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艾剛才應該不止跟你說了我哪裏吧?”她還給他一個問題,像是一個答案換一個答案的意思。


    “關於項目的事,”大雷回答,“她說你做得很好。”


    “車禍,”隨清於是也回答他的問題,“報紙上都登過,你應該知道的。”


    彼此都明白隻是搪塞,但隨清覺得,以他們的關係,這樣的答案應該也該足夠了。


    魏大雷卻未作罷,繼續問:“怎麽發生的?”


    大雨,意外,這是警方調查之後的結論。現在看起來也是尊重家屬的意願把更深的原因壓下了,又或者還有縱聯方麵的影響,出於q中心項目宣傳的需要。


    “跟你有關係嗎?”隨清輕輕笑了一聲反問,自以為可以將他一軍。的確,他憑什麽管她的事?


    但魏大雷卻沒有這樣的自覺,答:“隻要你還放不下,那就是我的事。”


    “就因為一起睡了幾次?”她語氣愈加譏誚,隻想讓他放棄。


    他完全無視,繼續追問:“dui?”


    更壞,她在心裏回答。


    “drug driving?”他又猜,更精確了一點。


    隨清不語,隻是開著車,心裏卻已在反駁:恰好相反,他停了藥,因為我想結婚,想要孩子。


    是他瞞著你,你根本不知道,如果是吳惟,一定會這樣開導她。


    但正像丁艾質問的那樣,她怎麽可能不知道?十年,他們一起工作,一起生活,極致的親密,她怎麽可以不知道?


    就像最初的那一次,他們在h市,他沒有出現在早會上。她去他的房間找他,他開了門,又回到床上躺下。那時,他們隻是上下級的關係,他根本不應該這樣。但她卻一直告訴自己,他隻是太累了。


    她一直以為,他著有常人難以企及的天賦和充沛精力,他甚至讓她得到了母親的肯定,她從來沒有任何一件事得到過母親的肯定,隻除了這個男朋友。然而,就連這件事,她也沒能做好。丁艾是對的,他是天才,而她這樣一個庸人,因為最庸俗的理由,徹底毀了他。


    車駛向一個十字路口,右側是一條高架橋,她突然想起那是什麽地方。


    時空中的某處,大雨瓢潑,曾晨的車正衝破雨幕,全速撞向匝道下的橋墩。


    現實裏,明月皎皎,隨清猛然踩下刹車,以為可以阻止那件事的發生。


    前方路口的綠燈正結束倒數,開始閃動。


    “隨清!”她聽到魏大雷的驚呼。而後,一輛貨車便撞上了她的車尾。


    她被巨大的衝力甩出去,又被安全帶拉回座椅。究竟傷到哪裏,她茫然不知,隻覺耳邊不住鳴響。


    聲音似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許久她才意識到,身邊有人抱著她,正叫她的名字。


    “丁艾對你說了什麽?”她對著那個人形又問了一遍。


    而他捧著她的臉,看著她的雙眼,對她說: “不要動,you may have a concussion.”


    第25章 go get them


    那場事故之後,隨清因為腦震蕩被留在醫院觀察。


    魏大雷傷得輕一點,陪她做完全部檢查,再到急診病房安置下,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除去頭上的撞傷,隨清臉上還有幾處擦傷,魏大雷也一樣。兩個人擱在一塊兒,不說是車禍,倒像是打架鬥毆進來的。隔壁陪床的阿姨大概也這樣想,開頭還隻是側目旁觀,後來聽見大雷說還要去警察那裏做筆錄,終於忍不住湊過來問他們結婚沒有,要是還沒結的話,千萬要慎重。


    阿姨說的本地方言,大雷沒聽懂,隨清當然也不會告訴她。盡管是在這樣一夜之後,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這句話還是讓她笑了。她在心裏想,這阿姨到底是擔心她,還是更擔心大雷呢?


    除此之外,另有一個念頭接踵而至。是時候結束了,她對自己說。


    魏大雷這樣一個人,此刻應該在一家更像樣的事務所裏實習,跟著一位有名有姓情緒穩定的建築師,做一個妥妥當當的項目,下了班與同事一起出去夜遊,再交個年紀相仿的女朋友,目標明確,前途無量。其中或許會有細小的偏差,但總歸不是跟她耗在一起,半夜出一場車禍,躺在醫院裏縫完針,再去交警那裏交代事情經過,至於以後怎麽樣,根本不確定。


    等到她打好所有腹稿,魏大雷也總算從警署回來了,換了衣服,背著個大書包。她於是借口想吃東西,叫上他去了醫院食堂。大雷像是知道她有話要講,並不阻攔,隻是跟著她走。


    那時是上午十點多,早飯時間已過,午餐未到,食堂裏人很少。隨清沒什麽胃口,隻買了一杯豆漿,找了一張角落裏的桌子,與他麵對麵坐下。周圍沒有人,很適合說她準備好的那些話。


    “我們認識其實也不算太久,”她看著紙杯上氤氳的熱氣,終於開口,“這段時間,你幫了我許多,反倒是我一直在做不負責任的決定,尤其是昨天夜裏,……”


    原本隻是一段你情我願的短暫情事,尚且說得過去。但要是傷害到了其中無辜的一方,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按照她的打算,接下去應該道歉,而後再提分手。或許連分手都談不上,他們之間本來就不是那種正式的交往。但不管怎麽說,她會去找萬老師,賣個從前的麵子,讓他回到blu去完成這幾個月的實習。當然,如果他想立刻回美國去,她也會把g南項目至今所有的成績都寫進他的推薦信裏。


    隨清覺得自己考慮得很周全,隻可惜對麵那位並沒有配合她的演出,既不表示讚成,也不反對,甚至好像根本沒聽見她說了些什麽,隻是低頭從大書包裏掏出她的手機和電腦,一樣樣擱在桌上。


    隨清有點懵,這是要她在醫院裏堅持工作的意思嗎?


