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本熊慢慢地卸下頭套。巨大的頭套之下是一張巴掌大的、瓷白的臉,濕透的頭發絲黏在耳廓上。


    她將背帶卸下來,手臂鑽到身後去拉拉服裝的拉鏈,貼到了一雙微冷的手。她陡然僵住。


    那雙手已經將拉鏈“滋啦”地拖下來。男人滑膩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你看看,要幫忙也不說一聲。順手的事情。”


    人偶服裝從兩邊滑落下去,盛夏時節,女孩仍舊穿著淺杏色棉麻長衫長褲,此時已被汗水打得透濕,貼在身上,隱約勾勒出一道彎曲的腰線。


    那隻青色血管虯勁的手,扯住長衫背後,有一搭地沒一搭地輕輕拉動:


    “熱吧小衡?我早說給你開雙份工資,你就是不肯。”


    四十多歲的光頭是咖啡店的老板,發茬子下麵脖子上的肉壘了好幾層,一雙向下的眼,看著襯衣背後隱約透出的黑色文胸的搭扣。


    他的食指忽然被一隻冰涼的手握住,原來是那女孩將手伸到背後,止住了他的動作。


    這個女孩子,出一身汗,手還是涼得像冰塊似的,不過讓她這麽不聲不響地捏著,倒是怪舒服的,他也就順著她,沒再動彈。


    女孩扭過身來,自顧自朝外走,摘下掛鉤上的綠色圍裙,熟稔地掛在纖細的脖頸上,走向了櫃台。


    迎門的光線,從下頜開始,慢慢落在她臉上,逐漸勾勒出一張沒什麽血色的姝麗麵孔。


    一雙眼黑漆漆,如點墨,像千禧年流行過的日式豔鬼娃偶。


    胖子背著手,跟著女孩走出了工作間。


    拖地的阿妹悄悄抬眼窺探。


    她是鄉鎮女孩,臉上兩坨凍紅,不像衡南,個兒高又白。她知道衡南在店裏,老板一定會像牛皮糖一樣緊貼著衡南。


    果不其然,江胖子又拉起衡南的手,說給她看手相,女孩的手指纖細又柔軟,江胖子拉著她的手指,把自己手腕上的佛珠轉過來:“上禮拜廟裏求的,正經的小葉紫檀。”


    衡南低著頭瞥著,長而濃密的睫毛垂著,沒有任何反應。


    這是個怪胎。當初找兼職的時候,這條街的的老板都麵過她,懷疑她腦子有點問題:總是曠課打工,整個人鈍得很,說話不應,不理人,一點活氣沒有……


    但是他說用就用,長得這麽漂亮,不用白不用。


    “這佛珠我帶著小了,倒襯你,你試試。”胖子說著,將那串佛珠從自己腕上滾到了她手腕上,順帶著將那雪緞子似的手背也摸了過去。


    衡南用冰涼的手指推著,將那佛珠又給他直挺挺地滾了回來。


    胖子麵色一僵——


    “叮咚。”


    清脆的迎客鈴聲響起,有客人進來,他隻得鬆了手,衡南立即抽回收手指尖,垂著頭站在了櫃台後麵。


    衡南極怕生人,好在收銀台電腦架得很高,瓶瓶罐罐擺滿,遮住了她半張臉。


    “……”


    衡南喜歡熟客,熟客自己懂得看菜單。就怕生客問東問西。更可怕的,是她和客人都在等對方說話,尷尬的沉默。


    收銀台電腦顯示屏右下角貼了張舊標價簽,邊角沾了毛絮翹起來,她的指尖控製不住地反複扣動翹起的邊角,“請問要點什麽?”


    聲音低而急促,好像是被一股腦擠出來的。


    客人沉默,她能敏銳地感覺兩道目光靜靜落在她臉上。


    借著電腦的掩護,她稍稍抬起眼睛來,看見對方西褲上閃亮的金屬皮帶扣。男人手臂上搭著深色西裝外套下,露出價值不菲的腕表。


    她有些呆住了。並不是因為這穿戴,而是她因為感覺到一陣幾乎熾熱的暖意撲麵而來,將她整個籠罩在其中。


    ……是個陽炎體。


    那些附著在她身上的,壓在她肩上的、在她頸後冰涼哈氣、在她耳邊呶呶不休的,在這股熱浪中刹那間尖叫著四處逃竄,像是被火星撩到的蝙蝠,呼啦啦飛了個幹淨。


    她感覺自己像是暴露在陽光下的濕衣服,慢慢地瀝幹了水分,輕盈得可隨風蕩起。


    這是她從小到大見過的,最強的陽炎體。


    隻可惜馬上就要走了。


    這樣想著,索然無味,機械地重複:“您想要點什麽?”


    養尊處優的年輕男人沒搭話,衡南驀然看見他雙肩陽炎火焰燒得更盛,如果再往上看,她就可以與來人四目相接,但是她低下頭去。


    她恐懼眼神接觸。


    胖子見衡南半晌應付不來,把女孩往旁邊一推,自己站在櫃台後,熱絡地捏過了菜單遞來,“第一次來嗎?可以嚐嚐我們這兒新品。”


    那男人的目光在菜單上走了一遭,又看向了他,半晌才開口:“好啊。”


    胖子咽了口唾沫。他的口氣很平靜,臉色也很坦然,就是不知道怎麽的,讓人感覺到背後發涼。


    店裏沒有客人,咖啡機嗡嗡作響,等待的過程中,胖子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顫巍巍陪笑道:“上班,順帶喝咖啡啊?”


