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好好的,不必回頭。


    ……怎麽有種荒誕的錯覺。


    眼前的起伏的山嶺,銀裝素裹的樹木,好像夢中場景一般,很不真實。


    可是天書藏洞之內,那聲音再度傳出來,打斷她所想:


    “已遂爾心意,必付出代價。”


    “已遂爾心意,必付出代價。”


    “已遂爾心意,必付出代價。”


    她心中再度糊塗了。


    向下望去,透過細長的被冰雪覆蓋的懸崖橋,能看到天書藏洞頂端。嶙峋山石潛入山溪中,那裏位置隱蔽,過去的許多歲月,她曾經獨自坐在那裏,敘說過自己的心願。


    ——被誰聽去了?


    ——是天書嗎?


    ——時天書在說話?


    不是第一次了。


    在她入門之前,差一點在考核中溺死的時候,她趴在沙灘上,聽見過與這一模一樣的聲音。當時,這個聲音說的是——救爾一命,日後需還。


    那時候,她也確實被不明的力量推到了岸邊。


    現在,她的心願達成,如果指的是……低下頭去,賜婚書在手中徐徐吹動,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那麽,要付出的代價又是什麽呢?


    第94章 燈塔(三)


    日落之時,雪停了。


    漫山遍野的積雪映照著淺橙色的亮光。兩隻野貓卷著尾巴,一前一後走過細長的窄橋,橋的影子淺淺晃動,水中晚霞由赤紅變作黑紫。一處荒僻的山洞裏,少女抱膝靜坐,發呆地看著月亮從雲層中鑽出。


    銀白的月光從窗口潑入,狐狸的影子從窗台快速掠過,又折返,嘴裏叼著一枝花,靜靜地立在窗口。


    盛君殊正用刀尖在一排正字右側做標記,覺察風聲,敏銳地扭過頭。


    一人一狐,黑暗中對視。


    “對不起。”


    狐狸張嘴,發出年輕男人的聲音。


    “我沒什麽好對不起的。”盛君殊淡淡扭過頭,專注地撫摸過床頭的刻痕,“對你小二姐,你問心無愧就好。”


    狐狸張了張尖嘴,欲言又止。


    “在我身邊這麽久,你應該清楚我的性格。”盛君殊撫了兩下床,躺下了,“都到這種境地了,我不會罵你,因為沒用。”


    “……”


    “白雪怎麽樣?”過了一會兒,盛君殊在床帳裏問。


    狐狸眼裏閃出一絲怨懟:“你都沒、沒有多看過她一眼。”


    “我多看一眼,能把她看成真的嗎?”盛君殊近乎刻薄地彎了一下嘴角,“查找古籍,遍尋複生陽炎體的辦法,為上策;再不濟,尋訪其他道門高人,為中策;複製一個幻影自我安慰……我沒想到你竟然會選個下下策。”


    狐狸伏在窗台上,縮成一團:“我隻想見、見她一麵。我沒、沒想傷害小二姐。”


    盛君殊沒有接話。


    這是個非常正常的殘酷的真相。以前他一直自欺欺人地回避它,反複告訴自己他待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都已盡力了。但其實並不如此。


    每個人都有無意識間的遠近親疏。必須保護的和可以犧牲的,在做出決定之前,往往在心裏早有答案。


    他偏向衡南,那總有人偏向白雪。這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公平,緩解他內心愧疚的公平。


    “假如恐懼的情緒能靠得住的話。”盛君殊注視著床帳頂,“我說假如,衡南一個怕鬼的人,根本捱不到我們去找她的那天。這世界維持不了多久,夢就會醒來。”


    “你就這、這樣確定嗎?”


