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南一個硬邦邦的紙盒子懟在他胸口:“送你。”


    盛君殊低頭一看,是個12w的電燈泡。


    盛君殊握著燈泡沉默了半天,不解其意,柔和地問:“你喜歡這個?回去把房間的燈換下來?”


    衡南直直地看著他,神色很認真:“不,給你。”


    “……好。”盛君殊又看了兩眼,還是把燈泡珍而重之地收在車上。


    辦完這件事,衡南看起來輕鬆很多。步伐輕快地走在路上,還拿手摸了黃楊上卷爬的喇叭花,在盛君殊伸手阻攔之前,敏捷地摘了一朵,捏在手上玩。


    盛君殊要開口,村支書忙說:“沒事,沒事,都是野花。”


    有人替她開解,衡南驀然仰頭衝對方一笑,個嬰寧笑起來又媚又純真,特別熱情,可把村支書笑得搔了搔頭,不好意思了。


    盛君殊:“……”


    所以後來衡南揪了人家八裏村兩朵牽牛花,還把細長的花蕊抽出來倒掛在耳朵上,一晃一晃地當耳墜子,他也目不斜視,全做沒看到。


    洪小蓮家的小院已開,一個穿寬鬆褲衩趿拖鞋的年輕女人出來扔垃圾,臉上有點不情願:“得多久啊?”


    “看看就好,不動你家東西。”


    女人點點頭,攏了攏頭發,打量他們幾眼,避到一邊兒去。


    洪小蓮死後,劉吉祥離家,隻剩下劉大富獨居。為了貼補賭債,他自己住回了土坯老屋,洪小蓮家這棟新蓋的三層小樓,租給一對新婚夫婦,每個月多一份收租子。


    屋裏的陳設沒變,一層是客廳,水泥地麵,花布沙發對麵是開了靜音的電視機。


    玻璃茶幾上堆滿雜物,屋裏混雜著地瓜幹和熟透香蕉的味道,熱烘烘的,很有生活氣。


    側邊一座落了灰的木頭樓梯,暗暗地通往樓上去。


    盛君殊問:“劉吉祥上學了麽?”


    村長冷笑一聲:“劉吉祥可是洪小蓮和劉大富的寶貝疙瘩,還能不讓他上學?”


    六歲不到,劉吉祥就被洪小蓮送到小學去了。洪小蓮小時候家裏窮,又趕上十.年.動.亂,自己是個小學文化,留下了遺憾,內心卻非常向往知識。


    從她第一任丈夫選擇一個小學老師就可見一斑。


    她覺得劉吉祥開口叫媽早,一定很聰明,希望他可以一直上學,以後離開村子,出人頭地,到時候她和劉大富跟著劉吉祥一起享福。


    為了這個願景,盡管劉吉祥貪玩,她還是起早貪黑地掙錢,給劉吉祥攢學費、書本費,供他上到了初中。


    這時候,劉大富和洪小蓮產生了分歧。


    劉大富覺得,劉吉祥學習成績一般,送他上學,這錢就像是打了水漂。村裏條件好的都蓋了新瓦房,隻有他們家還擠在土坯房裏麵,錢應該攢著早點蓋房,預備給劉吉祥娶媳婦用才是正道。


    洪小蓮卻不肯,為了多賺錢,她甚至鼓動劉大富和她一起進城,雙雙進了艾詩橡膠廠。


    艾詩的老板人厚道,福利也厚道,洪小蓮踏踏實實待了兩年,荷包鼓了,眼界也寬了。


    她跟工友聊過,想多攢點錢,到時候把兒子轉出來,就擠在廠子提供的員工宿舍裏,供到高中、大學,一家人就算在城裏紮下了根,熬出了頭。


    “洪小蓮想得美啊,哪知道她在的時候把她兒子慣得,她走以後沒人壓得住。洪小蓮她小姑子,才不敢管他,吉祥在學校裏欺負同學,回家就吼他爺爺。”


    村支書皺著眉抽了口煙,擺了擺手,“他爺不是癱瘓了嗎?洪小蓮一走,直挺挺躺家裏,沒兩年就去了。”


