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盛君殊的監視毫無力度。


    衡南靠著個大枕頭,邊咳嗽邊畫速寫,他就默默地盯著,衡南不經意瞥他一眼,奇怪:“師兄,你在屋裏怎麽還打領帶?”


    盛君殊頓了頓:“習慣了。”


    “你之前不是說勒得慌嗎?”


    盛君殊從果盤裏拿了一塊剝橙子遞到她嘴邊。


    應該是不想讓她廢話的意思。


    橙子切成船形,中間橫切一道,兩頭翹起,是剝好的。衡南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帶著鼻音驚歎:“倒也不用這麽仔細。”


    “……”盛君殊把抽紙盒拿過來放在膝上,“是百合阿姨切的,不是我。”


    這話也不盡然。


    鬱百合隻是切成片狀,是他用刀後期加工,把果肉一塊塊起出來了。其實當年師妹也是這樣給他剝橙子的,他看到橙子就想起來這回事,投之以桃,報之瓊瑤。


    隻不過她不記得了。


    衡南讓橙子一嗆,咳了幾聲,順手抽了張紙擤鼻涕。


    衡南身體底子弱,從小體育不及格,大病小病纏身。這趟之後,她把自己折騰感冒了。


    盛君殊反手摸衡南的額頭,倒是不發燒,他把一團散沙的衡南拽起來,扶住她溫熱的後頸,喂了點熱水:“冷不冷?”


    她抱著的速寫本硌著胸口,他不客氣地一把抽走,和筆一起擱在床頭櫃上。


    衡南觀察他的動作,好像有抱她的傾向,孱弱地重重地點點頭。


    盛君殊果然躺下來,把她抱進懷裏,她腦袋依偎在男人胸口,他替她拉了拉被子,一手將她冰涼的手握在掌心,一手按著她的背,暖得人心神蕩漾。


    “想看電視嗎?”默默地躺了一會兒,盛君殊怕她太無聊,伸手去夠遙控器。


    衡南單手猛然勒住他的脖子,纏緊不放,好像生怕他鬆開。


    “……”盛君殊躺回去,“那不看了吧。”


    衡南想起孟恬消失後,盛君殊帶著十足寒氣,按著她的肩頭在地板上,一邊罵她一邊把裙子從下麵往頭頂拽,難得急切粗暴。


    那個瞬間,她沒覺得害怕,反而恥辱地被激起了生理反應,望著頂燈的目光飄忽。


    但是,等她的脊背貼在地板上的時候,她就不這麽想了。


    地上混合著灰塵和汗,她瞬間死魚一樣攤倒在地板上,拉都拉不起來:“我不想活了。”


    也太髒了。


    盛君殊嚴厲地抓著她的肩膀:“你說什麽?”


    “……我不想走了。”她懦弱地回答。


    這總可以吧?


    最後盛君殊沉著臉把另外一件裙子團了團,把她一卷抱起來,塞進車裏。


    現在失去嗅覺,埋在他懷裏,什麽也聞不到,有點煩悶,襯衣上一枚半透明的磨砂的紐扣碰著她的鼻尖,她總想補上點什麽,頭一歪,張嘴咬住了,向外無聊地輕輕撕拽。


    ……卻也沒有什麽味道。


    盛君殊的肌肉卻繃緊收縮,他的手從一片頭發絲裏抽出來,挪到她發頂上,似乎想拍她的腦袋,或者敲一下腦殼給個警告,但沒下去手。


    然後,他的手出其不意地摁在天書上。


    衡南讓那股熱浪一衝,驚得瞬間吐出了紐扣。


    盛君殊暗自鬆了口氣。


    她再這樣胡亂搞,會發生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師兄,”衡南的聲音帶著鼻音,漫不經心的嬌弱,“我渡化的怎麽樣?”


    “很好。”生氣歸生氣,盛君殊也不吝誇讚。


    “比起你呢?”


    盛君殊妥帖地回答:“沒有可比性。”


    衡南哼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沒聽到聲音,他低頭一看,師妹暖得雙頰通紅,睫毛垂著,已經在他懷裏睡熟。


    不知怎麽的,他出神地看了很久,像好像看見危崖上的鳥巢,不忍驚擾。


    他一手摟著衡南,再度打開電商平台,看那家售出伊沃爾裙子的網店。


    信息部侵入調查時,對方就像背後長了眼睛,在數天之內關閉客服渠道,下架所有貨品。


    頁麵光禿禿的,隻剩下了“farewell”這個店名。


    單這個店名就很詭異,誰拿“告別”或者“再見”做名字?


    “037”已經售出,貨架上其他的衣服呢?也是死人身上的衣服二度販賣?渠道是什麽,就為了盈利嗎?


    技術部和公安局聯手,扒到了店主的用戶名,去年才注冊的,叫做chu。


    chu……楚?


    盛君殊雙眼漠然。


    胸腔湧動的尖銳的懷疑,令他幾乎想冷笑。


    會這麽巧嗎?找了一千年沒找到的人,自己往槍口上撞。


    如果真是宿敵,他們需要殉與被殉的關係,創造新的行屍,就應該有別的店鋪,專賣死人衣,世界各個角落意外死亡的人,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大。


    這就跟他開家居公司供養師門一樣,也是一種營生。


    ——以為藏在網線背後就沒用了嗎?


