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沒有病……”她隱約聽見二十年來,聽到的一個篤定的說她沒有病的判斷。


    與此同時,一陣熱流,猛然汩汩流入胸口,似乎將碎片包裹起來,疼痛如退潮般煙消雲散。


    恍恍惚惚中,她仿佛躺在一張窄小的床上,外頭是瘋狂的夏夜蟲鳴,一隻肉乎乎的胳膊扒著她的腰身,清淩淩的少女哭腔兒:“師姐,山上有蚊子,還有臭蟲。你怎麽睡得著?我……我想回家。”


    聽到有蟲,衡南渾身汗毛倒豎,從小到大她最怕蟲。她的手摸過去,摸到一顆毛絨絨的腦袋,還有肉乎乎的臉頰。


    可是夢那個自己將懷裏的人抱著,輕聲安撫著,說著自己也聽不懂的話。


    再是時光倒轉,風雲倒置,無數片竹葉颯颯搖動,兵戈作響,有人叫了一句“衡南”,一隻手抓住她的手臂往回一拽,力道極大,她整個人踉蹌幾步,沒防備地一頭撞在他懷裏。


    她的額頭抵著他頸下,少年身上熱極,混雜有潔淨的鬆香氣味,一隻手將她的腦袋按在胸口,骨節分明的手,倉促而敷衍地在她鬢發上揉了一下,手腕無意中碰至她的耳尖。刀光乍現,風聲過耳,肅殺得幹脆利落,旋即背後“噗嗤——”一聲,有熱血濺在她裙擺上。


    “這種怨靈你還應付不了,不要冒進。”


    “通通、通通、通通……”


    是什麽聲音?


    世界仿佛就此寂靜下來。自己的心髒在胸膛跳動衝撞的聲音,被無限放大,通通、通通、通通,一種瀕死的緊張和恥辱的快活,壓倒性地覆蓋了一切疼痛。


    她的手無意識地緊握著那枚正在發熱的佩玉,越攥越緊,仿佛要將它捏碎一般,它卻漸漸涼下來了。


    “太太!”


    衡南猛地坐起來,宛如夢魘後的大寒淋漓,萬物聲音灌入耳中。


    鬱百合興衝衝地反手關上門:“太太,今天有驚喜誒。”她眯眼笑著,手從背後伸出來。


    衡南茫然看著托盤裏乳鴿大小的白兔布丁,外麵光溜溜,像上了釉。


    鬱百合璀璨地笑著,手腕一抖,衡南的眼睛一眨,目不轉睛地盯著波浪般鬼畜翻滾的巨型兔子。


    “給您做了個大的,喜歡不啦?哎呦,喜歡死了喲。”


    “……”


    *


    電話鈴聲大作。盛君殊跨進辦公室,拎起座機,“喂?”


    “是盛先生嗎?”


    盛君殊安靜聽著,略低下頭,睫毛微動:“……那就今天吧,我下午三點左右到家。真是太麻煩你們了。”


    “不客氣,不客氣。”話筒對麵的人回得更加客氣,“都是為人民服務的同僚,我們提供一點方便也是應該的。下午三點,麻煩讓您太太準備好兩寸半身免冠照片和其他資料。”


    “好,再見。”西裝搭下來,順著披在座椅靠背上。


    電話擱下去的瞬間,像是詐屍了一樣再度響起來。盛君殊似乎對此早有預料,手就放在話筒上沒放開,敏捷地接起來,淡然道:“王總。哦,我就是盛君殊……”


    張森火急火燎地出現在門口:“老板,那幾個部部部……”


    盛君殊正夾著電話,開電腦的另一隻手頓了頓,瞥了過來,張森就閉嘴了。一直等到他打完整個電話,張森才走進來:“這王總也太不守、守規矩了,怎麽老是直接給總、總裁辦公室打電話。”


    盛君殊沒作聲,原來已經開始劈裏啪啦地回複郵件:“你剛才說部門經理怎麽了?”


    張森說:“沒、沒大事。就今天早上九點不是有有有個例會嘛,您頭一回到點不來,他們以為出出什麽事了。”


    盛君殊的眼珠被熒光屏映得很亮,靜靜地瞥了一眼右下角的時間:“讓他們坐五分鍾,我馬上過去。”


    張森聽著都頹了,一屁股仰坐在沙發上,一對三角眼沒精打采地看著天花板:“要不然您還是雇、雇一個職業經理人算了。”


    “好好歹也是個大、大派掌門,放在過去,那是高坐坐望仙台,百、百萬徒子徒孫排隊捶背捏腳,哪、哪個掌門新婚之夜坐、坐在辦公室加班。”


    盛君殊盯著屏幕,彎出個冷笑:“職業經理人,一年一千萬,你替我出?”


