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啊。


    電話震動。


    “喂?”


    他壓低聲音,輕手輕腳離了房間,反手閉上房門。


    “盛先生嗎?”艾詩廠負責人的聲音倉促地傳出,“找著符合條件的傷了眼睛的女工了。”


    盛君殊眉眼稍斂起來:“我馬上到。”


    *


    “洪小蓮。”盛君殊看著檔案。


    “肯定沒問題,這裏是身份證複印件。”負責人懇切地說,“我們廠出過事,人事這方麵審核很嚴,身份證肯定是真的。”


    身份證照片上的女人短發,燙了小卷,圓鼻頭,小眼睛。和視頻裏的鬼影,確實有七八分相似,不過麵向年輕很多,頭發還是黑的,也沒有那麽重的眼袋和皺紋。看上去就是普普通通的、有點拘謹的農村婦女。


    “這個洪小蓮,是2006年左右到我們廠的,在我們廠幹了四五年,之前沒在別的廠幹過,從頭學起的。但人很踏實,還拿過一次生產標兵。”


    “2010年初,有一次,同車間的女工在操作打鞋樣的機器的時候操作失誤,差點把機器燒壞了。洪小蓮為了救機器裏的零件,被噴出來的橡膠渣灼傷了左眼,當時是七級傷殘。”


    他把另一份記錄推過來,“除了十萬的一次性補助金之外,因為是護廠英雄,我們老板從私人賬戶裏又走了十萬,一共是二十萬給了她。考慮到她落下殘疾了,另外還承諾我們廠會終身聘用她和她老公。”


    盛君殊的目光短暫地劃過“護廠英雄”幾個字,隻是問:“他老公也在你們廠?”


    “對,他們倆是八裏村人,一塊來招工的。”負責人把另一份檔案遞給盛君殊,照片上是個穿背心的滿下巴胡茬的微胖的中年男人,“她老公叫劉大富,是我們廠的司機。”


    “像這樣的打工夫婦,我們廠有不少,也見怪不怪了。”


    “雖然許諾過了,他們倆出了事沒多久還是辭職走了。當時洪小蓮握著廠長的手,還哭了呢。”


    老實巴交的洪小蓮鼻子通紅,眼睛也通紅,握著廠長的手,一個勁兒地鞠躬,說廠子待她好,廠長是個好人,在邊上圍著的其他的女工看得動容,也都拿袖子擦著眼淚,相當不舍。


    “為什麽走?”


    “家裏要蓋房子,孩子要上學。唉,一般情況下,要走差不多都是因為類似的理由。”


    盛君殊把資料攏了攏:“謝謝你了,我帶回去?”


    “沒問題,沒問題。”負責人跟著站起來,一直將他送到了門口。


    盛君殊拿出手機。


    響了七八聲,那邊才傳來了肖子烈吃槍藥一般的嗆聲:“幹什麽?”


    “女工真名叫洪小蓮。”盛君殊說,“左胳膊不能用,眼睛也隻剩一隻,還有檔案汙點。以你對基層的了解,這種情況還能進什麽廠?”


    肖子烈默了片刻:“正規廠子是進不了了,頂多做做臨時工。”


    “你去查查三年內,長海小區附近大樓的臨時工有沒有因為墜亡賠款的,受益人是她老公,叫劉大富。”


    那邊又默了好半天:“你懷疑洪小蓮這些年,是故意……騙保?”


    肖子烈摸了摸發旋,忽而罵了一句,好像想起來自己和師兄還在冷戰中,“嗬,我跟一個沒有心的人廢什麽話?掛了。”


    盛君殊靠在車座冷冷地說:“你師姐好得很,昨天晚上,她還騎著我打了一頓。”


    “……”肖子烈好像更生氣了,咆哮著掛了電話,“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麽!”


    第20章 鬼胎(十)


    時間過了一點半,盛君殊心道要糟。下一秒,王娟的電話果然打過來,語氣隱隱帶著點失落:“盛哥兒,這午飯……還吃嗎?”


