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南。”盛君殊叫了一聲。


    衡南抬頭看了他一眼,很快別過眼去,強裝鎮定地看向別處:“師兄,時間差不多了,你還沒到校場,我來看看怎麽回事。


    那一眼,很生澀,是未婚少女沒開刃的眼神。他再熟悉不過,一千年前的日日夜夜,衡南就是這樣看他,就是這樣躲開他的目光的。


    盛君殊握緊了手指,又鬆開,心情複雜。


    “師兄,你今天怎麽心不在焉的。”白雪抱怨地拉了拉他的袖擺,牽住了衡南的手。


    盛君殊默了半天,朝山下揚了揚下頜:“你們先行。”


    兩個少女點頭,手挽手下山,白雪一路說笑。


    盛君殊抿唇,慢慢地跟在後麵,眼睛閉緊,又睜開。


    他原想一刀暴力結果了這幻境,但不想幻境是假的,衡南卻是真的。這就不是一刀摧毀這麽簡單了。


    師妹困在千年前那少女的殼子裏頭,自己毫無意識,這叫什麽事?


    廣闊的校場和裏麵晃動的人影逐漸清晰,盛君殊無聲地吸了口氣。


    算了……


    先摸清楚這個世界的規則,再想辦法把衡南帶回去。


    急不得。


    第87章 舊影(五)


    校場人頭攢動。


    白鴿般身著製服的少男少女們手握青色冷刃,刀,劍,棍棒或是鐵鎖,三三兩兩團簇在一起說笑,也有人來回揮劍,重複一個動作,獨自琢磨。


    這種近百人同處一個操場的嘈雜,在盛君殊靴尖踏入的瞬間逐漸息止。


    最前麵的一個容貌俊俏的藍衫少年將劍入鞘,笑得毫無形象,大喊:“二師姐。三師姐,大師兄——”


    “大師兄。”緊隨其後的,是在校場的所有外門師弟師妹恭恭敬敬的整齊問候。


    盛君殊握緊刀柄,繃著臉上的表情,還同以往一樣點頭致意,目光掠過那藍衫少年的臉。


    是繡蝴蝶的靛藍,極其輕浮張揚的顏色,讓他近乎靡麗的眉眼壓住,一雙桃花眼上翹,自含三分笑,笑容卻無邪爛漫,整個人白玉般熠熠發光,極富感染力,想讓人忍不住翹嘴角。


    君兮啊,盛君殊懷著滿腹愁緒,真衝他目光淡淡地翹了下嘴角。


    ——你到底去了哪裏呢?


    盛君殊拎著刀,屈膝一躍,輕盈地跳到校場最前的台子上,掛杆上的紅燈籠被風顫動,垂下來的黃纓子掛在他刀上,讓他輕輕地摘下去。


    一些基礎招式,他需要帶著師弟師妹練習,再下去單獨指點。


    近百雙目光落在他身上,隨著他的步子走,盛君殊有些尷尬。


    時隔一千年,這到底是哪一日的訓練?


    他目光向下一掃,向人群中叫道:“衡南。”


    “來。”


    衡南瘦削的脊背一抖,似乎十分意外他的呼喚,扭過身,越過人群,快步朝台子這邊走來,走得急了,紗質的裙角都揚起來,仰頭看他。


    這台子木樁子壘的,足有半人高,待她走近了,盛君殊撐著刀蹲下來,低頭問衡南:“我教到哪兒了?”


    衡南含著詫異看了他一眼,不過馬上便圓熟鎮靜地揭過了,垂下長而密的眼睫,善解人意地答道:“招式三。”


    “嗯?”


    她答得規矩,規矩意味著聲小,盛君殊沒太聽清,向她傾過去,衡南驚了一下,向後退了半步。


    她身後傳來浪潮似的起哄聲,盛君殊抬頭一瞥,下頭的人都以一種好奇曖昧的眼光盯著他們。


    少女一把脊柱骨,盾牌似的擋了這麽多目光,耳根泛紅,麵上反而鎮定下來,眼裏閃出一絲光,踮起腳尖,也向他傾了傾,重新答道:“招式三。”


