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我覺得不應該讓特蕾西再幹下去了。”


    正在看報的布蘭尼根獄長抬起頭來。“怎麽啦?出了什麽事?”


    “我也說不清楚。我覺得特蕾西好像不喜歡艾米。也許她根本不喜歡小孩。”


    “她沒有對艾米不好吧?打她了?對她吼了?”


    “沒有……”


    “那究竟出了什麽事呢?”


    “昨天艾米跑過去摟住特蕾西,特蕾西卻把她推開了。我心裏有些不安,因為艾米那麽喜歡她。老實說,也許我有點妒忌。會不會是這個原因呢?”


    布蘭尼根獄長笑了。“很可能,秀·艾琳。我看特蕾西·惠特尼幹這個工作很合適。要是你真發現她有什麽差錯就告訴我,我會處理的。”


    “好吧。”秀·艾琳心裏的疙瘩並沒完全解開。她拿起一條花邊,一針針地繡起來。這事留到以後再談吧。


    “這辦法為什麽不行?”


    “我說過了,姑娘。每輛車通過大門的時候警衛都要搜查。”


    “可車上裝的是換洗的衣服——他們總不會把筐裏的衣服抖落出來檢查吧!”


    “用不著。衣筐被送進雜物庫,一個警衛在那兒監視人們裝筐。”


    特蕾西站在那裏思索。“歐尼……有誰能把警衛引開五分鍾嗎?”


    “那又有什麽用?……”她說了一半停住了,臉上慢慢顯出笑容。“一個人把他引開,你就藏進大筐,上邊蓋上髒衣服!”她點著頭說:“這個鬼點子好像行得通。”


    “那麽你肯幫我的忙嗎?”


    歐內斯廷認真想了一會兒。她輕聲說:“好吧,我給你幫忙。這算是最後踢大個伯莎一腳。”


    監獄的地下情報網傳播著特蕾西·惠特尼即將出逃的消息。越獄事件與每個囚犯都有關。犯人們關切地注視著每一步行動,每個人都希望自己也有膽量一試身手。然而外邊有警衛、警犬、直升飛機,最後抬回來的總是越獄者的屍身。


    有歐內斯廷幫忙,越獄計劃進展得十分迅速。歐內斯廷給特蕾西量了尺寸,洛拉從女帽店搞到足夠做一件裙衫的料子,波莉塔請另一區段的一個裁縫去做。有人從監獄庫房裏偷來一雙鞋,染成與新衣服相配的顏色。又有一頂帽子,一副手套和一隻提包奇跡般地出現了。


    “現在該給你搞身份證了。”歐內斯廷對特蕾西說。“你應該有兩張信用卡和一份駕駛執照。”


    “我怎麽能……”


    歐內斯廷笑了。“有我老歐尼幫忙,你就用不著操心啦。”


    第二天夜裏歐內斯廷交給特蕾西三家大公司的信用卡,署名是簡·史密斯。


    “現在你還缺一份駕駛執照。”


    午夜過後,特蕾西聽見囚室的門打開了。有人偷偷溜進來。特蕾西警覺地坐了起來。


    一個聲音耳語道:“惠特尼嗎?走吧。”


    特蕾西聽出這是一名叫利蓮的受到信任的女犯。“你找誰?”特蕾西問。


    歐內斯廷的粗嗓門從黑暗中傳來:“你他媽真是蠢到家了,閉上嘴,什麽也別問!”


    利蓮輕聲說:“咱們得快一點。要是被他們發現,我就沒命了。走吧。”


    “到哪兒去?”特蕾西邊問邊跟利蓮順著黑暗的過道走到一段樓梯前。她們爬到樓梯平台上,確信周圍沒有警衛,就趕緊順著另一條走廊走到一個房間,特蕾西曾在那裏留過指紋,照過相。利蓮推開房門。“進來。”她輕聲說。


    特蕾西跟她走進屋去,另一個犯人已經等在那裏了。


    “靠牆站好。”她說話的聲音很緊張。


    特蕾西朝牆壁走去,心揪得發緊。


    “看著鏡頭。喂,臉上放鬆一點好不好?”


    真好笑,特蕾西想。一輩子從沒有這麽緊張過。相機哢嚓響了一聲。


    “明天早上把照片送去,”那囚犯說,“為你的駕駛執照準備的。你們趕緊出去,快!”


    特蕾西和利蓮順原路走回去。路上聽利蓮說:“聽說你要換囚室了。”


    特蕾西僵住了。“什麽?”


    “你還不知道嗎?你要搬到大個伯莎的囚室去了。”


    特蕾西回囚室的時候,歐內斯廷,洛拉和波莉塔都醒著在床上等著她。“怎麽樣?”


