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俊秀的少年不爭不辯,平靜地看過眾人的臉:“入崖前要點人,這是規矩。”


    “可是你都點了一宿了!”爭議如沸水爆開,“就這麽幾個人,幾分鍾不就數清了麽?”


    帶隊師兄立如青鬆,繼續仔細地辨識每一張臉,肯定地說:“少了一個人。”


    “說不定就在路上……”


    “說不定已經失敗送下山了……”


    “說不定壓根是你數錯了!”那個最高大的男孩說,“在場的,多少都認得些吧,大家說看看周圍有沒有誰不在。”


    這話說得沒錯,大家住在一做山上三個月,都是小孩子,都是幾個、幾個地在一處玩,彼此熟知名字。


    在場眾人,紛紛在回頭辨認。


    “我的朋友都在。”


    “我認識的人都在第三關下山了。”


    “我……”


    在雪花般的喧囂中,帶隊師兄脊背挺直,他的世界仍然靜默無聲,仔細地、快速地辨識每一張或惱怒或麻木的臉。


    鳥已經脆鳴起來,黎明前夕的的風,掀動他的衣擺。


    他看過了最後一張臉,眉頭一鬆,似乎終於確認。


    “少一個女孩,兩個字的名字。”


    他眼裏殘存焦躁,大概是因為回憶不起那兩個字究竟是什麽。


    “……”眾人麵麵相覷,嘴裏仍在抱怨。


    這時他才覺察喧鬧聲灌耳,皺眉訓斥:“別吵。”


    但這嗬斥並不很凶,心裏惦念別的事情:“你們誰在路上看見她了?短頭發,身量到我肩頭,沒在這裏,也沒有登記下山。”


    考核的孩子們,須得在天大亮前上青鹿崖,眼看晨曦浮現在山頭,大多數人眉頭緊蹙,都把頭搖得似撥浪鼓。


    “是不是真有這麽一個人還兩說呢。”有人嘟囔。


    “說不定是師兄記錯了。”


    “多半是記錯了。”


    他們誰也不願想了,貼地的那一片天空已經逐漸泛白,站在此處的每一分鍾都是煎熬。


    “負責安全,是師兄的職責,又不是我們的職責。”一個頭上戴冠、錦衣華服的小少年慢條斯理地說。


    有一個帶頭的,又這樣有理有據,其餘的小孩便一窩蜂地鬧起來,個頭最高、嗓門最大的聲音混在其中:“你攔住所有人,可是在徇私?”


    “……”帶隊師兄不發一語,隻是定定地看著那兩人。


    大家雖然叫他師兄,他自己也不過是個小少年。論個頭,有的是人比他高比他壯;論穿著,他那一身粗麻短打和黑色入門訓劍,還有頭上束發的絲帶,更不及金簪華袍;論脾氣,他這一路上有問必答,不曾發威。


    小兒也會看眼色,也會據此揣測身份高低,所以才敢仗著人多,逼他妥協。


    可他一沉下臉,便好像豹子抬了頭,獅子醒了神,眼神冷寂肅殺,雖靜默,渾身上下散發出的威懾,好像狠狠扼住每個人的脖頸。


    讓他這麽一看,眾人瞠目結舌,竟逐漸安靜下來,紛紛低下頭,現出空山上朦朧的鳥叫。


    他的手緩緩按在腰上佩的入門訓劍上,眾人驚呼一聲,慌亂向後退去,踩住了彼此的腳。


    入門師兄依然冷冷地看著那兩人,眼神中帶著一種少年老成的洞悉和譏誚,“啪”地將入門訓劍扔給了那個最高的:“那你們來帶隊,如何?”


    孩子們懵然站在原地,半晌沒敢動彈,隻見卸下劍的入門師兄撂下那句話,轉身便折返,逆行而去,同他們分道揚鑣。


    日出東方,天光驟然大亮,將他脊梁照得銀白,衡南伸手去抓,去撈,宛如猴子撈月,抓住一把把無色的水,水波蕩漾開來,水麵上那金色畫麵漸漸淡去。


    *


    “師兄不可!”


