悟,紛紛說:“原來你要找秀秀她媽呀!”一個姑娘便主動引領我。


    路上,她問我:“你從天津來?”


    我反問:“為什麽你以為我從天津來?”


    “秀秀在天津讀大學嘛!你和她是同學?”她用一種猜測的目光看我。


    我說:“我從哈爾濱來,秀秀是我表妹,她媽是我姨。”


    “是嗎?這我可從來不知道……”她那猜測的目光,就轉而變成了研究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要把我“研究”透徹似的。


    姑娘引我走入一個破敗的院落,說:“就住這兒!”那房子,很久未修繕了,與周圍的變化極不協調。


    我猶豫了一下,走了進去。


    一位中年女人在炕間熬藥,驚奇地扭身看著我,問:“你找誰?”


    我說:“我從哈爾濱來,看我小姨。”


    她“啊”了一聲,說:“快進屋吧,我知道你是誰了,她天天念叨你呢!”


    走入裏屋,見小姨躺在炕上,一副氣息奄奄的樣子。她怔怔地瞧著我。


    “小姨!”我情不自禁地叫道。


    “是……紹生?!……”小姨便要掙紮起身,卻是掙紮不起。


    我立即走到炕邊,輕輕按住被子,不使她動。


    小姨拽住我的一隻手,眼中落下淚來,說:“想不到我還能活著見你一麵……”


    那女人,是小姨家的鄰居,受村人們的委托,天天來照料小姨的。我向她道過了謝,她就走了。


    她走後,小姨用手輕輕拍著床邊。她那隻手很枯瘦,皮膚也很粗糙,呈黧黑色。她已病得連抬手的氣力都幾乎沒有了,手臂像死肢似的貼在炕上,連手腕也看不出在動,隻有僵曲的手指抬起,落下……這雙手曾多麽溫柔地愛撫過我啊!


    也許隻有我才能明白她的意思,我輕輕走到炕邊,坐了下去。


    她那隻手抓住了我的手,抓得那麽緊,仿佛她全身最後的力量,都集中在她那隻手上了,就像一個惟恐被單獨留在家裏的孩子,緊緊抓住母親的手不放一樣。


    我心中一陣酸楚。


    我注視著她的臉,想要在這張臉上尋找到我童年和少年時期的記憶,想要重見昔日的美。哪怕是一點點美的餘韻,小姨她不過才四十多歲啊!這張臉曾在我還是一個男孩子的時候,使我初次懂得了什麽叫羞愧,也使我初次懂得了什麽叫美好。然而這張臉如今蒼老得使我根本認不出來了,浮腫,灰黃,目光無神,頭發稀少得可憐。


    “我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小姨用微弱的聲音問,無神的目光,凝視在我臉上。


    “不,小姨,你別這麽說。你……會好起來的……”我轉過臉去,不忍再望著她。


    “我會好起來?……也許……我想,我也不會就這麽……就死了……”她微笑了一下,像陽光在枯葉上的一抹閃耀。


    幾隻母雞氣宇軒昂地逛進屋裏,仿佛它們才是這間屋子的主人似的,目中無人地東刨一下,西啄一口。


    小姨又開口說:“你……替我……喂喂雞……外屋糧箱裏……有米……”


    我便起身將雞喚到院子裏,一邊機械地撒米,一邊又想到了那個仿佛隱藏在小姨可悲命運的陰影之中的男人,並為自己也是一個男人感到罪孽深重。


    突然聽到屋裏一陣響動,我慌忙走進屋去,見小姨倒在地上,地上一片水,毛巾和香皂浸在水中,臉盆卻滾到了牆角。


    我慌忙將小姨扶起來,抱在炕上。她的身體竟瘦得那麽輕!衣服也濕了,一手還抓著濕毛巾。


    “我的樣子……一定……很難看……我……想洗洗臉……洗洗……頭……”小姨那蒼灰的臉上竟因羞愧出現了紅暈。一個女人的自尊心,無比強烈地震動了我的靈魂。啊!我的小姨啊!


