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裏有種可笑的虛弱。他自己感覺到了,所以他停下來,讓一切重歸沉默。


    祠堂裏的香燭還在燃燒,香味濃鬱到刺鼻。條案上供奉的鮮果在煙霧模糊中失去了生動明亮的色彩,和這寫了萬千亡者名字的祠堂一起變得死氣沉沉。


    蠟燭“劈啪”跳了幾點火星。技術上講,莫家早已能做到讓蠟燭穩定燃燒,像傳說中人魚油脂點燃的長明燈一樣,穩定、無煙、火光久長,但出於某種世家大族的固執和沒有意義的慣性,他們刻意維持了這種明明滅滅、幽昧難言的氛圍。


    火光在明明滅滅地閃動。


    莫忘看著哥哥。


    莫失望著弟弟。


    又是良久。


    雙胞胎裏的弟弟將目光移到地麵。


    “……嗯。”


    莫失伸出手,平平地放在弟弟頭頂,靜止了一會兒,又收回去。“大一開始的嗎。”他使用的是疑問句,語氣卻是陳述式的,“就是你們去獸人草原上那一次。”


    莫忘收緊手臂,把自己抱得更緊。


    “……哥哥既然什麽都知道,還問什麽。”他的聲音也變成往常的毫無波瀾,但這本質上也隻是對雙胞胎哥哥的模仿,“我什麽都不會做。什麽都不會改變。”


    “畢竟做什麽都改變不了。”莫失緊壓著弟弟的尾音,“林溪和老大一直在一起。”


    莫忘的腦袋動了動,但是沒有抬起來。


    “我知道。”他說,“所以我說,我沒有想做什麽。”


    “那兩個人隻看得到對方。”


    “……我知道了。”


    “從頭到尾林溪眼裏都沒有你。”


    “……”


    “去年林溪去北境前,是你擔心,才堅持要把火靈符送給她。”


    “……哥哥不也讚成嗎。”


    “不一樣。我隻是把林溪當成朋友。”


    “那麽我也是。”


    “你不是。”


    “……”


    “莫忘,你……”


    “都說了我知道了!!”莫忘近乎是憤怒地猛然抬頭,漆黑的眼瞳裏仿佛有火光使勁跳了跳,“哥哥,你到底要怎麽樣?!”


    和弟弟的憤慨形成對比,莫失始終安靜。他的安靜是透明的,像雨天裏的玻璃窗,水霧氤氳,帶著涼意,單純地折射著世界。


    他絲毫沒有被弟弟的焦躁影響。


    “我的意思是,”他的語調、語速、聲音,還是那樣平直冷淡,沒有起伏,“你沒有必要非要和我一樣。”


    “莫忘,你並不一定要和我一模一樣。”莫失凝視著弟弟,那雙漆黑的眼睛和他自己一模一樣,然後背後所隱藏的情緒實則並不相同,“小時候你通過模仿我來尋求安全感,但現在我們都長大了。”


    “我們是雙胞胎,”他說,“但是,我們也是兩個人。”


    莫忘呆呆地看著雙胞胎哥哥。漸漸地,他開始不安了。


    “哥哥……”


    他有點無助地問:“哥哥,你要拋下我嗎?”


    莫失搖頭:“不會。”


    “那我就要和哥哥一模一樣。”雙胞胎裏的弟弟倔強地說,蒼白的臉色比之前更蒼白,微微發烏的嘴唇也抿出一條直直的線。


    “但你已經不一樣了。”莫失略想了一下,修正道,“是從來不一樣。”


    他的弟弟看上去臉色更白了。幾乎能說是煞白。


    “哥哥,我……”


    他訥訥地,想說什麽,卻又茫茫然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在哥哥安然寧靜,甚至寧靜到了有些懾人的目光裏,莫忘垂下目光,去看兩人中間的石板。他們坐得很近,但現在他才發現,原來他們各自在兩塊青石板上,中間有一條很淺的縫隙,不仔細看的話幾乎看不出來。