    盛君殊這次聽清了。


    招式三,才入門招式。


    難怪底下的師弟師妹用那種好奇的眼神打量他們。這個時候,衡南和他根本連婚約都沒有,她獨對他好的苗頭,隻剛出現了一點點而已,大部分人還沒有察覺。


    “好,去吧。”他溫和地說,習慣性摸一下衡南的腦袋,衡南睫毛抖了一下,別過眼,轉身走了。


    盛君殊看著那道纖細的背影回歸隊伍,歎了口氣,站起來,不動聲色地開始教基礎的招式三。


    待他演示完,講完,就是自由練習時間。那木樁攢起的高台離太陽近,熱得慌,盛君殊摸了摸曬得滾燙的脖子,從那上麵跳下來,沒入師弟師妹的隊伍中,見誰有問題,刀尖上去一扳,順手指點。


    衡南練的是劍,和白雪一組,兩個人天賦都高,尋常的基礎招式難不住她們。盛君殊停在她們身側默默看了一會兒,走過去了。


    從衡南身邊走過去,他仍覺得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悄悄的,靜默又很銳利,是衡南在盯著他麽?


    正想著,衣袖被人拉住:“大師兄。”


    聲音怯怯的,很小,是個叫不出名字的外門師妹,生了一雙柔媚上翹的眼睛,一雙眼睛占了大半張臉,拘謹地盯著他看:“你能看看我的動作麽?”


    “可以。”


    “那……師兄且躲遠一些。”她赧然道。


    盛君殊點點頭,她握著手裏的棍,一通亂甩。盛君殊看得頭痛,一把抽掉了棍,扔在地上,手刀在她背上輕輕一劈:“別動。身不直,盤不正,先把站姿練好了再拿棍,這樣站一會兒。”


    外門師妹舉著握棍的手一動不動,眉毛蹙著,表情苦悶孱弱,隻有眼睛滴溜溜的轉,像困在牢籠裏頭似的。


    他慢慢地繞著她走了一周,主要是看看她後背有沒有挺直,誰知一繞到前麵,她猛然向前撲倒,盛君殊眼疾手快,一把架住她,她就順勢軟倒在了他懷裏,一呼一吸,仍然怯怯的:“對不起師兄,我好像中暑了……”


    “……”


    盛君殊不太記得從前有沒有這一段了。


    如果是有,他年少時期,心思醇正,肯定不會多想,麵紅耳赤把她順勢背到樹蔭底下,讓她休息也不一定。


    可是此時此刻,她的胸脯就在他肩上蹭來蹭去,呼吸也帶著一點喘,這手段何等熟悉?


    經了衡南,尤其是主動起來不管不顧的衡南,這些小把戲,他掃一眼便看穿個七七八八,不知怎的,明知道眼前的人少不經事才犯錯,心裏卻還是忍不住帶著一點細微的膩煩。


    “站直了。”盛君殊輕輕推開她,板著臉用她聽得到的聲音警告,“別讓別人看笑話。”


    外門師妹臉上頓時充了血,含羞帶怯變成了驚和臊,立得跟樁子一樣直,還不安地瞟了他一眼,仿佛想確認一下剛才的話是不是他說的。


    盛君殊從地上撿起她的棍,塞進她手裏,從她身旁擦過了。


    那被盯著的感覺卻消失了,盛君殊忍不住回過頭。


    衡南正跟楚君兮說話,額頭上凝了晶瑩的汗水,她拿帕子極其優雅地擦了擦,那帕子在光下雪白,捏著帕子的手指也白得幾乎透明。


    盛君殊歎了口氣,一麵看她,一麵從袖中抖展出一條一模一樣的帕子來。


    她這麽用帕子,是同誰學的呢?


