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草,左邊,左邊,對。”少年抱臂垂著眼,“揪下來,蓋在傷口上,繞過去,背後打個結。”


    她打好了結,拿牙齒咬斷,再次扶著牆站起來,還是一拐一拐地走路,慢吞吞地,一步拆成三步走,頭發上全是汗,慢慢地挪過他麵前:


    “你直接越過我走便是,等我,你明天早上也走不到。我自己走就是了,慢慢地走,走不到我就死在這裏,掉下去也是我的命。”


    “……”


    等她走出十餘步,擠出來的眼淚和汗水也滴了一路,背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我幫你做個轎輦,助你下山,坐過了船,自己走。”


    “謝謝師兄。”她背對著他挑起嘴角。


    帶隊師兄,才會配入門訓劍。


    她自小深諳爭搶之道,會掐,會擰,眼如珠石,心如蛇蠍,從早餐的一枚雞蛋,到貴人賞賜的玉扳指,再到她想要一切的機遇,這種殘酷的競爭激發她的血性。


    師兄令她慢慢走,和她腳程保持一致,是為公平,她也應了。


    上了靈符坐的輦,輦便是她的,她馭著輦,加足馬力越過前麵的人,搶先一步坐了船,往青鹿崖劃去。


    她不怕。入門五百餘個孩童,留到這一關有兩百個,每天有一百多張生麵孔在帶隊師兄麵前晃悠,他連她的名字沒問,哪能記得這其中有一個人問他借過輦,還時常注意她在哪裏?


    水上波光粼粼,她晃著船槳,一人飄著,邊劃船邊怨恨丹東。


    丹東是那個瞎眼老道的名字。


    原本她活得好好的,錦衣玉食供著,印三娘和她娘是故交,說好了卸掉她娘的牌子,以後就換上她的,不留外人,由此可見,掰斷兩隻腳以後的人生,也會吃喝不愁。


    她沒有逃離的遠大誌向,完全是看著他麵善才跟他走的。


    也許不是因為麵善,是因為他枯瘦冰涼的手拉過她的手,她走得慢,也願意放慢腳步地等等她。


    下雨天,船從水上過,他挽了挽浪蕩的衣袖,彎腰拔下一株芰荷蓋在她頭頂,還肯讓她站在船篷外聽雨,她就想要和他走了。


    在船上的時候,她經常幻想未來的生活,也許還是讓丹東牽著在小舟上、大船上、大街上、小橋上、漂泊來去,那真是很好。


    但是千辛萬苦回了垚山,一進門,她就傻眼了。


    因為同她一樣,讓丹東領回來的小孩,有五百多個,滿院子都是蝗蟲似的人。


    五百多個小孩,一天看一個,也要看一年多不重樣的。


    衡南怒火滔天,恨不得咬碎銀牙。


    這老道怕不是個人販子!


    都把她騙回來了,卻還要“考核”——一關又一關,她穿過了叢林,捱過了猛獸,鋸過木頭,砍過走屍,走著、爬著、跑著,眼看就要到了。


    挨不過的,就是與師門無緣,要被遣返下山,哪有這樣的道理?她來都來了……


    別人都能輸,她不能輸,輸了她就去死。


    她一麵恨著丹東,一麵加快了搖槳的速度,入夜的江風灌入滿是熱汗的身體,冷得人牙齒打顫,小船也跟著七扭八歪地抖動。


    後麵跟上來的船上,都點著小小的燈火,回頭看去,像無數前前後後的螢火蟲,靜默地遊在她身後,她感到了壓力,厭煩和燥熱。


    做內門,便可住在青鹿崖,青鹿崖,就在前麵。


    非得讓她搶,那她就搶到手。


    雪白的腳抽出來,腳趾蜷著,踩在甲板上,旁邊晾著兩隻小小的草鞋,帶著濕氣的江風將草葉吹動,癢癢地拂動她的小腿,她忽然嗅到一股幽微的香氣,她分了一縷神,低頭看,草葉下的傷口正在緩慢地愈合。


