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上還是有點無聊的,是吧。”她嘟囔著,閉上眼睛。


    狐狸從窗欞跳過,低下頭,一枝紫色桔梗花從嘴裏掉下,滾了幾周,恰好從桌縫兒裏漏下去。


    “嗷嗷嗷……”


    跳下桌子,銜起來,再一次。


    桌子一晃,窗邊按著本書,支著肘打盹的白雪猛然驚醒,狐狸帖伏地麵,正一點點地用尖嘴把花枝拱到麵前。


    娃娃臉的少女麵無表情地拈起花枝,由下至上打量過桔梗,那漂亮的大眼睛也緩緩睜開,窗口的光落在她眼睛裏,漂亮得如同璀璨的寶石。


    她猛然一拍桌子,仰著頭的狐狸驚得“嗷”地打了個滾。


    “露水,濺到師姐借我的書上了。”她兩指拎起線裝書冊,冷森森地說。


    “嗷……”三角眼垂下,一對毛絨絨的尖耳沮喪地趴伏下去。麵前忽然變成了一片紫,倒退兩步,原來是白雪一手扶著細頸的紫色琉璃瓶,一手則將插著可憐的花猛塞進去。


    “哎?好漂亮。”她目光落向對麵,忽然笑起來,手底下快活地轉著瓶子,陽光透過紫色琉璃瓶的亮光,和桔梗的影子嗎,閃爍著跳躍在牆壁上。


    白雪經常坐在這張靠窗的桌子上溫書,不過多半都是在打盹。腦袋枕在手臂上,隻露出疲倦的濕漉漉的大眼睛:“你有名字嗎?”


    狐狸點頭,爪子沾著桌上的水,歪歪扭扭地、艱難地寫了一橫、一豎、一撇、一捺……


    誒?三角眼呆滯,看了看爪子。


    沒水了。


    隨即脖子一把被人拎起,在空裏“嗷嗷”地轉了個圈兒,又被小姑娘箍緊在懷裏:“好名字,阿木!”


    “……”


    你媽媽的阿、阿木。


    吧嗒,桌子上滾落一枝紫色桔梗花。


    吧嗒,又一枝。


    第三支,第四枝,無數枝……桌上堆滿了紫色桔梗花……


    狐狸踱到紫色琉璃瓶前,用爪子推了推,瓶子裏隻剩下一些水,水上漂了一片皺巴巴的半腐爛的葉子。


    狐狸跳到了梳妝台上,金光燦燦的蝴蝶發卡從尾巴尖掃過,正在拆耳墜的少女兩手捏著耳垂,皺眉向後一躲:“幹什麽!”


    狐狸跳回桌麵,“嗷嗷”地搖晃著琉璃瓶。


    “你昨天的花?”她說,“都枯了,我就扔了。”


    狐狸一怔,毛發豎起,利齒齜出,發出更加淒厲的吱吱聲,似乎是發怒了。


    “枯了的花,怎麽能永遠插在花瓶裏呢?”白雪滿不在乎地看著鏡子,小心地拆下發髻,散下一頭微卷濃密發絲,“哪一朵花不枯呢?你又能讓花不凋謝嗎?”


    “小狐狸,有點出息。”她一下一下地梳著頭發,驕矜地說,“這朵花謝了,再摘新的就好了。世上永遠有花開著,沒什麽可留戀的。”


    “……”張森坐在桔梗堆成的小山上,毛一根一根耷拉下來,渾似淋了一場雨。


    天氣一日冷過一日,還未入冬,細細的雨絲播灑下來,已經夾雜著冷硬的冰碴。


    盛君殊寫了三天的陳情書、聘書,畢竟這麽多年沒拿過毛筆,字抖得蜿蜒蛇行,燈下廢掉一厚遝廢稿,總算寫出兩張像樣的。


    浪費了不少紙。


    他一刻也不想耽擱,吹幹了就揣起來找師父攤牌去。正沿著山路往浮遊天地走,背後傳來叫聲:“師兄。”


    回頭,衡南發髻上的木簪斜插,鬢邊的發絲被風蕩到了臉頰上,呼出一口白氣,沉澱作頰上淺淺的紅暈,拎著裙角朝他跑來:“我和你一起。”


    雨絲中的雪融在臉上,盛君殊一看見她身上的裙子就頭皮發麻,也不知道多少次他西裝脫下來給了衡南:“你這體質是想生病?天冷,回去加件衣服再出門。”


    衡南站定,仰頭看他,眼神裏含了一絲奇怪,小心睨向肩上燒得正旺的陽炎靈火:“師兄,我們的體質……還會生病?”


    盛君殊在袖子裏猛掐了一下自己:“不會。”


    “……走吧。”他轉過身去。


    衡南笑了一下,默默地跟在他身旁上山。


    從青鹿崖到丹東在的蜉蝣天地,有一段不短的路。盛君殊一麵走著,一麵出神,其實一起去求師父賜婚也好,省得師父再征求一遍衡南的意見。說不定今天就可以定下來。


    其實不單衡南急,他也殫精竭慮地急著。


    盛君殊隻覺得又憋屈又好笑,側眼瞥向衡南。


    衡南低頭看路,表情頗有些奇怪,似乎有些心神不寧。雪花打著旋兒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盛君殊抬頭看天,才發現天幕陰沉沉的,幾乎變成了土黃色。


    “雪越來越大了。”衡南也抬頭,伸手,粘連的雪花落在她掌心。


    她的唇色發白,黑峻峻的眼睛直直看向前方,不聚焦,似乎對著假想敵露出了恐嚇的神情,藏在陰狠之下的卻是脆弱的恐懼。


    盛君殊說:“趕得到。”


    話音未落,天邊一聲響,對麵山頭的大石塊錯動了一點點,僅一個晃動的虛影,足以讓盛君殊瞳孔緊縮,拽著衡南刹那間退了十幾米遠。


    無數塊大石滾落,黑影由遠及近,交疊落在他們剛才所在的位置,發出震天動地的聲聲巨響,掀起驚濤駭浪般的黃色沙塵。


    “……”盛君殊把衡南放開,看著席卷的雪,滿天的粉塵,還有眼前完全阻斷山路的大石塊,一時無話可說。


    找師父訂婚的路上,山崩了?