    ”嗯。”盛君殊調整了一下枕頭,閉上眼睛,“因為我在。”


    狐狸憂鬱的三角眼凝視片刻帳中人,憤而跳過窗外,桔梗花枝從窗台滾落。


    大約因為衡南心境平穩,時間線始終沒有跳躍。


    盛君殊不得不像刷任務一樣每天隨著眾多npc“師弟師妹”出晨功,聽他早就聽過八百遍的早課,在校場帶枯燥的基礎術法,晚上還得篝火夜聊。這樣熬了七天,他覺得有點受不住了。


    主要是這樣的進度……太慢了。


    尤其那日以後,他以為他和師妹之間會改變一些什麽,畢竟當時衡南的回應很誠實,即便真的沒有,未婚少女失貞在過去應該不是件小事……


    但衡南待他和以前沒有任何區別。


    她依舊和白雪手挽手走路,鎮靜而巧妙地避開他的眼神,坐在他身邊的時候,神情非常平淡。越平淡,他越覺得不安。


    盛君殊決定稍微拉快一點時間線。


    他看了看四周夜色,拿刀柄輕輕撞開窗戶,單手撐著窗框,利落地翻進師妹房間,回頭淡定地關上窗。


    衡南屋裏又隻燃了一根小蠟燭,很暗,半掛著帳帷,床席之間的含著香味的被褥……真的很亂,如果白天看到他肯定忍不住順手給疊起來。


    但是在晚上,不知道為什麽總能很輕易地勾起他的情緒。


    衡南蜷在被子裏,青白的脖頸背對他,身上似乎帶著股涼氣。他坐在床邊,把被子掀起一個角,摸了一會兒她的頭發,心中空虛愈演愈烈,把她拽出來抱在懷裏。


    衡南半夢半醒地看清他,似乎驚了一下,眼裏睡意去了大半,待要說話,他已經無聲地吻上去。他的吻裏帶著極委婉克製的想念,輾轉了一會兒,衡南手肘搭在他肩膀上,手一鬆,一張廢紙飄落下來,盛君殊親她的額頭,順手撿起來一看……


    這廢紙,是丹東的賜婚書……


    上麵居然還有被揉過的痕跡。


    衡南仰頭,冰涼的唇擦過他的唇角,本能地索求著他。被推開時,她如同被潑上一盆冷水,睜開眼睛,臉上血色褪盡。


    盛君殊沉著臉,捏著賜婚書,在衡南架子上四處翻找,隨便抽出一本書,重重拍在桌上:“再這樣,信不信師兄揍你。”


    她披衣起來,赤足小小的兩隻,絕望地踩在地上,一步一步靠近。盛君殊正在燈下,脊背挺直,將婚書折了兩折,小心地夾進書裏。手掌由上至下用力捋了兩下,橘黃的光華瑩瑩一閃,再抽出來時,那張紙平整如新,他麵色稍霽。


    衡南怔怔看著,似乎對他的行為感到很費解。


    更費解的是,盛君殊騰開兩手,走過來一把將她抱離地麵,塞回床上,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繼續低頭吻她。


    隔牆有耳,盛君殊拿手晃了晃,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燭下,衡南一雙貓瞳裏盛滿不安,盛君殊表情淡淡,拿刀猛地將床頭釘死在牆上,再晃一晃,便一點聲兒都沒有了,他低頭掃了她一眼,含了一絲得色。


    盛君殊反身吹了燭,屋裏陷入一片黑暗。


    綿密的吻爬上來,盛君殊定力極強,真的一絲聲兒也沒有。衡南掙動著,始終顧忌什麽,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僅呼吸和汗水纏在一處。似乎因為如此,這靜默的一上一下間,更加重了隱秘的禁忌感,就快到霄上時,盛君殊忽然抽身而退。


    “等一下。”


    衡南嗓子裏咕嚕了一聲,貓似的,貼在冰涼的牆邊,半晌都在失神。好半天,她強撐爬到床邊,抖著手點起蠟燭,火柴的光在她掌心晃動著,看看他到底幹什麽。


    半暗的燭光,將盛君殊立在桌邊的腰線勾勒映得極誘人,他將賜婚書拿起來看著,折了兩折:“放你這兒我總覺得不踏實。這麽重要的東西,你說揉就揉了,萬一丟了上哪去找?”