    她忽然想到帶隊師兄平靜的臉。腰間別著一把入門訓劍,疊著靈符輦的手指也是這樣靜默的靈巧。


    這股香氣,似乎和他身上的氣息相同。


    忽然迎麵一道浪頭打來,船毫無征兆地一翻,一隻手掐住她的腳踝,猛然將她拽入水中。


    冰涼的水淹至後腦,她一張口,先“咕嚕嚕”地嗆了一大口苦澀的冷水,隨後水麵猛然淹過頭頂。眼前一片黑暗。


    第66章 殉(五)修


    衡南被人從沙發上拽起來,世界顛倒,胸口一陣抽痛,她皺著眉呻.吟了一聲,奇形怪狀的畫麵散去,眼前事物才逐漸清晰起來。


    盛君殊牽著她的手,安撫地摩挲了一下,熱度從他手掌心輸出。


    她被擋在盛君殊背後,師兄肩上熱氣蒸騰,看來已“活動”了一會兒了,幾根指骨抓著她的後擺,三毛墜在她羽絨服背後,隻怯怯露出一雙黑窟窿眼睛。


    還是在派出所的辦公室啊。


    衡南低低地咳嗽。


    不知是不是感冒加重,她頭重腳輕,腦袋像燒著的幹炭,踮起腳越過盛君殊肩膀看過去。


    桌上到處是癱倒的文件,滾落的滴滴答答向下倒水的茶杯。


    辦公室裏沒人了?


    她看清房間的幾個牆角處,有黑氣凝成的影子。


    盛君殊放開她,雙肩靈火炙熱地燃燒著,一刀橫砍過去,紅光蕩開,餘暉如轉輪波及開,將兩個黑影攔腰折斷。


    另外三個忽然從三個角落狂奔而來,在中間對撞,像兩顆水珠匯集,霎時凝成一個更黑、更闊的影子,轉個角度,直衝他們來。


    撲麵而來的煞氣。


    盛君殊左手持符捏訣,右手握刀,肌肉緊繃,符紙擊出,貼在了黑影腦門上。


    橙黃的符咒被氣頂起,中間仿佛凸起了孕肚,“砰”地撕炸開來,雪花般飛濺的紙片漂浮在空中。


    那瞬間,黑影也撞在了刀上,牡棘刀也斜砍過去,刀刃撕開空氣,尖利的嗡鳴,從黑影脖頸切到了左腳。


    那團黑氣,宛如絲絲縷縷的棉花糖,受到壓迫,纏繞在刀刃上,竟然順著刀刃的力道被斜向下撕扯開,像是剝開了一張虛浮的麵具。


    露出來的臉,蒼白昳麗,一對桃花眼天生帶著三分笑意,挺直的鼻梁,抿起的豔色的唇。他的頸修長如白鶴,束以黑色麻繩,穿著一枚滾圓的玉珠。


    玉珠表麵爬滿血紅的紋路,好似玻璃上的霧凇。


    盛君殊一怔:“你——做了姽丘派的掌門?”


    對方的聲音清越,宛如少年含笑:“以我這個掌門,對盛掌門,豈不公平?”


    盛君殊實話實說:“均為史上最弱,可見兩派衰落,確實公平。”


    楚君兮表情一凝:“我派未衰,至今仍有數千弟子傳習功法,好得很呢。”


    “你已入了姽丘派,”盛君殊的目光意味深長地滑過他頸上玉珠,“還做了掌門。”


    “那師父千年忌日,你還回來做什麽?”


    楚君兮表情憐憫,目光卻很挑釁:“我看師兄到處打探我消息,找得可憐。”


    “我找你一千年,你以為我舍不下你?”盛君殊翻過冷刃看刀,“不過是為了確認一下你的立場。今天我知道了。”


    刀一翻,人抬頭,由下往上看,眉頭壓出三分邪佞。雙肩陽炎靈火驟然竄起數尺,兩隻瞳孔亦罕見地燃著兩團火焰。


    那兩團火愈來愈盛,雙目變成趨近燒亮的橘紅:“叛我師門者死。”