    盛君殊說:“吃。叫上張森,今天在外麵吃。”


    張森興奮的聲音隱約傳來:“我想吃蚌埠大、大公雞。”


    王娟咄了一聲,忙把電話移開,聲音裏也帶上喜色:“吃什麽都隨便,便宜的就行。”


    中式餐廳海晏樓,穿旗袍的侍者小姐把玻璃轉盤正中間的插花移開,擺了道超大號雞公煲。


    王娟簡樸慣了,抬頭看看雅間裏璀璨迷亂的玻璃吊燈,又看看桌上淋了油的鮑翅海參,坐得非常局促。


    盛君殊沒動筷子,按著紙張,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一串名字,折起來,平淡地囑咐張森:“這個月三位外門師兄回魂,找到了人,把錢送過去。”


    王娟好像難過,又似抱怨:“這一月月的,得送到什麽時候去。”


    張森紙張揣在口袋:“要怪、怪就怪章師兄他們磨磨唧唧,都一千年了,別、別人都投胎投了幾輪了,他還在畜生道磨嘰,等他等得人民幣都貶、貶值了。”


    王娟拿筷子戳著飯:“當年折在垚山下頭的哥兒姐兒有三百個,可惜投了胎都是普通人,一個也用不得。掌門現在是個光杆司令,當牛做馬的,還得往外賠錢。”


    盛君殊竟難得讓她逗得笑了一笑。


    當年為垚山戰死的外門,都是手足英烈。他大的給他喂過飯,比他小的讓他帶過劍法,這些人能有機會在世上重走一遭,哪怕擦肩而過素不相識,還能提供物質上的幫助,知道他們過好了一輩子,就算是了了心事。


    隻可惜,陽炎體剔了凡骨,就徹底離了六道輪回,長生不滅。內門歡歡喜喜洗髓的時候,哪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死呢?一旦死了,反倒再沒有了。


    盛君殊捏著杯子的指節稍緊,垂睫抿了一口水,唇色讓他抿得微微發紅:“可惜子竹和白雪。”


    “哐啷”一聲,張森跳起來,抽了好幾張抽紙擦幹淨桌上的酒,暗瞟盛君殊:“吃、吃雞太激動了。”


    盛君殊扶正杯子:“吃吧,菜都涼了。”


    筷子響動起來,盛君殊看向王娟:“對了,李夢夢那邊……”


    “出院了。”王娟頭都未抬,“好幾個人來,把她帶走了。”


    “去哪兒怎不跟著?”盛君殊微抿嘴唇,“那個徐小鳳,路子不太正。”


    “李夢夢可高興呢,賬上錢一把還清了,有說有笑走的。”王娟瞧著他,歎了口氣,“老祖都說了,咱幾千年的行當,驅鬼捉妖,詛咒解咒,畫畫符而已,管不著人心。李夢夢有她自己生身父母管著,再不濟有老天爺看著,我們又算什麽呢?”


    盛哥兒哪哪都好,就是為人太正,人隻有一個腦子,事事這麽操心,早晚累死。


    “小六哥都囑咐好了,我知道她現在在哪兒,那怨靈膽敢來奪這胎,我就敢給它抓了。”


    話既說到這一步,盛君殊不再說什麽,點點頭,召來服務員買單。


    海晏樓是老店,沒普及手機支付,故而盛君殊皮夾裏專程帶一些紙幣。展開皮夾時,一片紙飄出來,翻轉著落在桌上,讓張森伸手一接,捉在手裏一看,樂了:“是小二姐。”


    王娟傾斜身子湊過去睨了一眼,臉色猛地一變。


    照片上正是結婚照當天紅色背景那張,齊肩長發的衡南,偏頭親吻盛君殊的側臉。


    盛君殊買好了單,從張森手裏把照片抽過來,塞回錢包裏。


    “盛哥兒,”王娟聲音有些抖,“您和小二姐,成婚了?”


    盛君殊怔了怔,這才反應過來,前段時間忙得厲害,竟然忘了把領證的事情告訴他們:“……成了。”


    王娟皺眉:“您怎麽這麽急著……”


    眼見王娟臉色急切得發紅,盛君殊以為她不知道內情,解釋道:“這是當年師父訂下的婚,早該結了的。”


    王娟好似越發急了:“盛哥兒,這千年前跟千年後,已經不是一回事了。”


    “我知道。”盛君殊說,“衡南記不得以前的事情,不過性子沒變,在家裏在學校都待得不痛快,放在我眼皮底下,我看著放心。”


    “您不放心,可給接她出來住,可像外門的哥兒姐兒一樣給她錢,我們都可照看著小二姐,可為何非得要娶她?”


    這倒把盛君殊給問愣了。


    不知道師弟和王姨,一個個的,為什麽都強烈抨擊他和衡南結婚。難道他做的這個決定,真的做錯了?