    假如這時候有玻璃相框就好了,他直接裱起來掛牆上,也省得許多麻煩。


    衡南把蠟拿起來,向下,再向下,燭火向上豎得細長,昏黃的照亮他踩在地上的修長勻稱的腿。


    衡南出神時,蠟燭讓人拿走,吹滅了放在一旁,足被捉住,向後仰去,幾乎是毫無防備地,接上了先前的韻律。冷卻的身體再度被點燃,頃刻間便燎原,更急促的,更盛大的歡愉和痛苦,在黑暗中一並爆裂開來。


    ……


    積雪天,白色的畫卷。


    盛君殊跪在蜉蝣天地內,蓮花石座之上,盤腿赤足的老道雙手結印,置於雙膝,手指緩慢地變動,似乎在掐算念咒:“君殊,你以為如何?”


    “弟子沒有意見。”他低頭說。


    ——一千年前,他應該是這樣回答的,規矩而冷淡。


    如果真的要怪,就怪他於情感方麵,開悟得實在很晚,遲了整整一千年。那個時候,他還以為未來很長,甚至沒抬頭看自己的未婚妻子一眼。


    所以,他花了一千年時間,獨自品嚐生離死別的代價。


    丹東微笑頷首。衡南微蹙著的眉毛展開。可她並沒有如他記憶中那樣綻開笑容,她的臉色蒼白而寧靜。鈴鐺響起,裙擺摩挲的聲音,是衡南跪在他身邊,抬起眼來:“弟子……也覺得很好。”


    “既然你們兩人都沒有意見,君殊,你掐個日子,抓緊把喜事辦了罷。”


    盛君殊說:“明日吧。”


    兩對目光聚集在他臉上。


    “入冬封山,事情頗多。”盛君殊硬著頭皮說,“明日是個好日子。”


    丹東默然片刻,猛地咧嘴笑了起來:“好,明日就明日。衡南,就穿你祀山鬼那件衣服成婚。”


    “好,弟子先回了。”衡南起身離開,神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


    走出蜉蝣天地時,盛君殊突然覺得這幻境也不是一點用處沒有。


    起碼還和衡南能補辦場婚禮。


    雖然婚禮對師門諸人來說,因為過於簡單而缺乏刺激。比如此刻,盛君殊抬抬手指,就能讓垚山上下拉上紅綢花,使個小法術,掌心一張張禮帖連綴而起,“啪啪啪”地直接貼到所有內外門弟子的窗戶上,給自己和師妹也發了一份,揭下來可以做紀念。


    但說實話,第一次婚禮,他多少有些緊張。


    門外已經充滿了歡喜熱鬧的祝福的喧鬧,盛君殊在緊閉的房門內數正字,腦子裏一片混亂,數了幾遍都是錯的,一直坐到日頭落下去,站起來焦慮地洗了兩遍澡。隨後還是從後院翻進衡南房間。


    剛拉開門,他便愣住。


    屋裏沒有點蠟,很暗,但暗得和以往的光線曖昧不同,有種死氣沉沉的意味。風將紗幔吹起來,吹得如同靈堂上的白幡。


    盛君殊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麽可怕的聯想。


    但這一刻,心中不詳的預感的確達到頂峰。


    黃昏最後一道光線,堪堪照亮地上掉落很多的破碎的布條。紅色和黑色,暗墜的寶石和鱗片閃光,一刀一刀,都是剪刀故意剪開的。


    這件裙子,是衡南祀山鬼的那件。


    是她明日要穿的吉服。


    一對赤足站在滿地布條中間,似乎靜候已久。盛君殊向上看,小腿,白色褻褲,白色褻衣,再上麵,是一把匕首。


    抵著他喉嚨的匕首,尖端刺入皮膚,銳利的刺痛,衡南站在黑暗中,一雙眼睛直勾勾的,像戳進去的兩個洞,嘴角勾起,看他的眼神極盡絕望,含著陌生的可怕的笑:“你不是我師兄。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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