    *


    蔣勝愣了一下,把盛君殊攬到了陽台:“你老婆都生病了,這沒必要……”


    他指的是裹著毛茸茸的白色羽絨服,戴著帽子,手縮在袖子裏,臂彎裏摟著個保溫杯,厭世地坐在派出所沙發一角的衡南。


    來來往往的小警察,誰都要扭頭好奇地看一眼沙發裏長出來的雪人。


    在他看來,盛君殊走哪都要把他虛弱的小師妹帶哪,連人家生病也不放過,這是一種病態的占有欲,“夫妻兩個,最重要的是信任……”


    盛君殊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衡南暴躁,是因為睡到一半被他叫醒;保溫杯是他強製塞的,臉紅是熱的。


    她畫草圖一直都是那副蔫答答的樣子,在她旁邊,耷拉著兩條腿的三毛,伸過光禿禿的大腦袋看著本子,正有說有笑。


    整個畫麵明明很和諧。


    “好,以後注意。”他淡淡地敷衍蔣勝,“提醒你們實習生注意分寸,我師妹脾氣暴,會打人。”


    “喜歡什麽顏色?”暴躁的衡南抽了根彩鉛,“不說?不說我隨便塗了,基佬紫。”


    三毛的指骨扒著她的衣袖,抗議地從鼻子裏“嗯”了一聲,委屈巴巴地看著她塗上了基佬紫。


    但奇跡的是,紫色暈染在小小的連衣裙上,竟然意外地溫柔好看。


    三毛的八字眉慢慢舒展開。


    “你好像對新衣服沒興趣。”衡南覷了一眼它身上破舊的化肥袋子,“喜不喜歡,我都送你一件。不穿你就把它燒了,別再還給我,聽到了嗎?”


    “加一隻小白兔行嗎。”三毛的指骨摁在腰帶的位置,把紙都摁彎了,飛快地說。


    “……”衡南冷冷地添了張齜著牙齒的頭,拖長的尾,塗上芥末綠,三毛像防空警報似地鬧起來了,“這是恐龍!”


    “嗤。”衡南彎起嘴角,筆尖沙沙,恐龍背上騎了一隻大頭小白兔,八字眉,耳朵耷拉著。


    三毛咯咯咯的笑聲漸漸模糊。


    耳邊尖嘯聲掠過,衡南嘴角的笑逐漸消失,仿佛變成金魚,眼前的本子全被弧形魚缸折射,鼓起,壓扁,模糊。


    “喂?”溫柔纖細的聲音,在電話裏略有失真。


    “我好像生病了……已經有長一段時間,我渾渾噩噩,活得好像一具行屍走肉。”


    “我打三分工,從上午六點,到夜裏十一點。明明已經這麽累了,回到家躺在床上,還是睡不著覺,可是醒來,又覺得很疲倦……”


    猛然被對麵的男人打斷:“五分鍾到了。”


    “……”


    “聽了半天,你也抓不住重點,你這個投稿是想說什麽呢?吐槽你的公司?你的工作?還是你想自殺?總得有一個抓眼球的爆點。”


    女孩沉默了半天,深呼吸,呼吸聲粗重,聲音都變得發抖:“我經常……晚上聽您的節目,我以為……我是第一次投稿……第一次,今天晚上,我是感覺不好……我很想說點什麽……”


    “那找你朋友去啊。”對麵似乎覺得這理由可笑,“按你說的,你也聽過我們節目了,知道我的風格,對吧?講真的,像你這種心情不好的,一天能有幾百個,問下來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沒有看頭,沒辦法做節目,人都要恰飯啊,妹妹。”


    “對不起。”一點拚命忍耐眼淚的聲音,還有隱約的抽紙聲,“真抱歉。”


    男人頓了頓:“你病了去醫院看啊。”


    “我沒有錢,也不敢請假。”


    男人沒轍,伴隨打火機的聲音,他含著煙問:“打三份工啊,家裏到那個份上啦?”


    “我家裏有外債的。爸爸本來不給我讀書了,但是我學習好,我哥太差,就讓我去念大學了。”她停了停,“不過大學也不是白上的,就像人不會給牲口白喂草一樣。哥和嫂子結婚,蓋房還債,我得給家裏出力啊。”


    男人的語速快了許多:“那你可以吐槽一下你的極品父母,以這個為賣點,你說呢?”


    對麵沉默了好長時間。


    “我……我不恨他們。”她疲倦的聲音響起,笑,“說起來有點累,不想說了。”


    “……”


    “訊哥,我昨天聽見你做抑鬱症病人的節目,你說,我是不是抑鬱症啊?”


    男人不屑地笑:“這病太便宜了,這年頭誰手上沒個抑鬱症診斷書,都不好出來混了。”


    “可是我跟他很像啊。”女孩說,“我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也不覺得餓。我對什麽都不感興趣了,除了伊沃爾,演戲那幾分鍾,我好像能縮進殼裏了,可是演完了,我又得被曝曬了。我好像壞掉了,可我不知道找誰修。”


    “你還是個演員?‘伊沃爾’?”男人耐著性子在本子上記了兩筆,“這是個什麽劇?你可以分享一下你戲劇生涯遇到的潛規則,這種也好做。”


    “我沒有遇到潛規則。”她忙說, “大家都很照顧我。”


    “……”她沒注意,對麵的呼吸聲已經很不耐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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