    王娟見盛君殊看著她不說話,心裏也知道自己這話說得僭越了,可臨到陣前,開弓沒有回頭箭,就一股腦說出來了。


    曾經垚山上下,沒人不喜歡當年的衡南。就是因為太完美,人們隻看見一麵,不看另一麵。而她就恰恰看見過這另一麵。衡南心性不正,若真嫁了盛君殊,盛哥兒恐壞在了她內裏的心腸上。


    也是上天看著,衡南命薄,沒能熬到成婚。沒想到千年後,盛君殊不但把人找回來了,還沒商沒量地把婚結了。


    “我知道咱們垚山,規矩就是護短。但現在不比當年,您是大派掌門,不說配得靈女,陽炎體總配得上,現在的小二姐,一點……”


    “王姨。”盛君殊打斷她時,臉色很不好看。


    他知道王娟絕無惡意,也知道忠言逆耳。可師兄妹幾個一塊長大,一起在山頂看過星星,坐在樹下烤過地瓜。衡南洗髓是他看的,第一次出秋是他陪的,在他還不是能喝令垚山的掌門的時候,甚至在他還是一個連個定魂都劈不倒,還要反複揮汗練劈砍動作的少年的時候,衡南就已經陪在他身邊了。


    就算沒有男女之情,這年少情誼,也不是隨隨便便替得了的。


    “盛哥兒……”


    盛君殊站起來,側眼:“回去了。”


    *


    門一響動,衡南的脊背立刻挺直。


    她知道房子是誰的,也知道她筷子上戳著的糯米丸子是因為誰才有的。


    雖說床頭櫃的相框裏還封著個小紅本,標明她在飯桌上的合法席位,但這個男人權勢滔天,民政局親自上門給辦手續,她昨天晚上得罪了他,小紅本旁邊再來一個小紅本,也不是沒有可能。


    盛君殊已經坐在了她對麵,旁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衡南偏過頭,盛君殊不隻是一個人回來的,還有一隻一人高的棕熊玩偶,讓他提著胳膊,擺在她旁邊的椅子上。盛君殊身子傾斜,把熊擺好後,與衡南的眨巴的眼睛對視了。


    他麵無表情訓道:“看什麽,吃飯。”


    衡南睫毛一抖,滿把握著筷子,繼續用力戳碗裏的糯米丸子。


    其實她一點也不怕盛君殊,可是對於他的疾言厲色,骨子裏鐫刻著朦朧的怯懦,他臉一沉,她心便慌了。


    但這種怯懦並不是恐懼。在巷子裏被醉酒的流浪漢吼了,那是恐懼;因為考試不及格,站在客廳裏被父親吼了,這才是怯懦。


    衡南懷著這種討厭的怯懦的心情,一心二用地吃完了晚飯,盤子一推,站起身來。


    “衡南,”盛君殊又叫住她,“給你買的,抱上去吧。”


    衡南懷裏抱著吊蘭精的花盆,下巴微抬,直直走上樓,吊蘭精伸過藤來繞過她的肩,小心地窺探片刻,又收回去:“我不看。”


    “……”盛君殊看著她的背影半晌,氣得撂了筷子。


    鬱百合剛湊到桌前,本來想說太太房裏的已經殺好蟑螂了,目睹事情急轉直下,臉色驀然憂愁,控訴道:“跑了好幾家店呀,蟑螂藥沒買著。”


    盛君殊耐心地給魚挑刺,同她說話,語氣還挺溫和:“不妨事,讓太太在我那裏先住著。”


    鬱百合拚命壓住上翹的嘴角,眉毛還瞥著:“老板,您看太太現在恢複得好多了,連頂嘴都會了,可真是太好了。”


    盛君殊的筷子停了停,半晌,冷笑了一聲。


    吃完晚飯,盛君殊挾著熊回了房間。


    這泰迪熊是某個奢侈品牌新出的形象大使,眼睛是兩塊黑琉璃,鼻子是一簇碎鑽,脖子上係著深紅緞帶,緞帶上印著品牌名稱,坐在光燈下的玻璃櫥窗。本來他大約是不會注意的,都怪王娟說了那一番話,堵在他心裏不上不下,開車分了心,路過街邊實體店,車就停下了。


    台燈開著,他的房間裏沒有人,側過頭,櫃門倒是開了條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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