    “很好。”


    你還不知道嗎?你要搬到大個伯莎的囚室去了。


    “星期六衣服就該做好了。”波莉塔說。


    歐內斯廷出獄的那天。那是我最後的期眼,特蕾西想。


    歐內斯廷小聲說:“一切都很順利。星期六兩點鍾他們去取待洗的衣服。你得在一點三十分趕到雜物庫。不必擔心那個警衛,洛拉會在隔壁房間把他纏住。波莉塔在雜物庫裏等著你。她把你的農服帶去。身份證放在你的手提包裏。載你的那輛車將在兩點一刻通過監獄大門。”


    特蕾西激動得透不過氣來。光是談論越獄的事就使她興奮和發顫。隻要能把人抓到,是死是活並不要緊……他們認為打死了更好……


    再過幾天她就要逃出牢籠了。她並不抱多少幻想:成功的可能性很小。他們最後會找到她,把她送回來。但她發誓如果逃出去,首先要辦那件事。


    對於歐內斯廷·利特柴普與大個伯莎為贏得特蕾西而互相爭鬥這件事,獄中地下情報網知道得一清二楚。現在傳出了特蕾西將被調到伯莎囚室的消息,誰也沒向伯莎透露特蕾西的越獄計劃:伯莎不愛聽壞消息。她往往不會區分消息來源和傳播者,常因為消息不好而遷怒於向她通風報信的人。一直到特蕾西計劃出逃的當天早晨伯莎才聽到這個消息,是給特蕾西照相的那個犯人向她透露的。


    大個伯莎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地聽著,她的身軀好像更加膨脹了。


    “什麽時候?”她隻問了一句。


    “今天下午兩點,伯莎。她們打算把她藏在雜物庫裏的一個換洗衣筐裏。”


    大個伯莎琢磨了好久。後來她蹣跚著走到一個女看守跟前說:“我馬上要見布蘭尼根獄長。”


    特蕾西徹夜未眠。她緊張得像是害了一場病。在監獄裏才幾個月,卻像過了幾個世紀。她在黑暗中睜眼躺在床上,往事一幕幕浮到了眼前。


    媽,我像童話裏的公王。誰也不會像我這樣幸福。


    看來,你和查爾斯打算結婚。


    你們度蜜月打算花多長時間?


    你打了我一搶,賤貨!……


    你的母親自殺了……


    我先前並不真正了解你……


    查爾斯的結婚照,他朝新娘微笑著……


    這是哪個年代的事情?發生在哪個星球?


    早晨的鈴聲響徹了整個走廊,像一道衝擊波。特蕾西坐起身來,完全清醒了。歐內斯廷望著她。“覺得怎麽樣,姑娘?”


    “很好。”特蕾西沒有說實話。她口幹舌燥,心撲通撲通亂跳。


    “好啦,咱們倆今天都要走了。”


    特蕾西咽口水都感到很困難。“是啊。”


    “你肯定可以在一點三十分離開獄長的家嗎?”


    “沒問題,艾米吃完午飯總要睡一覺。”


    波莉塔說:“一定得準時,晚了就走不成了。”


    “我一定準時到。”


    歐內斯廷從鋪底下取出一卷鈔票。“你需要帶點零用錢。隻有兩百塊,不過可以救急。”


    “歐尼,我不知道怎麽……”


    “嘿,什麽也別說,姑娘。把錢拿上。”


    特蕾西強迫自己咽了幾口早飯。頭上的血管跳個不停,渾身都覺得不自在。我撐不過今天了,她想。說什麽也得把今天熬過去。


    廚房裏有一種不自然的緊張空氣,特蕾西忽然意識到,這都是因為她。人們交換眼色,竊竊私語,她就是大家注意的對象。一樁越獄案即將發生,她將要扮演主角。再過幾個小時她就要獲得自由,或是失去生命。


    她扔下剩在盤裏的早餐,站起來朝布蘭尼根的別墅走去。特蕾西等著一個看守打開走道的鐵門時,迎麵地碰見了大個伯莎。那瑞典女人正齜著牙朝她笑呢。


    她一定會大吃一驚,特蕾西想。


    她已經屬於我了,大個伯莎想。


    早晨的時間過得真慢,特蕾西覺得自己快要急瘋了。每一分鍾都顯得特別長。她給艾米讀書,自己也不知道讀的是什麽。她覺察到布蘭尼根太太正從窗子裏監視著她。


    “特蕾西,咱們捉迷藏吧。”


    特蕾西心裏七上八下,沒有心思做遊戲,可又害怕惹得布蘭尼根太太起疑心。她勉強笑一笑說:“好呀,你先藏,我來找,好嗎?”


