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北京人,是北影人。青年時期就進北影廠了,現在快六十了。究竟多大年齡了,其實我不清楚。因為我與他交談中,他曾說過他是穿長衫上完小學的。我想解放以後的小學生不作興穿長衫了,便斷他起碼比我大五六歲。那可不就快六十了麽。


    他在北影也算是名人。不認識他的人很少。盡管他非什麽“大腕”,隻不過是“老燈光”,或“老劇務”。嗨,我連他具體是幹哪一行的都不知道。


    但我們的關係竟特別的好。


    是土城的小樹林使我們的關係親密了。近年中國電影業處於低穀,我每天早晨散步就常遇見他了。我倒是希望不常遇見他,那也許證明他又上戲了。那我將多麽為他高興。


    他是那類看去不太容易猜出年齡的男人。中等偏高的身材,一張國字臉棱角分明,臉有豪俠之氣。證明他骨子裏有與眾不同的男人血性。如今神貌中有此特征的中國男人不多了。肯定和他少年時練過摔跤,習過拳腳功夫有關。如今的他肩寬胸闊的,從哪個角度看都仍是個強壯漢子……


    起先我們遇見,隻不過客氣地彼此點點頭。後來就一塊兒散步。再後來稔熟了,每是我挽著他臂。因為他步子大,那樣可使他走慢點兒。


    關於他,有些事兒特好玩兒。


    比如有次,他和另一個北影人在早市上被賣狐皮的吸引了。自然是假狐皮,假得比真的還讓人動心。要將以假亂真的東西賣出手,“托兒”是少不了的。我也每被吸引,不是準備上當,而是看“托兒”們的“表演”。他們有時“表演”得相當投入,都是“演技派”,像拍街頭戲。我想他之被吸引,也肯定是出於對表演的職業興趣。


    那另一個北影人則不同。真的被騙迷糊了。不但要買,且要買兩條。身上沒帶錢,竟邀賣假狐皮的跟隨家裏去取錢……


    於是他就不能袖手旁觀了。將對方扯到一旁勸阻:“哎你不能買啊,那明明是假的呀!”


    人家說:“我看是真的。”


    他說:“我有看皮的經驗,那是碎狗皮角拚對成的。”


    人家說:“你別管!”


    而賣的人,包括“托兒”們,皆不拿好眼色瞪他。分明的恨極了。


    倘我,該說的說了,必會轉身而去的。他則不。他不是我啊。他顯然是個不能眼看著別人上當的人。他的北影同仁“率領”一幹人等往北影自己的家走;他則抄近道一路跑回北影,跑至那位的家裏,那位的夫人不在。在班上。又一路跑去車間,找到了相告:“快回家,你那口子要買兩條假狐皮,正將些個騙子往家領。多不安全!”


    於是為妻的匆匆趕回家,在家門口將丈夫和些個騙子們堵個正著——那丈夫挨了夫人一頓狠訓,一樁賣買眼瞅著成了,因他而沒成。


    為妻的女人自然特感激他;為夫的男人卻老大不悅,幾天不理他。


    他呢,很欣慰。仿佛,使騙子們的騙局沒有得逞,使就要上當的人沒有上當,是他的第二職業,有成就感似的。


    多可愛的“大老爺們兒”!


    還有一次,兩個正當年的扒手,發現了他兜裏揣著手機,遂將他當成伺機下手的目標。暗暗跟蹤他到一菜攤前,一左一右擠住他,開始做案。


    他呢,早有察覺。實際上是他不動聲色地將兩個扒手引到了菜攤前。


    扒手之手剛入他兜兒,他忽然伸展雙臂兩廂裏緊緊擻住了兩個扒手的肩。也是仗著自身的強壯,他一點兒都不怕兩個正當年的扒手。


    兩個扒手難免心虛,其中一個說:“大哥,這是幹什麽呀?”


    他冷冷地說:“不幹什麽。喜歡你倆”。


    又對擺菜攤的外地小姑娘說:“買菜。十斤黃瓜、十斤柿子、十斤蒜苗,十斤荷蘭豆……”


    專撿時令貴菜,各要十斤。


    擺菜攤兒的外地小姑娘看著他那“嚴肅”的樣子,呆,怯。


    他催促:“別發愣,秤啊!”