    我不知說什麽好,任何語言都不能準確表達我當時複雜的情感和思想。我默默撿起臉盆,撿起了香皂和小鏡子。鏡子,已經碎了。


    我重新兌了一盆溫水,放在炕邊。我坐在炕邊,將小姨的頭枕在我的膝上,一聲不響地給這個我小時候曾非常敬愛過的女人洗了臉,洗了頭。我這樣做,覺得我仿佛是在向這個女人償還什麽。可這又是多麽微不足道的償還!淚水,從小姨的眼角溢了出來,也從我的眼角溢了出來……


    當我重新坐在床邊,注視著小姨的時候,她又輕輕抓住了我的手,說:“想……聽我告訴你嗎?”


    我低聲問:“小姨,你要告訴我什麽?”


    “告訴你……當年……那件事……”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隻微微點了一下頭。


    “我愛過。”小姨說。那聲音裏,有一種滿足,一種我簡直無法理解的幸福之情。


    “我愛過。”她重複地說,“我……知道,你,你母親,你們全家,包括秀秀,我的女兒,都恨他,恨我愛過的那個男人……可是,我不恨他。我一點兒也不恨他。他是愛我的。我多愛他,他多愛我……”小姨的話,竟說得連貫起來。


    “他那樣真心實意地愛過我,我死了也知足了。你已經是個大人了,你懂得,一個男人如果真心實意喜歡一個女人,會愛這個女人到什麽程度……他是一個複員軍人,參加過抗美援朝,還立過……一次二等功。當年,是個預備黨員,是我們那批轉正女工的領隊。大家都說他人品好……你母親要是見過他,也一定會說他是個好男人的。我和他當年真……孩子氣啊!我們有意瞞著你母親,一是怕她為我們的婚事操心,二是想使你母親意想不到。所以我們決定,結了婚再雙雙去看你母親,想讓她光為我們高興,半點也不必費心替我們張羅。我們真像兩個孩子啊!我們不但瞞著你的母親,還瞞著所有的人,偷偷相會,偷偷相愛……


    “後來,他參加了抗洪。中秋節那一天,同宿舍的其他女工,都回家和家人們團圓去了。我一個人留在宿舍裏,很孤單。他來了,我高興得什麽似的。我希望他陪我度過那一天,他卻說不行,他得參加抗洪。我說:‘你不是已經參加過了嗎?這一批沒有你呀!’他說:‘你別忘了,我是預備黨員呀!’我怪不高興的,說他心裏壓根兒沒有我。他呢,就光是憨厚地笑,笑得我也不忍心再生他的氣了。他這個人話不多,從來也沒對我說過他有多麽多麽愛我的話。但我知道,我感覺得到,他是非常愛我的。他整個心裏隻裝著我一個女人。你母親說得對,一個男人愛不愛一個女人,隻有這個女人心裏最清楚。我心裏清楚,他是一片心地愛我。我見他衣服上缺了一顆扣子,就翻出一顆,要給他釘上。他不讓我釘,我偏要給他釘上……你不知道他有多高大呢,我在他麵前,就像一個孩子似的。當時我真是幸福哪!剛釘了兩三針,外麵就敲起了鑼,有人喊:‘抗洪的馬上出發了!車一刻不等啊!’他一聽,就急急忙忙站起來,從衣服上揪下那顆沒釘牢的扣子,塞在我手裏,要往外闖。我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拿出兩塊月餅,揣進他的兩個衣兜裏。他臨出門,親了我一下……世界上如果有一個人能真心實意地愛我,和我白頭到老,那一定就是他了,在我和他相好以前,我從沒接近過別的男人。我一輩子就隻愛過一個男人,就隻愛過他。當時我已經把自己給了他,因為我就要是他的女人了,他就要成為我的丈夫了,所以我一點也不覺得在人前心中有什麽羞愧。可是……他為了堵壩,淹死了……聽人說,兩塊月餅死後還在他衣兜裏,一口也沒吃……


