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浚那邊也崩潰了。


    他把老舊的骨灰盒和滿地白茅全部搬到盛君殊指定的位置,打火機都打出火了,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單手掀開骨灰盒看了一眼。


    盒子內部掉出本來應該貼在盒子外的頭像,女人黑白照片,卷發紅唇,微笑著。目光如炬地看著他。


    “真他媽真是我媽呀!”黎浚直接坐在了地上,看了看打火機跳動的火焰。


    燒親媽骨灰?


    *


    “你看前麵。”


    盛君殊焦灼等待回信的時候,衡南突然碰碰他手臂。


    從前擋風玻璃看過去,前車是輛的士,後車窗三道黑杠,隱隱約約能看到後排兩個靠在一起的後腦勺,似乎在商議什麽,其中一個帶著毛氈帽。


    “往前再開一點。”


    兩輛車越來越近,幾乎親上嘴,黎江突然破涕為笑:“那是我爸的帽子!我親自去商場挑的。”


    防止被發現,黎江又稍稍減速,拉開兩車之間的距離。


    衡南仍然盯著那兩顆頭,說了句什麽。


    她的聲音非常小,盛君殊不得不攔住她的肩,貼近她的臉:“什麽?”


    “我說,那兩個人有問題。”垂下眼,衡南的唇幾乎碰上他的耳朵,蹭了一點紅,他忍著癢得出奇的熱氣聽。


    她的聲音裏帶著惡作劇般的笑意,“師兄,兩個男人也會像我們這樣說話嗎?”


    他們的姿勢和前車兩顆頭完全吻合,盛君殊陡然一驚。


    他的確……不喜歡和人離得太近,隻因為是衡南才……


    如果是肖子烈……肖子烈敢這麽小聲說話讓他費力地聽,他早就一腳踹在腿上了。


    “和金耀蘭通靈的時候,”衡南接著說,“‘我‘總是被他拒絕。”


    盛君殊下意識問:“拒絕什麽?”


    “昨天晚上,我們……”


    “明白了。”盛君殊語速飛快,立刻捂住她的嘴。


    他看了看掌心的紅,他剛才為什麽要捂衡南的嘴?


    他又立刻心驚肉跳地想起,昨天墊在黎家床上的西裝忘記收了,女仆會不會看到?


    衡南很不高興地對著鏡子補妝:“你把我口紅蹭掉了。”


    盛君殊趕緊說:“師兄再給你買新的。”


    衡南頓了頓,語氣很沉:“是你把我的口紅抹到了高光區。”


    “是嗎?”盛君殊問得輕描淡寫,垂下睫,單手按手機,迅速百度“高光區”。


    他極聰明,很快懂了。


    就像練功一樣,每個部分都有在整套功法的作用,把口紅蹭到高光區,大概就是一個環節影響了另一個環節,紊亂了,兩個部分都白化了。


    他絞盡腦汁地想了一句回複:“師兄再給你買一盒高光。”


    衡南“噠”地用力扣上了鏡子,瞪著窗外,表情很凶。


    第50章 問靈(五)


    前車的兩顆親密商議的腦袋分開。


    幾乎同時,盛君殊手機上“叮”地收到了一條酒店定位。


    箱子咕嚕嚕地在大理石磚上滾動,高挑的服務生走來:“黎總。”


    “房間已經布置好了。”


    男人頷首。


    這是套平常的套房。布置的意思,是將尖銳的邊角用海綿包裹起來,房間內所有鏡子全部用報紙封死。


    黎向巍認為這樣更有安全感。


    薑行坐在沙發削著一隻蘋果,蘋果皮旋轉降落。他低著頭,神情平靜,黎向巍的手帶著複雜情緒放在他肩膀:“你是不是在怪我?”


    “這麽多年,薑瑞都是你養著,跟你最親。怎麽也應該帶著……”


    薑行手上的蘋果皮掉在桌上。


    他的眼抬起,一如往日隱忍平和。


    “給你,平安果。”


    黎向巍將蘋果放在一邊:“她最想報複的不是薑瑞。我們先脫身,後麵的事情才有轉機……”


    薑行不語。


    從年少時代一起玩開始,他永遠表現得溫柔而忠誠,二人從沒紅過臉,更別說這樣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我對不起薑瑞。”他輕不可聞地說。


    黎向巍扶住他肩頭的手加力:“薑瑞是我的孩子,要說錯也是我錯,你養他這麽多年供他上學,你哪裏對不起他?”


    “他不是一個和我作伴的玩物,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薑行銳利地看向他,似乎滿眼怨懟,這幅神情非常陌生,“你沒有養過孩子你不理解,多少次孩子哭著問我要媽媽我無法解釋他根本沒有母親!”