    肖子烈伸手將空中飄浮的空白符紙全部抓在手中,“威天大法極其耗神,六個月內不得用二次,這是規矩!”


    衡南躺在盛君殊懷裏,失去意識前蜷縮的手指還抓著他的衣襟,麵色蒼白,胸口的血洞不再向外出血,但這傷口擱在常人身上,也足夠駭人。


    盛君殊半跪著,一手抱著她,一手從內兜裏又取一枚空白符符紙,指頭在自己手背傷口上蘸了兩下,連接符紙上八方星宿。


    引了四星,符紙又被肖子烈一撈,抓在手裏用力揉成團,狠狠砸在遠方:“師兄你冷靜些,我們等等救護車罷?平時我不勸你,也不敢管你,這件事上,你聽我說一句好不好?”


    眼看盛君殊又掏一張符,他的聲音驟然暴怒,“就連師父自己也從不敢違規,你有什麽本事托大?”


    “你躲開!”盛君殊覺得自己失敗透頂。


    為了一顆珠子,折了師妹,他有什麽意思?


    就是把姽丘派上下屠盡了,他勝利了,回去守著一個空空的垚山,有什麽意思?


    抬起眼,冷冷的眼神,將肖子烈鎮得後退一步。


    他心裏不是滋味,但也顧不得許多,喉結滾動,將衡南失去溫度的手包裹住,握在滾燙的掌心,右手迅速連好八星,再次動用威天神咒。


    這一次不為殺戮,隻是向神明許個願。


    上一次通神以後,衡南脖子上的傷痕不治自愈。


    大不了他再帶師妹入丹境,陽炎之氣,要多少,他全給,這都是小事。


    ——比起衡南性命,其他的事都是小事。


    辦公室玻璃在窗框內震動,發出風聲帶來的嘯叫,九天鳳鳴三聲,整個房子都在搖動,肖子烈緊緊掩住雙耳,死死盯著窗外。


    火鳳背後,一駕馬車幻影從雲中悠然而過。


    上次師兄死活隻能召出一駕雲車,這一次,一駕雲車之後,倒緊接著掠過了第二駕,車輦過境,鎏金將雲氣灼燒成亮黃,隨即沉澱為橘紅,紅褐的火燒雲,層層暈染至天際。


    兩架雲車過後,再無其他。


    他趕緊看盛君殊,違規召神的人好像沒有什麽不良反應。然後他看衡南。


    肖子烈扼止喉中的一聲驚呼。


    衡南的眼睛赫然睜開,露出一雙毫無情感的金瞳,骨骼似乎有了自我意識,使她被牽拉著直挺挺地坐起來,肖子烈看得膽戰心驚,生怕天書把師姐的腰折斷了。


    幸好,通神以後,師姐身上的傷口,果如師兄所說開始自愈,衣服上的破洞之下顯出了光潔白嫩的皮膚。


    衡南不僅麵無表情地坐,腳尖收攏,踝骨被壓得咯吱咯吱,竟然以一種常人難以想象的角度,靠著腳腕的力量,彈簧一般站了起來。


    她就像一個才學會走路的人,不,換句大逆不道的話,就像個牲畜才投了人胎,對這副軀殼很不熟悉,直挺挺地邁步,在屋裏緩慢地行走,連膝蓋都不彎曲。


    腳尖踢到的蟲屍全部化為黑色煙氣。


    “師兄,師兄,快把咒術停了。”肖子烈看見衡南像個氫氣球,走著走著,腳跟都向上離了地,隻有腳尖堪堪接觸地麵,一把抓住衡南羽絨服的帽子,“待會兒師姐飛升上天了……”


    他說著,伸手一撈,那點亮了八方星宿的閃爍紅點的符紙,像長了眼一樣從他手邊溜走。


    “咦?”