    這也是衡南的噩夢之一?


    他扭頭看衡南,卻見衡南直直立在風雪中,安靜地看著眼前堆積的石塊,目光中有什麽破碎開,仿佛看到一座怎麽也翻不過去的高山。


    “站遠點。”盛君殊把她挪到一處山洞裏,把懷裏的聘書小心地抽出來塞給她,順帶著掏出來的還有一堆符紙。盛君殊把符紙攏了攏,“在這兒等。”


    符紙點燃,旋轉的火龍竄出,衝擊石塊,盛君殊試圖轟出一條路來。


    這薛定諤的石塊,除了燒黑了一點,紋絲不動。


    盛君殊抹了一把頭上的汗。


    “師兄。”衡南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望了望那座山,強笑一下,“要不,回去吧。”


    盛君殊望了她一會兒:“說了今天就是今天。”


    盛君殊回頭,又取了一枚符:“等一下,我們過去。”


    不知為什麽,他胡亂地想起衡南篤定的那句:“君兮不會那樣待我,所以他不是。”


    想起子烈告別時的撒嬌:“師姐,你親我一下吧。”


    彼此一起長大,親如姊妹弟兄,在這種事情上,卻原來也不能完全不在意。


    他也盼望著這個證明。


    這個確認他於師妹,師妹於他,都獨一無二的證明。


    背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盛君殊猛然回頭,衡南拎起裙子,轉頭跑下山。


    盛君殊追過去,衡南在風雪中跑得極快,身影若隱若現,待盛君殊從後麵一把抓住她的時候,已經徹底跑回青鹿崖。


    “衡南!”盛君殊把她翻了個個,“跑什麽?”


    “師兄。”衡南瞧了他一眼,眼睛已經通紅,用力脫開他的手,微笑道,“算了吧。”


    “什麽算了?”


    “婚約。”她仍然笑著,眼裏的哭意卻更加明顯,“算了,就當我……沒說過。”


    “你說什……”盛君殊猛然低頭看向地下,大地正在震顫著,幾道巨大的皸裂綻開。


    盛君殊愕然抬眼,衡南現在心境不穩,眼前這個世界又要崩塌了。


    每崩塌一次,就要麵對新的噩夢。


    盛君殊心裏隻有一個想法,不能讓它崩塌。他一把抱起衡南,跨過地裂,在地震般的晃動中踹開門。門在背後“吱”地關上了。


    陡然——又晃動了一下,盛君殊重心不穩,兩人一起撲倒在床上,衡南掙紮著起身,盛君殊情急之下,整個身子壓了上去。


    晃動停止了。


    第93章 燈塔(二)


    床四周的白色絹帷垂落下來。


    燭紅的光影在絹帷上搖動,映出朦朧交疊的影子。


    衡南發髻上的木簪叮咚墜落,黑發在枕上揉開。發絲垂落,脖頸落下去時又依附於枕上,她感覺到自己正被無限地展開,展開到即將彎斷的程度,師兄費盡心思的取悅全部變成刺痛,讓她尖叫出聲。


    盛君殊能感覺到她渾身緊繃,仿佛攀住一塊水中浮木,隻得一下一下撫摸著她的黑發:“放鬆些,放鬆些。”


    陽炎體懷中的溫度幾乎令人融化,隻有被摸頭發的時候,才讓她有一點熟悉的感覺,她恐慌地抬起眼,盛君殊正低頭吻在她額發上。


    為什麽?她恍惚中想,師兄抱著她,師兄還親了她。


    這瞬間,後知後覺的感知浪潮般席卷,很奇怪地,放鬆了一刻,撐破螺殼的疼痛毫無征兆地襲來,她的指甲嵌入熱的脊背,急忙鬆開,可剛鬆開,又被高高拋落。


    她咬著嘴唇。


    她好像更習慣生澀的疼痛。


    無師自通地張開雙手,接住拋來的白刃。這瘋癲的興奮,灼熱地燃燒。隻要能離他近一些,近一些,粉身碎骨她都願意的。


    可他不肯把銳利的一麵對著她。


    他寧願鈍的,緩慢地,磨蹭著,他貼著她的耳尖說什麽,好像在哄她,用她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溫柔語氣。


    她扭身子,盛君殊按住她的手臂,更耐心地吻她。


    她不習慣這樣,掙紮得更厲害,盛君殊輕巧而強硬地駕馭著她的惶恐,引著她往另一個未知的方向行。


    ……


    他不肯,她不知道為什麽他仍不放縱。她所有的,最珍貴的,如果當得起師兄的一時糊塗,也便也給了,她是極僥幸的,畢竟還沒有別的人,別的人……等一下。


    “師兄……”盛君殊眼看著師妹在浪上沉浮間,艱難地昂起頭,一把揪住他的領子,“你是不是初陽?”


    “……”盛君殊低頭睨著她,忍了又忍,維持住了鎮定的表情,“你還想問什麽別的?”


    衡南臉上現了小豹子似的蠻勁兒,拽著他的領子:“是不是?”


    “你覺得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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