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熱鬧中,隻有海皇依舊是安靜的。他抬起頭,望著遙遠的海麵,還有那遙遠的光線;那是剛才尤爾琴娜曾經看向的地方。


    ——林溪,走了!


    ——來啦!


    ——等等我啊老大!艾蓮娜你也快點跟上!


    外人都走了,宮殿深處即將回歸往日的平靜。但不過幾秒後,有一個人又悄然來到他身邊。


    “你還有什麽事?”海皇語氣淡漠,“為了60年前那個人類,親手揍了兄長一頓還不夠嗎?”


    海皇僅剩的妹妹、曾經海底的公主,站在他身邊,一雙和他極為相似的眼睛也有著相似的淡漠。


    淡漠的,卻還是美麗的,像極了月色中的大海,深邃神秘,又如藏著千言萬語。


    “在我看來,你就算死一百次都不夠。”艾蓮娜低聲說,“但是在‘正常的海妖’眼中,你隻是做了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對嗎,蘭德斯?”


    “我以前是這麽想的。我才是異類,錯的是我,所以我連怨恨和憤怒都是心虛的。我畏懼你,既是恐懼於你的力量,也是恐懼於你所代表的‘真正的海妖’的習性。”


    “可問題在於,你是‘真正的海妖’嗎?”


    海皇瞥了她一眼,神色寡淡到極點,隻眼裏一點尖銳的傲慢。


    “艾蓮娜,你究竟想說什麽?”


    “當年你以為我被人類拋棄的時候,所爆發的憤怒真的全部出於所謂‘雷納克的榮光不容侵犯’嗎?還是說,其中多多少少,都摻雜了屬於你自己的、真正的情感?”


    那是不是,其實也能被視為一個維護妹妹的兄長的情感,是想要讓受傷的親人振作起來的努力?隻是他們終究是海妖,即便有那麽一點點柔軟,也隻能用最粗暴和無可挽回的手段表達。


    海皇沒有正麵回答她的問題。他隻是用極為平淡的語氣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蘭德斯,你喜歡……不,你愛尤莉嗎?”艾蓮娜低聲說,“小時候的很多事情我都刻意遺忘了,但剛才我又忽然想起來了一些。在我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在你和尤莉也都還沒有成年的時候,你們都和現在不一樣。”


    “那時候……你好像很弱的,蘭德斯。天天被人欺負,天天哭哭啼啼,是尤莉在保護你。她是將軍的女兒,也繼承了將軍的英勇,每次都把欺負你的海妖狠狠揍一頓,再帶你去她的秘密基地吃糖。等回來的時候,她還會給我帶兩個貝殼,說其中一個有糖,另一個沒有。你們要我猜,猜中有糖的就兩個都給我,猜不中就什麽都沒有。但其實兩個貝殼都有糖,所以我的期待永遠不會落空。”


    “就是因為那段時光,我後來才那麽喜歡收集貝殼。但到了最後,所有我珍視的藏品,連我自己都忘記了。”


    “蘭德斯,你們是不是也都忘了?包括小時候你說你想讓尤莉當你的皇後,這句話你們是不是誰都不記得了?”


    艾蓮娜凝視著她的兄長,眼中是貨真價實的困惑。


    “不正常的、軟弱的海妖,真的隻有我一個嗎,蘭德斯?”


    海皇沒有說話。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四周,掃過金碧輝煌的宮殿,掃過源源不竭的、神隻留下的泉水,掃過那些無止境的清涼海水——代代海妖居住的家園,也是無數泛著鐵鏽氣的故事的生長地。他在這裏長大,仰望頭頂時看見的並不僅是海水和光,更是海妖的命運軌跡,是無數先代在不同時間書寫下的相同的故事:男性成為權勢中的枯骨,女性化為愛情中的泡沫。


    他終於微微笑起來。純白的製服邊緣和他深藍的發絲都在水裏飄動,給人以柔軟的錯覺;那些妝點了他的金色勳章將幾點光斑印上他的臉頰,也讓他的這個微笑有了柔軟的錯覺。


    “誰知道呢?”他漫不經心地回答,“那些奇怪的回憶,隻不過是你記錯了而已吧。不過……”


    “海中新生的海妖,好像的確越來越不像我們的祖先了。和當年的你一樣喜歡一個人默默收集貝殼的、怪異的小孩子,好像也越來越多了。”


    “我們的生命法則由海神塞利昂與生命女神安格麗菲共同寫成。按照神典,我們本該永恒不變。然而在連神隻都已經隕落許久的現在,出現一點變化……似乎也不是太過奇怪的事情。”


    “假如變化真的來臨,未來會如何?”海皇舉起權杖,凝視著其中火焰般不斷流動的光彩,自言自語道,“我們這些由神靈創造的幻想種族,在一個非神所造的世界……真是感到很害怕啊。”


    “害怕……原來你也會害怕啊,蘭德斯。我曾經一直以為,海皇是無所畏懼的。”


    艾蓮娜怔怔出了一會兒神。


    “所以,你是真的愛尤莉嗎?她能夠那麽輕易地控製屬於海皇的權杖,真的沒有你的關係嗎?”