    他靜了片刻,輕輕將黎向巍的手拂開:“是不是因為我們的錯,因為我們這樣……不能見光的,畸形的關係,讓無辜的孩子承擔了所有的罪責。”


    黎向巍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


    但事已至此,他懇求:“明天我們出發。你——冷靜一下吧,阿行。”


    黎向巍嘴唇顫抖,轉身走向浴室。


    鏡子已經被報紙封住,花灑裏的水滴一滴一滴,至花紋大理石浴缸內,冷而脆。


    黎向巍脫解開襯衣,心煩意亂。


    按他這樣說,他倆早就一起站在地獄裏了。薑行未出口的半句話不就是——


    在怪他嗎?


    如果不是因為他先被女生的熱情攻勢衝昏頭腦,後又因為久恩和利益無法拒絕,三個人展開不清不楚的錯位的關係,這麽多年也不至錯上加錯。


    這麽多年,薑行孑然一人。


    他提出過讓他找別人,哪怕姘頭,薑行始終不願。


    越是不開口問他索取,他越覺得愧疚。


    他私心想要一個孩子,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孩子陪伴薑行,卻沒有想過後果。


    夫妻利益無法割裂,阿蘭的懷疑和怒火無法承擔,他讓撞上門來的小沅轉移阿蘭的注意力,用另一個無辜的孩子保護他們的薑瑞,又何其無恥?


    全都是他的錯。


    他閉上疲倦的眼,打開旋鈕,花灑裏的熱水沒有噴出。


    有什麽柔軟的東西一下一下地觸碰他的額頭。


    黎向巍睜開眼,眼前懸掛著一截他洗澡前摘下的領帶。


    領帶掛得很高,下段在眉心搖晃。


    下意識地,他向上看去。


    仰頭的瞬間,頭發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猛地攥緊,向後拉扯頭皮,發出了“嗤”的聲音,慘白的燈晃眼而過,他重重撞在淋浴間的玻璃牆上,發出一聲哀嚎。


    懸在空中的領帶陡然一動,打了個轉,似小蛇一般迅速甩尾,層層纏上他的脖頸。


    黎向巍雙手扒著它,眼珠凸出,喉中嗬嗬喘息,拚命搖擺脖子,仍然感覺它越收越緊。


    他感到下腹一熱,靈魂脫離出軀殼,似乎看到自己紫紅的臉和爆出血絲的眼珠。


    他恍然大悟,當時金耀蘭也是這樣的麵貌。


    她躺在閣樓的床上不吃不喝。她不再像剛剛發現他的驚天秘密時那樣精神崩潰,歇斯底裏,三個月的住院生活讓她安靜了許多,但也枯敗下去。


    豐盈的兩頰凹陷下去,曾經順滑的頭發枯黃,使人想起擱淺的魚。


    他不忍心她呆在那裏受折磨。還是把她接回了家,即使醫生告訴他病人有嚴重的暴力傾向和自殘傾向。


    “我爸死了,金家倒了,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她嗓音沙啞,背對著他蜷縮,“你不用再惺惺作態。”


    托盤是她最喜歡的複古木製托盤,托盤上的碗是結婚時一起挑選的小金魚瓷碗。金魚的半隻尾巴脫落,再也無法在金黃的雪梨湯中遨遊。


    “吃點東西吧,阿蘭。”他說,“就算你不是我的太太,你也是小江和小浚的媽媽,我不能看著你……”


    二十年相濡以沫,多少是有一點感情的,即便這感情的初始不是火熱的愛情,也一樣熬成密不可分的親情。


    孩子母親蜷縮的姿態,使她看起來隻剩一把弱小的枯骨:“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把小江和小浚生出來。”


    有很多事情早有預警。


    而這些事情天生注定。


    他超常的細致和審美,他送的禮物永遠切中女人心意。


    他坐懷不亂的風度,他比其他男人強出百倍的體貼和溫柔。


    他對健身的狂熱,練就大衛一樣的身材,卻有著永遠刮得幹幹淨淨的、不紮兒子臉頰的下頜。


    言語的交匯,幽默的碰撞。


    靈魂伴侶,上天眷顧。


    而她深愛的這些品質,她為之赴湯蹈火奉獻一生的一切,加起來卻是他絕不可能愛她的證明。


    這是怎樣的一個玩笑。


    “我恨死你了。”她沙啞的一把嗓音像刀劃過金屬,喉嚨裏含了一隻哨,半是尖銳半是破音,誰也不知道她是在沒有眼淚地哭,“我恨死你了。”


    反複隻剩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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