    沒有暴怒,卻帶了十足冷酷的殺念,因此牡棘刀動作不大,堪稱輕盈地一閃,便架在楚君兮抵擋的手掌上,從中指和無名指之間將其拉開。


    手掌幾乎被劈做兩半,卻沒有出血,幾嫋青煙從傷口卷出,幹冰似地在空中消散。


    手掌擋不住的刀刃順勢直楔入血肉,他的喉嚨裏短促地“呃”了一聲,低頭看著沒入身體的刀,嘴角弧度仍在。


    堅硬的玉珠過於光滑,從鋒利的刀刃下滾了過去,滾到了一邊,刀轉了個角度,毫不猶豫地照著他脖頸再度橫拍去。


    刀身撞擊玉珠的瞬間,發出清越的聲響。


    楚君兮突然明白他的用意,才慌忙抵擋,泥鰍似地,擦著生鏽的、寬而扁的刀身詭譎地打了個轉,後背忽然湧出瀝青似的粘稠的黑色液體。


    這黑色液體化出八爪魚似的觸手,一纏一卷,發出惡心人的舔舐聲,迅速盤踞刀身。


    楚君兮衣袖翻飛,指尖挾一張符紙,帶著勁風向後丟來,隱約可見上方“符頭”不再是垚山的三個“·”標記,而是個陌生的“ 卍 ”。


    盛君殊右手用力拔刀,在他振袖瞬間,左手亦丟出一張符咒。


    兩符在空中一碰,藍光閃爍,垚山符紙陡然燃起橙色火焰,橙焰藍焰此消彼長,相互壓製。


    橙焰一爆,光芒大盛,壓著藍焰一個大轉猛拍在牆上,掛鍾左右搖擺,粉刷的雪白的牆麵綻開一道巨大的裂痕,牆皮簌簌往下掉落。


    盛君殊冷笑:“靈符你還畫得過我嗎?”


    他牙根緊咬,青筋迸出,右手一點點加力,像是從皸裂的土地抽刀,猛地抽開,拔出幾道凝固在空中的黑色的芝士狀絲縷,再一刀砍向楚君兮脖頸。


    “滋——”玉珠之上綻開一道裂紋,相應地,楚君兮麵色幾變,也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


    盛君殊錯眼看對方,果然先前被砍成兩半的手,又在青煙的修補下長了回來。


    當時威天神咒祭出後,本該被殺死的“楚君兮”又出現在垚山,他就意識到,這個曾經的師弟已經多半不再是“人”了——


    殺不殺死他,不要緊。


    他要弄碎那顆玉珠。


    垚山派走的是修仙道法,洗凡髓的一把火,歸根到底還是來源於天書。


    姽丘派運氣沒那麽好,不得天書庇佑,隻得以煉屍術聚集鬼氣,人人先死後生:將弟子煉成行屍,以永死得永生,再操縱寰宇內的怨氣為他們所用。


    那顆玉珠,應該是煉屍之寶物,排布怨氣之虎符。


    正此時,盛君殊忽然感覺到背後一重。


    糟!


    衡南本就頭重腳輕,精神渙散,盛君殊向前一走,她目光向下,冷不丁看見滿地黑壓壓的一片。


    一隻蟲子,已夠她心跳加速,喉嚨腫脹。


    滿地……滿地都是密密麻麻的大蟲死屍,她腳下正踩著一隻,慌忙退了一步,又咯吱咯吱踩住幾隻,翹著毛絨絨的腳,折斷長長的觸須,衡南呼吸急促,嘴唇發白,冷汗往下掉,尖叫凍在喉嚨裏,被擋住,喊不出來。


    嗚咽了一聲,眼前一白,一頭栽倒在盛君殊背後,膝蓋撞在他膝彎,順著他慢慢滑跪下去,頭發絲黏連在西裝背後。


    盛君殊趕緊轉身撈她,昏了的人,就像是吸飽了水的海綿,向地麵沉去。


    黑影一消一現,越過他赫然出現在靠牆的沙發上,指爪張開,五根手指蜷曲,皮膚皺縮,指甲尖而下勾,竟像某種猛禽。


    “今日我必取天書。”


    嘯叫隨著飛撲而下,三毛發出破音的尖叫,吊燈搖晃,燈管根根炸開。


    “嗤”地一聲。


    血如小溪滴滴答答,染紅衡南的衣襟,盛君殊墊在衡南身上的手背被穿出一個血洞,金屬表盤上濺著幾顆血珠,利爪越過他,貫入衡南胸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撞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白羽摘雕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白羽摘雕弓並收藏撞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