    總算熬過了上午的大訓練。外門內門,各回各的住地。


    因為正值酷暑,氣溫太高,又沒有什麽要緊事,下午沒有另做安排。青鹿崖幾處房屋門窗緊閉,大家都躲在室內看書聽蟬。


    盛君殊回到了自己一千年前的房間,門裏裝飾樸素,多是原木;進門是個外廳,幾縷金黃的光斜落在外廳的桌椅上。


    桌上整齊地擺著一套圓潤可愛的陶製茶具,是楚君兮相贈,因為他不愛喝茶,大多杯口向下倒扣在托盤裏。桌椅正對雕花門窗,鏤空的碎隙裏漏出翠綠的鬆柏,隨風搖動著。


    跨越外廳,是內室,左邊是床,右邊是他收來的一堆雜物,補好的碎陶罐,修好的瘸板凳,連壞掉的捕獸夾他都撿回來了。


    盛君殊捏著捕獸夾,對著光看了看,匪夷所思,開始懷疑他後世的節儉並不是情勢所迫,是他骨子裏就愛撿垃圾……


    白色賬幔緊緊綁在床柱上,利落得幾乎光禿,盛君殊脊背挺直地坐在他的木板床上,看著四麵空牆,恍若隔世。


    這房子和他後世的北歐風別墅比起來,可差遠了。


    甚至比起衡南愛住的外麵的酒店房間,也差遠了。


    一麵銅鏡顫抖著,倒映出他的眉眼,劍眉,薄薄的雙眼皮,黑瞳,白淨的臉,分分明明絕不含糊的長相,眼睛眨了一下,還有些不很穩重的少年氣。


    盛君殊放下鏡子。脫了鞋躺在他的床上。


    床有點硬。


    天很熱,沒有空調,窗戶都不敢開,慣堂風沒有,盛君殊翻了個身,順手從枕下摸出一把扇子扇風,扇子正麵寫了“勤勉”,背麵寫了“刻苦”,他看了半天,啪嗒一聲把扇子扔下。


    罕見的,心浮氣躁。


    盛君殊閉目養神,思來想去,把這歸結為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他年少時候,沒有什麽娛樂活動,就是愛學習和練刀……當然,他現在也沒有什麽娛樂活動,但至少,家裏有個衡南,還可以……


    想到衡南,他徹底睡不著了。


    盛君殊默然換件衣服,穿上鞋,索性出門找師妹去。


    衡南的房間離他不遠,每次上學都要路過的,從窗口可以探進去,裏麵的布置和他的房間差不多清苦,但是溫馨一些,起碼靠窗的桌上拿白瓷瓶插了朵桔梗。


    盛君殊看見那朵花,隨即看到瓷瓶旁邊的半把扁齒梳子,幾隻小小的閃著光的發釵,心裏好像馬上就被填滿了。


    他神情才舒緩一些,又立刻繃緊。


    屋子裏傳來女子隱約的啜泣聲。


    似乎有兩個人在說話,但聽不真切,盛君殊本想敲門進去,但男女有別,闖女生的房間,畢竟不好;那哭聲時斷時續,盛君殊在門口轉了一圈,“啪”地在窗上貼了一張符,以符為眼,視線拐了幾道彎,進了室內。


    也許是因為窗邊的樹更繁茂,衡南的房間很暗,暗裏又飄著幽幽的香,床帳半卷,細細的竹席應該是冰涼的,隨意地鋪著一兩件柔軟的貼身衣服,盛君殊掃了兩眼,沒敢多看,繞過床往廚房去了。


    衡南的房間裏有個小廚房,可以生火,做些簡單的飯菜。廚房外接著小院。


    此時此刻,師妹果然站在廚房裏,廚房不點燈,很暗,小院裏的斑駁的光卻從敞開的門裏透進來,晃動的,應是芭蕉的影子在搖。


    衡南半倚在灶台邊的巨大黑罐子上,火爐上一口大鍋正在沸騰,旁邊的桌案上擺了一排瓷碗,不知道作何用途。


    她的外衣已經換下來,也許因為在房間,她隻穿了件清涼的抹胸小衣,紫色縐紗襯得皮膚瑩潤,鎖骨下有一顆小痣若隱若現。


    木簪拔掉,頭發已經散下來落在肩膀,盛君殊總覺得,她此時的眼神和在外麵的謹小慎微完全不同,慵懶譏誚的,又帶著股引人注目的豔。


    盛君殊反倒放下心來。


    還是這副模樣他更為熟悉。


    衡南從罐子上起身,從鍋裏撈一勺湯汁,在白霧中倒進碗裏,打開小罐撒糖,嚐一口,微微皺眉,輕描淡寫地轉過身:“這次綠豆熟過了,你喝吧。”


    盛君殊這才注意到她對麵還有個人,縮得幾乎嵌在牆上,幾乎和黑暗的廚房融為一體,還在搖著頭發抖,原來哭聲是她發出的:“師姐,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一句話中斷了數次,一麵哭,一麵輕聲打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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