    這種撫今追昔漂亮話,聽聽也就算了。


    師門都給夷為平地了,就零星剩了這麽幾個人,還大派……


    張森:“才一千萬,您不是出手就給了丈、丈母娘一千五……”


    瞥見盛君殊飛過來的眼刀,後半句話適可而止,咕咚地淹了口唾沫,走過來給盛君殊倒水。


    盛君殊按了發送,靠在椅背上就勢灌了半杯茶水:“當個掌門有什麽好,一天到晚閑得慌。”


    “誰說閑得慌?”張森說,“就那個星港的老、老板,給我打、打三次電話了,高價聘您出山。三、三顧茅廬都不為過,我們垚山還是、是大有生意的。”


    “星港?”盛君殊心裏定位了一下遠在版圖邊陲港口的城市,閉上眼睛,“太遠了,不去。”


    “開了天、天價。”


    盛君殊把老板椅轉向落地窗,表情捉摸不透。半晌,有些疑惑地瞥過來:“有錢,讓他買符啊。”


    “……買那個999,還、還是9999……”


    是的,聖星除了做家居產品以外,門店裏還兼賣鎮邪器物,掛符、玉貔貅、水晶擺件一類,最便宜的也有將近一千塊。自然了,生意十分慘淡,因為客戶見了好奇,拿起來看到標價,都嘿嘿一笑,還以為店家擺著不是為了賣,就是為了鎮店討個彩頭。


    盛君殊看窗外景色,思考片刻:“我給他畫一紙鎮宅,標五個9賣給他。”


    “……”張森的汗差點流到下巴上。


    想當年,少年盛哥兒多麽的清正板直,一聽見坑蒙拐騙,劫富濟貧,那個麵紅耳赤,深惡痛絕,眉頭擰成川字,那個“不做不做,我不做你們也絕不準做”的勢頭,這才過了一千年……


    張森:“人、人民幣就、就是腐蝕靈魂的毒藥。”


    盛君殊扭過一張沒表情的俊臉:“你說什麽”


    張森一臉正氣地站起來:“不、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我這、這就去標那五個九。”


    *


    “太太,太太……”


    衡南被鬱百合晃醒的時候,一縷陽光正落在她眉心,她眯著眼,睫毛眨了又眨,全然無神。


    鬱百合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抓著她的肩膀,把她從被子裏拖了出來:“太太,下午有重要的事情啊,可不能睡了。”


    她一點都不懷疑,如果不是老板娶了個睡神,那一定就是老板晚上太不節製。不然太太怎麽一整天都在睡覺,皮膚還光滑透亮,神氣越睡越好了呢?


    鬱百合輕輕在衡南耳邊喚:“太太,太太,衣服要我幫你換伐?”


    自搬到別墅以來,衡南把十六歲到現在夜夜驚恐失眠的覺全補上了。不過再困,基本的羞恥心還是有的,眯著眼睛,渾渾噩噩地一把抓住了她手裏的衣服角,鬱百合嘻地一笑,關門出去了。


    衡南抱著衣裳,木然對著鏡子,費力地拉開裙子背後的拉鏈,開始混沌地想自己是誰,從哪來,到哪去,沒想出結果,睫毛顫顫,眼皮又重了。


    鬱百合等了半天,不見裏麵有動靜。再進屋時,衡南幹脆趴在桌上不省人事,藏藍連衣裙背後拉鏈拉了一半,就被主人放棄了,拉鏈歪著,露出頭發下麵一節雪白的頸子。


    “……唉,這真是。”鬱百合急得跳腳,又怎麽能怪太太這個小可憐,“老板誤事!”