    “情愛是你們女性才會在意的事物;我隻在乎權柄。”海皇這麽回答。


    等到唯一的妹妹真正離開這裏後,在一片泛著微光的寧靜裏,海皇才用極輕、極細微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尤莉她……其實隻是喜歡保護別人的感覺而已。”


    所以,隻有孱弱的存在才會被她喜愛。然而海中的皇者,注定要足夠強大。


    ******


    “嗬欠——”


    “早上好。”


    “早啊寶貝。”


    “昨晚睡得好嗎?”


    “我做了個很奇怪的夢,夢見我們整艘船都在巨浪裏顛簸。”


    “哈哈哈哈那真的是很奇怪的夢……”


    一夜的風雨並未在人類世界中留下一星半點痕跡。海麵波光粼粼,不時躍起幾條銀光爍爍的飛魚,引來幾隻海鳥下掠。在陽光遍灑的甲板上,薑祁也靠在欄杆上,和女伴調情取樂,舉手投足都是睡飽後的懶散愜意。


    尼爾站在下一層的船舷邊,手搭在眼睛上,對著這一幕撇了撇嘴。


    “要是那個男人知道珞珈死了,不知道會是什麽反應?”他帶著點惡意揣測,“之前把自己說得深情款款,現在不還是一副到處發情的樣子嘛。艾蓮娜,你有沒有產生一種吃掉他的衝動?”


    艾蓮娜往邊上挪了一步,用行動表達自己的鄙夷。


    “好無情哦。”羽族軟踏踏地趴在欄杆上,“怎麽沒看到小光法師?老大也不在。”


    “小溪好像去找她認識的那個人類了,學長和她一起。”


    “說得也是,老大總是把他家小法師護得緊緊的……咦,就是前天晚上那個女人?”尼爾驚訝道,“你就這麽讓林溪過去了?你當時看起來明明很嫉妒的樣子嘛。就連小法師和老大在一起,你也總有些吃醋。你真的不是深深愛著小法師嗎?”


    “嫉妒……可能真的有一點。”艾蓮娜想了想,承認了,“但是,是朋友之間的那種嫉妒。”


    “耶,朋友也會嫉妒嗎?”


    “會的。因為真的很喜歡對方,所以看見她還有自己以外的朋友、家人、戀人,因而減少了和自己待在一起的時間,就會覺得很失落。但那和愛情的嫉妒不一樣。我不想獨占小溪,其實也不想被誰獨占。像現在一樣,有很多時間在一起,也有很多時間做自己的事,就是我想要的最好狀態。”


    “理解不了……聽上去明明還是戀愛。”羽族嘀咕著。


    艾蓮娜瞧了他一眼,說:“你應該知道才對。之前,你不是因為嫉妒學長被小溪搶走,才總是針對她的嗎?”


    “什麽?什麽!誰會做那種幼稚的事情啊!!”羽族一下炸了,氣急敗壞地手舞足蹈,“我明明是因為擔心你們!什麽嫉妒!什麽搶走!胡說八道!!”


    “自欺欺人。”艾蓮娜嘴唇輕啟,清冷如珠玉的聲音吐出犀利的評判,“幼稚園肄業。”


    “艾蓮娜——!!!”


    羽族少年惱羞成怒的叫聲回蕩在碧海藍天中,而船的另一邊,林溪也萬分激動地往前撲去,氣勢洶洶地撞翻了女人手裏的早餐。


    哐當——


    徐芷沅敏捷地往後跳了一步,看著翻倒在地、一片狼藉的三明治和咖啡,很有點惱怒地瞪向林溪:“你做什麽?”


    突如其來的響動引來了周圍人的注意。林溪警惕地四下瞄了一眼,拽著徐芷沅到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這話該我問你才對。”她拿出樣東西拎在對方麵前,很凶地質問,“徐芷沅,你到底想做什麽?”


    林溪拿出的是一條手鏈,用細細的豆子串成,每一粒都半紅半黑,說不上美麗,反而有點詭異。


    “你給我的時候我就有點奇怪了!你什麽時候會隨便送人東西?都想方設法從別人那裏搶還差不多!回去後我查了一下,果然這是相思豆,毒性排名世界前五。徐芷沅,你要幹什麽?”