    兩個扒手掙扭了幾次身子,又哪裏能擺脫他“親愛”的臂膀!並從他的摟勢中領教到了他這個男人的強壯,乖乖不敢造次。


    菜一一秤好了。


    他命令兩個扒手:“掏錢”。


    一個扒手說:“大哥,別開我們玩笑。”


    另一個扒手說:“大哥您看,兜裏錢都掏出來了,不夠一樣菜買十斤啊!”


    他說:“錢放攤兒上。”


    又對小姑娘說:“點點。可著這些錢買!”


    小姑娘被搞懞了,幾乎要哭。


    他笑了:“你怕的什麽勁兒啊?沒聽他倆都叫我大哥麽?這個主我能做。”


    於是菜被重新秤過,裝了滿滿的兩大塑料袋兒。加起來至少也有十五六斤。而兩個扒手兜裏,是一個鋼鏰兒也沒有了……


    望著兩個扒手各拎一袋兒菜走遠的背影,他笑了。他一笑,就變成另一類男人了,特隨和的那一類。


    他最後說:“這麽冷的天,也賣出了不少,收攤吧!再不收攤,一會兒zhou(左扌右周)攤兒的人來了,你該賠了。”


    望著小姑娘也收攤兒走遠,他才從容踱開,悠然散步,似乎什麽異常之事也沒發生……


    某天我看到他在與人聊天,就站在不遠處等他。我幾乎已習慣了與他結伴散步。


    不料他雖也看到了我,卻說起來沒完。


    我就衝他喊:“嗨,匯報工作那?!”


    他朝我望一眼,仍不走來。


    我隻好自己識趣兒地離開。


    片刻他趕上了我,我問:“什麽人?”


    他說:“咱們北影的。”


    一副心事凝重的樣子,還長歎。


    我說:“什麽要緊的話,聊個沒完?”


    他說:“那人好哇。”


    久未聽過這種話了——如今仿佛是個流行說“那人很壞”的時代。仿佛通過說一切的人都很壞,才能間接地證明唯自己好。而且,對於某些人,幾乎是剩下了這麽一種能證明自己好的方法。


    我不由問:“怎麽個好法兒?”


    他說:“他年輕時妻子就癱瘓了。他服侍了妻子三十餘年,無怨無悔。他為此上戲很少,業務成就也沒什麽積累……前幾天他妻子去世了,我在安慰他……”


    我真沒想到他那麽樣的一個“大老爺們兒”竟會安慰別人。可惜我一句也沒聽到他是怎麽安慰的。連想象也想象不出。


    我不由又問:“你們是朋友?”


    他回答:“談不上是朋友。同一茬的北影人而已。”


    分明的,他對自己的回答不滿意。沉默片刻,又說:“他是好人。像他這樣的丈夫不多。我願意安慰一個好人。”


    我站住了,凝視他。


    輪到他問我了:“你這麽看著我幹什麽?”


    我當時很想對他說:“你也是一個好人。”


    但卻沒說。


    ……


    看到被晨練的人們攀壓斷了的樹,他心疼;看到早市管理人員粗暴地對待擺攤人,他說情;他竟兜裏裝了小米,撒在林間喂麻雀,怕新出生的“一代”小麻雀營養不良……


    今天早晨,我們又一起散步。


    我說:“我出新書了,想送你一本。”


    他從未開口向我要過書。但我知道他是個喜歡看書的人。


    他說:“不用。我去買。我買過你不少書。”


    我說:“不許買。以後出一本送你一本。”


    我之對人有好感,也隻有送書表達而已。


    我想,我該背地裏打聽一下他姓甚名誰了,好寫在書上。


    ……


    現實生活中因有了一些大人物,名人,而熱鬧,而喧囂,而忽風忽雨的;也因有了他這樣一些普普通通,個性可愛的人,而有不矯飾的真情,而暖意,甚至,而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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