    灰色琉璃瓶裏一束帶露的新鮮百合盛開。衡南的脖子被環形頸托固定住,一張臉微微仰起,劉海兒拿小夾子夾住,側對著鬱百合,眼睛閉著,濃密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陰翳。


    睡了這半個月,太太的黑眼圈淡得幾乎看不出了……


    拉開抽屜,架子上擺放好的各個大牌的口紅,按照色號分類,像是套裝水粉顏料一樣碼成一排。


    但凡女人,都會讓這近乎浪費的排場晃得意動神搖,可惜衡南除外。


    鬱百合心想,叫醒太太,她也不一定分得清楚這些顏色。


    她自作主張地為大日子挑了一支正紅,指腹擋著,一點點沾在衡南的菱形唇上。


    “沾個喜氣。”暈在眼梢。


    “再沾點喜氣。”摩拳擦掌,撲在雙靨。


    原本蒼白的麵孔,靠著散落的正紅,仿佛被一點點地注入了生氣和靈魂。


    “太太……”鬱百合的雙手經過精心保養,掌心柔嫩,專修麵部按摩,衡南任她撫摸了一下午,也很舒服地沒有醒。現在被她晃起來,手裏塞了一麵化妝鏡,迷迷糊糊地,垂頭注視了自己的臉。


    鏡子裏的少女眼半眯著,膚白唇紅,好久沒化過妝了,驟然一看,差點沒認出來。


    鬱百合支著她的手臂,防止她掉了鏡子:“太太,睫毛還需要畫嗎?”


    畢竟,原本這雙眼睛很精致,已經是這張臉上最濃墨重彩,錦上添花。


    衡南垂頭看著鏡子半晌,很肯定地點了頭。


    鬱百合忍著笑將她的臉抬起來:“太太不要動噢,我說睜眼就睜眼。”


    這個年紀的女孩,到底還是愛美。


    兩張臉貼得近了,鬱百合嗅到衡南身上一股不濃不淡的蘭花香,沁人心脾:“呦,什麽東西這麽香。”


    衡南默默抬起手腕來,纖細的手腕上,係著一根細細的紐扣藤,離了土,上麵的小葉片都枯萎打卷了。


    鬱百合想給她摘下來,手還沒碰到,衡南便把手往身後一背,是個抵觸的姿態,鬱百合就悟了:“老板給太太綁的呀?”


    衡南默了一下,垂眼:“嗯。”


    鬱百合眼睛一彎,笑了。這小夫妻倆,還怪有情趣的。


    “叮咚——”門鈴聲響。


    “來了來了……”鬱百合放下工具,匆匆跑下樓去。過了一會兒,一樓傳來一陣嘈雜,招呼聲,說笑聲,不止一個人。這些人七手八腳抬了什麽,攝像機,打光板,還有沉甸甸的帶電線的工具。


    衡南驀然站起來,從角落裏慢慢拖過一隻麻袋打開,從裏麵取了七八個粉紅色的小盒子抱在懷裏,噠噠下了樓去。


    這個麻袋是鬱百合事先準備好的,先前囑咐了她,來了就要分發給客人。


    鬱百合見她主動下樓,有些驚訝,生怕忙中出錯,忙解釋道:“這是我們家太太。”


    一群穿黑色製服的人,亂七八糟地站在客廳的一堆電線裏,都停了當下的動作,麵麵相覷,好奇而拘謹地仰頭看著她。


    衡南停在樓梯上,驟然見了這麽多生人,心髒狂跳。


    鬱百合見衡南停在樓梯上,心裏也直打鼓:“……太太,下來嗎?”


    衡南慢慢地走下來了。她的頭低著,眼睛往下垂,不看他們的臉,看到的隻有幾雙穿著皮鞋的腳。


    準備了幾秒,往上抬見到著空著的手,就把那些手拉起來,把懷裏小盒子往他們手裏一塞:“謝謝。”


    不知怎麽的,他們的笑鬧慢慢消減,隻能聽見她自己幹而冷的聲音,衡南背後生汗,越發越急,越發越快,直到發完了七個,把剩下的一個擱在茶幾上,如釋重負地掉頭走向了衛生間。


    坐在閉蓋的馬桶上,呼了口氣。


    客廳裏的人,這才在鬱百合的招呼下,慢慢地坐下來,趁鬱百合倒茶的功夫。幾個女工作人員,側頭倒吸一口冷氣:“不是……這也太好看了吧。”


    “怪眼熟的,是個小明星啊?”


    有人把那粉紅色的紙盒子放在膝上,沿著翹起來的愛心一拉,紙盒子攤開,滿當當的進口巧克力。


    “謔,喜糖啊。”


    大家七手八腳地,撚一枚,剝開在嘴裏吃:“怪客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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