    她們在房前的院子裏玩。特蕾西能看到遠處雜物庫所在的那棟房子。


    她得在一點三十分準時趕到那兒。她得換上為她縫製的那件便裝,一點四十五分她要躺在大衣筐底部,用待洗的製服和衣物遮蓋起來。兩點整洗衣工會來將筐推出去,運上卡車,兩點一刻,卡車將通過監獄大門,然後開往城市裏的一個洗衣坊。


    卡車司機在前麵,看不見車廂裏邊有什麽。卡車進城在路口亮紅燈時停下來,我就不慌不忙地打開車廂門,爬出來,登上一輛公共汽車,不管它開到哪兒去。


    “看見我了嗎?”艾米喊道。她藏在一棵木蘭樹的樹幹背後,一半身子露在外麵。她用手捂著嘴悄悄笑了一聲。


    我會想念她的,特蕾西想。離開這兒之後我會想念兩個人,一個是剃光頭的黑“母牛”,另一個是這小姑娘。她不知道查爾斯·司丹諾卜三世知道她這種眷戀的心情會有什麽感想。


    “我來找你啦。”特蕾西說。


    秀·艾琳從屋裏看她們遊戲。她覺得特蕾西很有些古怪,一上午她都在不停地看表,好像在等什麽人,她的心思也根本不在艾米身上。


    喬治回來吃午飯時,我一定要跟他談談,秀·艾琳下了決心。這回一定要讓他把惠特尼換掉。


    特蕾西和艾米在院子裏玩了一會“跳房子”,又玩“抓子兒”,然後特蕾西念書給艾米聽。最後,謝天謝地,總算到了十二點三十分,艾米該吃午飯了。特蕾西行動的時間到了。她把艾米送進別墅。


    “我要走了,布蘭尼根太太。”


    “走?哦,沒人跟你說過嗎?今天我們要接待由各界要人組成的一個參觀團,他們要在我們家吃午飯,所以艾米今天不睡午覺。你帶著她吧。”


    特蕾西呆站在那裏,差點要哭出來。“不——不行,布蘭尼根太太。”


    秀·艾琳·布蘭尼根板起臉來。“為什麽不行。”


    特蕾西看到她變了臉色,心想:我不能得罪她。她會打電話叫獄長,我就會被送回囚室。


    特蕾西陪著笑說:“我是說……艾米沒吃午飯,她會餓的。”


    “我讓廚子給你們倆準備了野餐飯,你們可以在草地上散步,然後野餐。艾米很喜歡野餐,是嗎,孩子?”


    “我可喜歡啦。”她懇切地望著特蕾西。“咱們去吧,特蕾西,行不行?”


    不行!哦,行。千萬得小心。現在還可以想辦法。


    一點三十分趕到雜物庫。不要遲到。


    待蕾西望著布蘭尼根太太。“什——什麽時候把艾米送回來?”


    “三點左右吧。到那時候客人就走了。”


    卡車也開走了。她心裏亂成一團。“我……”


    “你不舒服嗎?你臉色蒼白。”


    有了。可以裝病,去醫院。可他們會把她留在那裏做檢查,她就沒辦法按時逃出來了。這個辦法不行。


    布蘭尼根夫人瞪眼看著她。


    “我很好。”


    她準是有什麽毛病,秀·艾琳·布蘭尼根想。我一定得讓喬治換一個人。


    艾米眉開眼笑。“特蕾西,我要給你一個最大的三明治。我們一定能玩個痛快,是吧?”


    特蕾西沒有回答。


    要人參觀團這次是突然來訪。威廉·哈伯州長親自領著監獄改革委員會的成員們參觀女子監獄。布蘭尼根獄長每年必須接待一次這樣的訪問。


    “喬治,這是這地方的例行公事。”州長曾向他解釋說。“隻要清掃一下,讓姑娘們笑得甜點兒,我們的預算就能增加。”


    當天早晨看守長下令說:“把毒品、刀子、淫具都清除幹淨。”


    哈伯州長一行將在上午十點到達。他們將先參觀監獄內部,再參觀農場,然後去獄長家吃飯。


    大個伯莎等不及了。她要求見監獄長,得到的回答是:“今天早晨獄長的時間安排滿了,明天他空閑一點。他……”


    “去他娘的明天!”伯莎罵道,“我現在就要見他,有重要的事情。”


    隻有極少數犯人敢這樣講話而不受處罰,大個伯莎就是其中之一。監獄當局很清楚,她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他們看到她如何鼓動起一場亂子,又如何讓它平息。世界上所有監獄的管理者都必須與犯人的頭目合作,否則將控製不住局麵。伯莎就是犯人的一個頭目。