    “他成了人人敬仰的烈士,被追認為共產黨員,廠裏為他開了追悼會,許許多多的人都痛哭了。許許多多的人都表示要向他學習。他的照片還登在了報上,他的事跡也登報了。防洪紀念塔落成的那一天,市長還在講話中提到他的名字,說他的名字將永遠活在全市人民心中,我當時哭得眼睛都腫了,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已經懷孕三個多月了,那孩子就是他的,因為許多別的人,凡是認識他的,不論男人女人,也都和我一樣,在流淚,在哭……我站在人們中間,暗暗發誓,我要永遠永遠不對人們說出我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


    小姨講述到這裏,緘口了。她凝眸望著屋頂。她的臉像雕塑,毫無表情。而她的話語,卻講得一句連一句。仿佛這些話語,她已在心中對自己講了不下幾百遍了。這個女人用極低的聲音說的這些話,充滿了人世間最聖潔最真摯的情感!也許正是這種情感的作用,才能使她在氣息奄奄的情況下,如此連貫地講了這麽許多話!


    我和小姨都陷入了沉思默想。我的心靈像一條魚,在這沉默之中,一忽兒潛入幽暗冰冷的淵底,不知自己身在現實還是身在幻境;一忽兒浮升起來,感受著陽光透過水波的溫暖和輝照……


    一種類似參加最親愛的人的喪事的悲涼,在我心靈中彌漫!


    小姨終於又開口說:“要是在今天,我還是當年的我,我也許,不會向人們隱瞞這件事。可是當初,我不能夠,我怎麽能夠……他那麽愛我,我那麽愛他,我不能對不起他……你,把那個箱子打開……”


    我起身打開了炕角的一個舊箱子。


    “把箱裏那個小鐵盒……拿來。”


    那是一個車床工們裝工具的小鐵盒。我將它捧到了小姨跟前。


    小姨從手腕上捋下鑰匙,打開了它。


    “你看吧……”她說。那目光仿佛在告訴我——我沒騙你,沒講一句假話,真的!……


    小盒裏,放著一張疊起來的已發黃的報紙,上麵,是一顆黑紐扣,帶著一條線……


    小姨又說:“多少年來,各種各樣的人,總想從我口中問出這件事,我一個字也沒吐露過。如今,再沒人問我了,可我……可我……我倒非常想對人說,隻對一個人說,讓這個人明白。為什麽呢?都隱瞞了那麽多年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我說:“小姨,我明天就帶你回哈爾濱!我媽媽非常非常想你啊!弟弟妹妹們都非常非常想你啊!”


    “哈爾濱……”小姨臉上閃耀出一種光彩,她說:“我也想你們全家的人。明天嗎?……”


    我點點頭,大聲說:“是的,明天……”


    “好……”她又笑了,喃喃地說:“我的病情,是瞞著秀秀的。這孩子正在準備考研究生,我怕……分了她的心……耽誤了孩子……以後的前程。北京……離天津近……我……將秀秀托付給你了……”


    我真想哭。可是我已經許久許久沒有哭過了。這並不意味著我的心麻木了。不,人的種種心願還在這心中深深隱藏。隻是,我已經似乎不會再哭了。


    可是我當時多想哭啊!


    天黑後,我在小姨身旁守到很晚,才去外屋睡下。我守在她身旁時,她似乎是知道的,卻再也沒有對我說什麽,隻是用她的手,輕輕抓住我的手,閉著眼睛,臉上呈現著那麽一種獲得極大安慰的表情……


    第二天上午,小姨死了。她臉上仍保持著那種獲得極大滿足的表情,一種幸福的、安寧的、無憾無怨的表情……


    我將那顆黑紐扣帶回了北京,放在妻子裝耳環的一個精巧的小盒裏,擺在書架上。為了使自己能經常看見它,想起小姨。我知道,我將永遠珍存它,卻不會再打開那小盒,更不會將它出示給任何人看——那顆黑紐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弧上的舞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梁曉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梁曉聲並收藏弧上的舞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