    徐芷沅微一挑眉,白淨清純的臉龐泛出一絲譏笑。


    “既然你查過,就該知道相思豆戴著是不會出事的……”


    “誰說你是針對我了?”林溪激動之下比平時凶了不少,很不耐煩地打斷她,“是,戴著沒事,但吃下去會!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打算做什麽傻事?給方嘉珩下毒,出了事你以為自己能擺脫嫌疑?還是說你打算同歸於盡?”


    徐芷沅臉上的笑容微微僵住。她盯著林溪,神情變得很奇怪,一雙黑漆漆的眼睛裝滿審視,隱隱還有一絲迷惘。


    “你想多了。”她冷聲說,“隻不過是隨手把不要的東西給你而已。如果我真要做什麽,何必引起你的注意……”


    “你是在求助吧!”林溪再次打斷她,茶色的眼裏一派怒色,“你以為我想管你啊?但你都暗示得這麽明顯了,我要是不理會,以後肯定一直良心不安、睡不著覺。你怎麽用心還是這麽險惡啊徐芷沅!”


    “你……”


    “剛才的早餐你要拿給誰?姓方的?相思豆是不是放在那裏麵,還是說你要找別的機會下手?夠了吧!你知不知道自己會付出什麽代價?就為了這麽一個男人,在異國他鄉被捕入獄,餘生都在鐵窗裏度過,值得嗎?”林溪更加激動起來,揪著徐芷沅衣服一通訓,“你不是很厲害嗎,不是說想過好日子嗎,不是比誰都想要往上爬嗎?就因為人家甩了你,你就連好日子都不要啦?徐芷沅,你能不能拿出點當初踩我的氣勢來?你這副樣子,讓我覺得就算現在我能打敗你,也很丟臉啊!”


    徐芷沅垂著眼簾,靜靜的不知道在想什麽。過了好一會兒,等陽光爬上了她們之間的空地,她才突然一聲輕笑。


    “你真的想多了,林溪。”


    這時,從走廊另一頭走來一個男人,遠遠看了她們這邊一眼,疑惑發聲:“xu”


    那是一個黑發的亞裔,開口卻是純正的美式英語。


    徐芷沅擺動手臂,回以一個嫵媚的笑容:“馬上來,親愛的。”


    林溪眨巴眨巴眼:“咦……?”


    不是方嘉珩?


    “我才不會做那種得不償失的事情呢。如你所見,我已經規劃好下一個未來了。lucas人很好,也比姓方的更大方、更討人喜歡。”她理了理耳畔碎發,眼波流轉,動作亦分外妖嬈,“剛才的早餐是我自己的,不過反正是自助,也就不讓你賠了。”


    林溪傻眼了:“什麽?這麽快你……”


    “對哦,這才是我這次上船的目的,這麽多有錢人,勾搭一個靠譜的也不算難麽。”徐芷沅對她拋了個媚眼,輕笑道,“我們從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乖寶寶林溪~”


    她回身娉娉婷婷地往另一個方向走去,親昵地挽住lucas的手臂,與他交換了一個熱烈的吻,纏纏綿綿地消失在走廊盡頭。


    林溪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後終於悲憤地抱怨:“我果然——跟這個女人合不來啊!!”


    以為對方會幹傻事的自己真的才是個自作多情的大傻子啊!!!


    伊瑟從陰影中走出,安慰地摸了摸她的頭,若有所思地看了那頭一眼。


    “走了,傻子。”他好笑地揪了一下人類的臉頰,“我查到一家很好的餐廳,他們的冰淇淋很有名。回學院之前,先帶你去那裏吧。”


    “什麽啊,為什麽伊瑟也要叫我傻子!”


    “那就‘菜鳥’吧。”


    “哼……伊瑟爺爺!”


    “你說什麽?!”


    “爺爺!伊瑟爺爺!爺爺爺爺……嗷嗷嗷大爺我錯了!”


    徐芷沅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那邊,在隱約回蕩的人聲中笑著搖了搖頭。她


    “xu?”


    “沒什麽。”


    她趴在船舷邊,麵對著海上燦爛得沒有一絲陰霾的陽光,從隨身的包裏拿出一隻墨鏡戴上。白金色的鏈條墜著白色的菱格小方包,精致的空間裏除了墨鏡以外,還有一隻小小的試管,裏麵裝著淡黃色的粉末。


    相思豆,也叫雞母珠豆,外表紅潤美麗,常被用於裝飾,但實際卻是一種含有劇毒的植物,隻需要攝入3mg的雞母珠毒蛋白就能對人體造成致命傷害。


    她本來是想把這東西加進那個人的咖啡裏的。


    徐芷沅淡淡一笑,忽然一揚手,奮力把裝著相思豆粉末的試管扔進了大海。那隻渺小的試管濺起了微不足道的水花,立即消失在一片碧藍的茫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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