    她在獄長辦公室外間等了將近一個小時,她那一身肥膘從椅子裏擠了出來。她真醜,獄長的秘書想。叫人毛骨悚然。


    “我還得等多久?”伯莎問。


    “快了。獄長在接待一些人。他今天上午非常忙。”


    伯莎說:“出了事他得更忙。”她看了看表。十二點四十五。有的是時間。


    天好極了。萬裏無雲,溫和的輕風向綠茵似的田野吹送著各種花草的醉人香氣。特蕾西在人工湖旁的一塊草地上鋪了一方台布,艾米喜滋滋地嚼著雞蛋沙拉三明冶。特蕾西看了一了表。已經一點鍾了。她簡直不敢相信,上午是一分一分往前挪,下午的時間卻過得飛快。她得趕緊想辦法,不然最後的機會就會隨著時間一道溜走了。


    一點十分。監獄長接待室。秘書放下電話,對大個伯莎說:“對不起,獄長說今天沒時間見你。我們另外約一個時間,在……”


    大個伯莎站了起來。“他一定得見我!我要……”


    “我們安排你明天見他。”


    伯莎正想說“明天就太遲了”,但卻沒有說出來。這件事除了監獄長之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告密的人沒有好下場,但她不肯就此罷休。她決不能讓特蕾西·惠特尼從自己的手心溜走。伯莎走進獄中圖書室,坐在屋子盡頭的一張長桌旁。她匆匆寫了一張字條。趁管圖書的女看守走到一邊去給一個犯人拿書,伯莎把字條丟在看守的桌子上,然後離開了圖書室。


    看守回來發現那張字條,展開來連著看了兩遍:你們今天最好檢查一下運髒衣的卡車。


    沒有簽名。騙人的嗎?女看守無法斷定。她拿起電話。“接警衛長……”


    一點十五分。“你什麽也沒吃。”艾米說。“我給你點夾肉麵包好嗎?”


    “不要!別煩我。”她本不想這樣粗暴地跟艾米講話。


    艾米不吃了。“你生我的氣了嗎,特蕾西?別生氣,我真喜歡你。我從來不跟你生氣。”她委屈地望著特蕾西。


    “我沒生氣。”她心焦如焚。


    “你要是不餓,我也不餓。咱們玩球吧,特蕾西。”艾米從衣袋裏取出橡皮球。


    一點十六分。她該出發了。從這兒去雜物庫至少要一刻鍾。現在趕緊去還來得及。可她不能扔下艾米不管。特蕾西環顧四周,看見遠處有一個犯人在收莊稼。特蕾西馬上想到一個主意。


    “特蕾西,你不想玩球嗎?”


    特蕾西站了起來。“好,咱們換一個方法玩。看誰扔球扔得遠,我先扔,你後扔。”特蕾西拿起皮球,使勁朝犯人們工作的方向扔去。


    “哦,真棒!”艾米欽佩地說。“扔得真遠。”


    “我去拿球。”特蕾西說。“你等在這兒。”


    她開始飛跑,為了逃命,她住田野上包奔。已經一點十八分了。如果去晚了,她們會等她一會的。她們真會等嗎,她加快了腳步。她聽見艾米在後邊喊什麽,但她沒有注意。犯人們朝另一個方向走去。特蕾西朝她們喊了一聲,她們停了下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她們跟前。


    “出什麽事了?”一個犯人問。


    “沒——沒事。”她喘著粗氣。“那邊有個小姑娘。你們誰幫我照顧一下。我有急事,我……”


    她聽見遠處有人叫她的名字,便回過頭去。艾米站在水泥堤壩的頂上。她招著手喊著:“特蕾西,看我!”


    “不行,下來!”特蕾西高聲喊道。


    特蕾西驚恐地看到,艾米忽然失去平衡,栽進人工湖裏。


    “天哪!”特蕾西臉上失去了血色。她必須作出選擇,但隻有一條路可走。我不能救她。現在不能,有人會去救她。我得救自己。我得逃出去,不然就會死在這兒。已經一點二十八分了。


    特蕾西轉過身來,使出全身力氣飛跑。人們在背後喊她,她也沒聽見。她快步如飛,鞋跑丟了也不知道,腳割破了也沒感覺。她的心狂跳,肺欲裂,卻還要飛跑,飛跑。特蕾西跑到湖堤邊,躍上堤頂。在下邊很遠的地方,她看見艾米在可怕的深不見底的湖水中掙紮著想浮上來。特蕾西毫不猶豫地朝艾米沉沒的地方跳下去。接觸到湖水的時候她才想到:天哪,我不會遊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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