    那男人這會兒倒是不拿那種懾人的眼神看他了,隻是有瞥著水池邊衡南沉默洗杯子的背影,輕慢道:“不是,我接我太太下班。”


    *


    回去的路上,張森從副駕移到了後排,手裏嶄新的一串佛珠垂下來,流蘇搖擺。


    “真、真是小葉紫檀。”張森轉了轉佛珠,笑得直嗆,“讓道個歉,看他、他嚇得那熊樣,差點給小、小二姐跪下去叫姑奶奶,真、真出息。”


    盛君殊說:“扔了。”


    張森頓了頓,趕緊把佛珠塞進抽屜裏。兩隻手臂撐著前座,有點憂慮地看向靠著副駕睡著的衡南。


    先前那紫毛幺雞喊衡南“鬼妹”,張森還有點摸不著頭腦,見著衡南的人就全明白了。


    小二姐還是那個樣貌,隻不過臉上蒼白得像是塗了厚厚一層粉一樣,眼圈一周淡烏青色,大而昳麗的一對眼睛又黑而無神,使得這幅雪膚花貌,憑空有了點詭異的氣質。


    能在陌生人的車上睡著,安全意識也差了一點。


    “小二姐這、這是咋了?”


    從咖啡店移到了車裏的狹小空間,原本不太明顯的事情就遮蔽不住了,衡南臉上、身上混雜著汗水,一股濃鬱的腐爛的味道漂浮在空氣中,頭發、汗水和傷口在臉上混成一片,他想給小二姐撥拉一下頭發,半天都沒找到地方下手。


    此刻湊得近,那股酸腐味道更是直衝肺腑,張森捂著鼻子,聲音悶悶地從手掌下麵傳出來:“你說她她都弄成成這樣了,那大大豬蹄子也能下得去手?”


    盛君殊一向潔癖,此時沐浴在其中,卻似乎毫無感覺,幹脆利落地抹開女孩被汗濡濕的頭發,捏起衡南的下巴,垂著眼上下仔細檢查,似乎有些疑惑:“你不知道她為什麽不敢洗澡?”


    “噢,水是靈、靈介質!”張森抓了下頭發,“小二姐是造、造了什麽孽。”


    有靈介質,怨靈即可攀附而上,移動,現形。難怪水鬼、浴室,大都是恐怖小說的題材。衡南先前作為普通人,想必是吃過了大苦頭。


    “這些鬼幹嘛老、老是纏著小二姐不放?”


    這個問題對盛君殊來說很簡單。


    “垚山派從前以除魔無數,死在我師門劍下的怨鬼太多了,現在她失了陽炎體……”


    盛君殊看著眼前這張臉,闊別千年的師妹現在就躺在他車裏,他心裏隻是一片疏離的平靜。


    可悲的是,他甚至根本想不起某些細節,譬如原來眼角有沒有這顆美人痣,上妝前是不是眼前少女這樣毫無血色的菱形唇。因為他從未留心地端詳過她的臉。


    所幸找到她,護住她,他身為師兄和未婚夫的責任,完成了一半。


    一隻手向下,順帶握住了女孩冰涼的手腕,不出意外,她現在這身體是至陰體質,最招凶煞。能沾點陽氣,對她來說就是好的,難怪即使男人占她便宜……


    盛君殊沒來得及想太多,因為衡南醒了。


    她太靜了,睜開眼睛都是悄無聲息,眼神看上去死氣沉沉。


    “……”


    哪怕此時此刻,盛君殊身子前傾,一隻手捏著她的下頜,另一隻手握著她的手腕,是個不太正常的姿勢。


    張森想要辯解一下,但盛君殊已經順勢開口:“你覺得我怎麽樣。”


    他的聲音低沉,兩張臉貼得極近,能感受到空氣裏微妙的震顫。


    張森閉了閉眼,掐了一把大腿。就沒見過這麽尷尬的——


    真的,要不是老板長得好看……


    衡南任他抬著臉,緩緩向下垂眼,沙啞地開口:“很好。”


    她說了實話。陽炎體百鬼不侵,沾了一點光,就能讓她享受許久沒有的放鬆,積壓的疲倦襲來,甚至立即靠著副駕駛的車座沉睡了片刻。


    睡得也安穩。


    盛君殊默了片刻:“那,跟我結婚。”


    張森:?


    你媽的你們才認識第一天啊。


    手伸到座椅背後上火地拍了拍,盛君殊瞥過來,看見了他“矜持點”的口型,又很快轉回去。


    衡南正用一雙黑漆漆的眼看著他,眼神靜得簡直就像在發呆一樣渙散,讓人疑心她根本就沒睡醒。


    第3章 師妹(三)【修】


    “好。”幹脆利落。


    車裏死寂。


    盛君殊閉了嘴,衡南閉上了眼,張森無聲地咬住了自己的拳頭。


    片刻後,盛君殊麵無表情地搖醒了衡南:“我說的是結婚。”


    女孩盯著他看:“我還用上班嗎?”


    “……不用了。”


    “上學?”


    “不用。”


    “我跟你住在一起?”


    “當然……”


    “那好啊。”她答得很厭世,再度閉上了眼睛。


    盛君殊喉結輕輕動了一下,瞧著她:“……近期我會通知你母親辦手續。”


    衡南翻過身,背對他蜷縮著偎在座椅上,點了一下頭,齊肩的短發下,露出一點蒼白的脖頸。


    盛君殊把靠近衡南的空調冷風關閉,閉上雙眼,短暫而沉寂地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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