    “劉吉祥整天跟一群小混混到網吧打遊戲,等他們反應過來,劉吉祥已經自己把學退了,打死都不願意回去上學了。”


    村長苦笑一聲:“洪小蓮也急啊,也說他啊,晚了,劉吉祥就躺在家裏那被子把臉一蒙,誰說都不理。”


    “他不上學,也不能浪著,洪小蓮把積蓄拿出來,狠狠心給他盤了個水果鋪子。”


    雖說劉吉祥賣水果每個月都虧,好呆有了個正經營生,洪小蓮認命,不再渴盼夢裏的高中、大學、母慈子孝,眼仁裏麵像是蒙了一層灰。


    一天上工時,機器不長眼,讓洪小蓮廢了一隻眼睛。


    在醫院裏,劉大富蹲在拐角吧嗒吧嗒抽著煙,簡直晦氣透了。


    當班的不是洪小蓮,操作失誤的也不是她,開廠子的也不是她爸爸,她就是手欠得慌,非要管閑事,哪有機器過來,人不躲閃的?


    這下好,本來就笨,還折進去一隻招子,以後還能幹活不了?


    直到一波一波衣著光鮮的人提著果籃,抱著鮮花來醫院看洪小蓮,她從普通病房轉到加護病房再到vip特護病房,他才轉過彎來。


    待到工廠認定的賠款和老板私人的獎勵款都進了存折,劉大富才瞪大了眼睛,數了數後麵的零。


    ——二十萬啊。


    倒黴就這樣轉成了天降橫財,怎麽樣分配成了個問題。


    劉大富的爸死了,一家人裏隻剩下劉吉祥。生死之間走一遭,人脆弱的時候,都會想自己最愛的人。


    洪小蓮躺在病床上,老是看見小時候的吉祥,胖乎乎地坐在她臂彎裏,咯咯咯地拍著手笑著叫媽媽。


    她一手顛著吉祥,一手拄著鋤,站在豔陽下的稻田裏,遠處的青山疊影,碧空如洗,像畫片一樣,不覺得熱,不覺得累。


    寂靜的深夜裏,劉大富穿著泥鞋,躺在陪床上鼾聲如雷。


    洪小蓮閉一閉眼睛,眼淚就順著眼角淌在枕套上。她不想再打工了,就是因為貪這兩分錢,她離開了吉祥,他才會學壞。


    以後一家人呆在一起,貧窮也快樂。


    “後來他倆就回村了,直接拿賠償款蓋了棟房子,沒兩天劉大富交上城裏女朋友了,怪招人羨慕的。”


    玄關右手,是個小廚房,門把手掉了,鎖孔裏拴了根棉線繩。村支書拽住棉線繩一拉。


    入眼是個深紅色的l形櫥櫃,斷了一半的櫃把手上掛了隻岔了毛的刷子。


    因為年代久遠,櫥櫃的紅色越發沉滯。上麵擺了一口鐵鍋,一堆瓶瓶罐罐,窗戶上貼了窗花,凝著油漬,屋裏有點黯黃。


    衡南進了這廚房裏,感覺心上像壓住了什麽,有些憋悶。


    村支書見衡南直直地盯著櫥櫃,笑了笑:“別看款式舊,當年,這可是我們村第一個定製櫥櫃的,上門的時候好多人圍著看。”


    衡南話都沒聽完,掉頭退了出去:“我想去洗手間。”


    “這邊,這邊。”樓梯下就是洗手間,窄長的,因為沒窗戶,也沒貼瓷片,都是青色水泥,閉上門就有股森森的冷氣,從牆壁裏直沁到了背心。


    衡南反胃的感覺越來越重,兩臂撐著馬桶,幹嘔了幾下。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一陣清脆的孩童笑聲回蕩。


    衡南倏地回頭。


    密閉的衛生間裏空空蕩蕩,門外還隱約傳來村支書的說話聲,但那聲音,也像是遠在天邊,朦朦朧朧。


    “後來沒過多久,劉吉祥的水果鋪子不開了,說要買車跑業務……合計了一下,隻能又去打工……去紡織城……沒多久,又回來了。”


    “咯咯咯咯……”脆脆的笑聲夾在其中。


    “不鬧,不鬧媽媽,媽媽刷廁所,清臭臭,啊。”女人哄著,“嘖”了一聲,“又尿褲了?脫下來媽給洗。”


    四麵無人,哪裏來的聲音?