    他盯著那條縫,突然產生了一種衝動:想用糯米漿或者別的什麽,把那條縫填滿、填平,直到看不出來。


    “你可以不一樣。”莫失說,“可以有不一樣的想法,不一樣的情緒,當然也可以喜歡不同的人。”


    他又將手掌擱在弟弟頭頂。還是那種平平的、有點僵硬的擱法。


    “我們是不一樣的人。”莫失緩緩眨了一下眼,“但是,我們也還是雙胞胎。”


    在那張從來沒有表情的臉上,浮出一點淺到幾乎看不出來的笑影。他們都不太會笑。從小到大沒有誰教過他們這個技能,所以他們隻能憑模仿和揣摩,來學得一點皮毛。相較之下,莫失比弟弟又要更不擅長一點。


    但那毫無疑問是一個安撫的表情。


    這就是屬於哥哥的笑。


    沉默片刻,莫忘輕輕點了一下頭。他挪過去,緊挨著哥哥,正好坐在那條石板和石板的罅隙上。


    “……我想要和哥哥一樣。”


    屬於弟弟的不安細細飄散,直到在煙霧彌漫的黑暗裏沉澱下來,漸漸變得穩定。


    “暫時……還是和哥哥一樣吧。”


    過了一會兒,莫失像是想起來什麽,“啊”了一聲。


    “林溪那件事……”


    “就這樣好了。”莫忘說,“她和老大在一起,兩個人都很高興。他們高興,就是最好的結果。”


    “老大是很重要的。”


    “當然是很重要的。”


    “對我們來說。”


    “老大就像老爸一樣。”


    “那麽林溪是老媽嗎。”


    “……應該也不是吧。”


    幾秒後,雙胞胎同時翹了一下嘴角,做出一個很淺的、有點僵硬的微笑表情。


    “我跟哥哥還是很像的啊。”


    “的確,是這樣的。”


    *


    “好大啊。”


    林溪跳下車,左右望望,又仔細打量了一下門口擺放的諦聽石像。是的,沒有石獅子,莫家門口放的是一尊諦聽像。


    一棵高大的槐樹立在院中,樹蓋如雲,橫斜的枝幹覆蓋了大半個院落的上空,將晴朗的天空變成樹葉間隙裏幾縷遺漏的藍色。隻有側屋的頂瓦還有幸鋪滿陽光,和屋脊雕刻的青黑色異獸一起閃閃發亮。沿著屋簷,每處廊柱頂端都有法陣的符號;無形的力量將整座宅子籠罩著,隱約透出一股幽幽涼意。莫家擅通靈,按他們的話說,力量也屬陰性。


    這是屬於族長一支的大宅。盡管後裔退化的現象不斷出現,和新時代的衝擊一起,加快了莫家淡化嫡庶之見的速度,但唯有族長的重任,依舊按照族規,堅持交由嫡枝來擔任。用糟粕時代的話來講,就是嫡中之嫡,純正正妻出身,絕沒有小妾玷汙血脈。


    “……理兒是那麽個理兒,可這話這麽說出來怎麽就這麽不對味兒呢。”莫成乾抽搐一下臉頰,對光法師不經意的吐槽功力有了新的認知,“姑奶奶您行行好,祖宗定下的規矩,咱們也就是守著罷了。再說現在一夫一妻製,小妾什麽的,早不興那套嘍。”


    林溪嘻嘻一笑,也就不再多說。她不高興莫失莫忘被關祠堂,看這座大宅是有點不順眼,倒也不想為難人。


    “我們能先見莫失莫忘一麵嗎?”她問。


    “按規矩,跪祠堂是不能見人的……”莫成乾左右一瞄,明智地咽下了後來的話,改為一聲苦笑。


    莫家老太太微微一笑,想說話時又咳了兩聲,才道:“還請諸位先移步正堂,族長已經久候多時了。”


    “走吧,先去正堂。”伊瑟安撫地握住妻子的肩,同時淡淡瞥了一眼那邊笑容愉快的巡邏者,“先了解清楚具體的事再說。”


    作者有話要說:我第一卷埋下的伏筆(那真的算伏筆嗎,掩麵)總算出來了。


    麽麽噠!