    肖子烈一撲,符紙又像小鳥一樣拍翅而飛。


    “操。”


    少年拍案而起,在屋裏各個角落上躥下跳地追逐那張符紙。


    盛君殊靜默地站起來,在西褲上擦了擦手上的血,隨後將衡南的手攏在掌心,她的手冰涼而柔軟,手指還維持揪他衣服的蜷縮,剛那一下應是很疼。


    他這個師兄當得不好,總讓她驚慌害怕,還讓她受苦受疼。


    這是他第一回 給師妹叫魂,叫魂要輕緩,溫柔,不能嚇著了她:“衡南。”


    “別怕。”他說,“師兄護著你。”


    第68章 殉(七)


    帶隊師兄拋下隊伍走了。是來找她的吧?


    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的好人。


    ……那她等一等,先不死了。


    衡南死死盯著水麵,她歪坐在石壁邊,已經沒力氣站起來,她形容憔悴,賽雪的兩腮已經凹陷下去,眼眶發紅,眼底兩抹濃重的烏青,眼珠卻仍然黑得熾熱。


    她不敢睡,一閉眼就幻想著那少年從她身邊走過去,把睡著的她當成了一塊石頭,一片落葉。她要醒著,得發出聲音。


    太陽又落山了,她回過頭,用石片狠狠地在石壁上刻下記號。


    也許他走著走著,又覺得麻煩,掉頭回去了。


    不然怎麽都過四天還沒來?


    饑寒交迫,她捧一掬河水,又囫圇吞咽石縫裏的草葉,挖出沾著濕潤泥土的苔蘚塞進嘴巴裏,這些活著的事物,讓她擁有活著的安全感。


    這時,她看到一道白影淩空出現在河麵上,開始時像糾集的一團霧,轉瞬迎麵飄來後,她看清飛動的袍角和他足下蕩起的波紋。


    “師兄……”她手腳並用地扶著牆壁站起來,衝他用力招手。


    少年看見了她,衡南幾乎喜極而泣。


    隻見他立在水麵不動,眼神陌生地從她臉劃了過去,看向了另一邊,水麵風掀動他的發絲,他注視了一會兒海,又轉過頭,失焦的眼神再度從她臉上掠過,扭回了另一個方向。


    衡南的手僵在空中,她渾身冰涼,想到一個意外的可能,撿起刻字符用的石片丟向了他,石頭嵌在空中,仿佛被一道看不見的牆壁黏住,隨著液體腐蝕的聲音,被牆上一張看不見的嘴巴蠶食消解。


    被什麽擋住了,他看不見她。


    師兄站在原地四麵環視,又向靠海的地方走了兩步,足尖蕩開圈圈漣漪。


    “師兄,師兄,師兄……”衡南的喊聲越發淒厲,好像小獸瀕死的哀鳴,忽然,少年的神色一凝,微微側頭,似乎在凝神聆聽,細細辨認。


    衡南一喜,一麵喊,一麵耗盡全身的力氣跳起來衝他揮舞手臂,臉因使勁而變得通紅。


    少年眉頭蹙起,轉向她,試探著向前走了兩步。


    步子遲緩地停住,他再度側耳,在原地迷惑地轉了轉頭,確認眼前沒有人,再不滯留,轉身折返。


    他在衡南絕望的喊聲中越走越遠,慢慢看不見了。


    “師兄……咳咳咳……”衡南被空氣嗆得劇烈咳嗽起來,撲倒在地上,黑色落葉濕漉漉的腐味灌入不大靈便的鼻子,與此同時的是耳畔的嗡鳴。


    眼前陣陣發黑眩暈,那個背影帶走的是她全部的希望,像一場來去無痕的噩夢,多希望閉上眼睛,一切還未發生。


    耳邊傳來簌簌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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