    衡南額上冷汗滾落,咬唇擰住門把手,她想快點縮到陽炎體的籠罩下。


    “媽,媽,看。”


    衡南心下有一股強烈的預感,往右看,往右看往右看……


    她慢慢地轉過頭去。雞皮疙瘩,從頸後,一路蔓延到後背。


    右麵的水泥牆上,什麽都沒有,沒有鬼臉,沒有鮮血。


    牆麵上的斑斑駁駁的汙漬之下,隻是拿白色粉筆,歪歪扭扭地畫了個大火柴人,拉著小火柴人。


    門開了,盛君殊一把架住踉蹌幾步撲出來的衡南。


    衡南的頭發遮住了半邊臉,臉色蒼白,右手窩著扶住心口,渾身冰涼涼的,不自知地牙齒打顫。


    盛君殊像抱小孩一樣,將她抱在懷裏,一下一下順她後背。


    眼珠微轉,渾身緊繃:“哪不舒服,跟師兄說。”


    下一刻,他的手被她引著,不由分說一把貼在胸口,“疼。”


    盛君殊驟然觸到柔軟的起伏,頭皮一跳,不自然地頓了一下。


    但也隻是一下,因為衡南咬著牙,冷汗都下來了,神情不似作偽,焦急立刻壓倒了一切:“怎麽回……”


    他的話語頓住了,眼神有些奇怪。


    因為他感覺到隔著皮膚,似乎有一股無底洞般的力量,像冰窟一樣,如饑似渴地吞噬由他掌心的傳來的熱度。這股力量太強,幾乎讓他應激性地產生了帶血性的敵意。


    但與此同時,衡南在他懷裏,慢慢安定下來,肩膀鬆弛。


    盛君殊立即把手鬆開。


    那個位置不太好,貼久了……也不太好。


    但是……他沉默著看自己的掌心,那到底什麽東西?還是自己產生了錯覺?


    “要緊不?”村支書扶著牆犯愁了,回想了半天,衡南也沒在八裏村吃啥喝啥,暫時放下心,“是……屋裏太悶了?”


    衡南搖頭,臉色還是發白:“我想出去。”


    她往外麵走:“太吵了,總有小孩在笑。”


    “……”盛君殊回頭去看村支書,支書扶著牆,臉比衡南還白,說話都變得磕磕絆絆,“這、這、這夫妻倆,還沒、沒生小孩……”


    “沒事,沒事。”盛君殊扯了扯嘴角,安撫了一句,“她不太舒服,我送她回去,下午,我再來一趟。”


    盛君殊扶著衡南坐進車裏,還把她掉下來的喇叭花耳墜撿起來握在手心,沒注意村口聚攏了一堆人,圍在一處,不知道看什麽。


    村支書見他倆走得慢,趕緊取了另一條道,撥開人群擠進去,“都幹啥呢,咋回事?”


    黑筆寫的“殯葬、五金、超市”的招牌下麵不平的磚石路上,跪著個弓著背嚎啕大哭的男人,懷裏抱著個直挺挺躺著的女人。


    “燕子啊,我家燕子沒了……”


    女人的胳膊耷拉著垂在地上,黑色碎花套袖沾上了碎石灰礫,雙眼瞪大,似乎還略有驚恐地注視著什麽人,臉色青紫,嘴唇發黑,已經沒了氣。


    村支書看得頭皮一跳,隨即有些發愁。


    八裏村,僅這一家殯葬超市。張小燕家,世世代代紮紙人、疊元寶、賣棺材,張小燕沒了,以後村裏死人,還有人會做法超度不?


    “好端端的咋就沒了呢?”


    “唉,之前也見有啥病啊。”


    “大郭走的時候讓燕子看了五分鍾店,看見一個穿皮外套的男的過來買煙,回來人就躺這兒了。”


    “那肯定是那個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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