    第88章 槐院


    莫家老太太自稱姓沈,叫她沈老太太就行。她多年前嫁到莫家來,也就此成了莫家的一份子。


    他們不停地往裏走。步履不停,於是林溪發現莫家族長的宅子比外麵看上去更大。


    一重院落套一重院落,每一座看上去都差不多,強迫症的福音,但肯定是路癡的噩夢。林溪對古建築了解不多,隻覺得它們的外觀都很符合她印象裏的古建築風格:屋梁、瓦片、牆上鏤空的花窗,還有伴隨圍牆生長的翠竹,深深淺淺的綠,隨風一直唰啦啦。這都是江南的風格。但簷下重彩繪出的紋飾、圖畫,又是隻有在北方的藍天下才能看到的鮮亮。


    槐樹的樹冠也在他們頭頂蔓延。濃密,卻總是恰到好處地留下部分陽光,讓景色幽靜卻不至於陰森,溫暖又絕不會灼人。細小的葉片對稱排布,纖柔的槐花密密開成微型的新娘手花;柔韌的枝條靜靜垂落,編織成院落和院落之間的門。


    每一扇門都是槐樹枝編成的。林溪試圖尋找槐樹的主幹,卻一無所獲;她抬頭時隻看得見無邊無際的綠葉,開滿白色的花,還有變得斑斑點點的金色陽光。主幹還在更深處的地方,也不知道在哪兒。


    沈老太太走在最前方,莫成乾恭恭敬敬地跟在她身後。老太太手裏柱著一根比她本人還高的拐杖,杖頂是一顆水晶質感的頭骨;隨著她的步伐,這顆頭骨以勻速緩緩轉動。


    雖然背對林溪,但老太太仿佛感受到了她長久的注視,在某扇門前停下腳步,回頭時發髻上的桃花簪掠過一絲流光,如真實的桃花在陽光中綻放。


    “紀念我唯一的小孫子。”她撫摸了一下那顆外表剔透的頭顱,聲音慈愛、平靜,如微風拂起蒼老的樹葉,“溫柔的孩子,很有天賦,確認死亡的時候還不到20歲。22年前的事了,那時他也在無形學院念書,在輔助組,人緣很好。”


    林溪遲疑了一下,瞅瞅老太太的神情,這才問:“是發生了什麽嗎?”


    伊瑟在她身邊,銀白的眉毛忽而一動。一個回憶的眼神。


    “沒有人知道。”說到這裏,老太太終於有些感傷,“那孩子說假期要去朋友家裏拜訪,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家裏命牌魂火熄滅,我哭得快暈厥,最後弗裏德曼先生上門拜訪,說是那孩子被卷入當時一次暗影危機,屍骨無存。”


    她拍一拍水晶頭骨,歎息道:“就連這個也隻是仿製品。我還記得他小時候哭著說,死了也不要被煉製成僵屍,但後來他卻是那一輩最有天賦的通靈人……抱歉,人老了就容易囉囉嗦嗦,我不該耽誤你們。”


    “哪裏……是我不該多問。”林溪歉然道。


    老太太笑笑:“說說也好。家裏沒什麽人願意聽了。但我總不能不說。那孩子死的時候太年輕,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如果我這個老太婆再不提,那他就徹底被人遺忘了。這怎麽好呢……這怎麽好。”


    “22年前……”


    一句低語。發生在對話的間隙,於是乘著風傳入林溪的耳朵。她怔了一下,因為說話的人是一直保持沉默的蘇慎之。


    黑發青年眉頭微皺,盯著那顆頭骨,像是想什麽問題想入了神,連尼爾叫他都沒聽見。


    “……慎之!”羽族拍了一下他的肩,“想什麽呢?”


    蘇慎之這才驚醒一般,喉嚨裏擠出一聲“唔”,說沒什麽,緊接著,他卻又心不在焉地說:“22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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