    “今天那兩個新招的建築師第一天上班,我剛才離開警署就去了所裏。那邊都安排好了,等一下我會再趕回去,你不用擔心。”他果然開始跟她談工作,“還有,羅先生打了電話過來,g南的項目出了些狀況。我說你手機不在身上,他就發了封郵件給你,讓你看過之後立刻給他回電……”


    雖說猜到他聲東擊西的企圖,但羅理那邊是正經事,隨清隻得暫且放下打好的腹稿,即刻開了電腦,連上手機熱點,查收郵件。


    等看到羅理發給她的那封信,卻發現正文裏一個字都沒有,隻是貼了好幾條鏈接。


    隨清不解,點開第一條,是羅理公司官微今早發出的消息,主題就是昨晚g南項目的發布會。讀起來仍舊是官樣文章,一派現場盛況。她的照片以及介紹設計方案的演講視頻在文中占了很大的篇幅,看起來還真有幾分要將她作為項目品牌形象的意思。隨清一時惶恐,甚至覺得那些圖片和影像當中一身白色、修長瀟灑的人形根本就不是她自己。她匆匆翻過一遍,照片一概劃過去,視頻都沒好意思點開看。


    看到這裏,她還是不懂項目究竟出了什麽狀況,雖說文章寫得誇張了一點,但羅理昨晚已經跟她說過這個打算。從她這方麵來說,總歸會配合的。


    繼續點到下一條鏈接,是一家雜誌社的官微發布在社交網站上的文章。題目起得遠比前者聳動——“毀掉若爾蓋之後,他們又將毀掉下一個世外桃源”。


    隨清掃過標題,便已有了預感,再點開細讀。果然,文章劍指g南那塊自然保護區。


    筆者從若爾蓋濕地說起,曆數了幾個自開放旅遊之後遭受環保危機的風景區,其中提到最多的便是羅理那個開發項目的所在地,從數字到圖片,竟已是證據詳實——現在日均遊客數量接近三千人次,雖然從麵積考慮並未達到超負荷的程度,但因為素質參差不齊,違規穿越與踐踏草場的行為十分常見,諸如塑料袋、泡沫餐盒、避孕套、衛生巾之類的不可降解垃圾被隨意丟棄在高山草甸中,當地居民的水源地近旁可能就是遊客們的露天廁所,甚至還有人在山中聖湖裏釣魚野炊。


    為了解決垃圾問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當地居民和誌願者自發地沿途撿拾,集中帶出保護區外處理。但因為山高路遠,很多地方隻能用牛車、馬匹,甚至人力背負這些最原始的辦法運送。而與此同時,每天還是有大量的垃圾產生,得不到及時處理,所有努力始終是杯水車薪。


    文章繼而指出,野外徒步與登山運動日漸時興,有一些人看到商機,試圖進一步開發保護區內的旅遊產業。而隨著這種開發,高峰時期的客流量可能達到每天上萬人次。到了那個時候,植被沙化、水質惡化、垃圾遍布等環境問題勢必進一步惡化,純淨的雪山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為岩石,茵茵草場隻剩裸露的泥土,美將成為絕唱,世外桃源終將變作照片中的意淫。


    隨清讀完一遍,再看發布時間,就是今天早上。起初,她尚且驚訝於這篇文章出現的時機。這麽巧,正好就是在他們發布會的後一天。但再看下麵餘下的鏈接,是幾個社交平台上這篇文章的轉載,時間也都很接近,有的甚至一前一後地轉了他們的發布會和這篇環保檄文。雖然文中並沒有指名道姓,但結合項目發布會的消息,這“某些看到商機的人”,顯然矛頭直指羅理,無有歧義。


    文章下麵也已經有網友回複,有人甚至要發起簽名,號召關閉g南保護區,禁止遊客進入。這個提議才剛出現不久,已經有不少人擁護。


    直到這時,隨清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立刻打電話給羅理。


    羅先生那邊也正為這突發狀況撓頭,剛剛召集了公關團隊開完會。


    “現在麻煩就麻煩在這裏,”他也算坦率,跟隨清交了底,“官方的環保工作組每年都會開進去檢查,檢查的結果決定了接下去的一年當中保護區是否會對公眾開放,以及開放的方式和規模。截止去年為止還是沒有問題的,但今年的檢查眼看就要開始了,如果眼下的輿論導向不能立刻扭轉,環保工作組的結論會受到影響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


    隨清聽著不禁蹙眉,打斷羅理問道:“這文章最早是哪兒傳出來的,查得到嗎?”


    “公關部的人已經去查過,說是幾個帳號今天早上九點鍾同時放出來的,後來那些轉發也很快跟進,熱度擋都擋不住。”羅理無奈笑答,言下之意顯而易見,事情並非偶然,幕後可能有推手,“總之就是知會你一聲,如果有媒體聯係清營造,請暫時不要做任何回應,讓我們先確定對策。”


    隨清應下,掛斷電話。


    這種情況已不屬於建築師可以掌控的範圍,但她還是想起了邱其振對她說過的那番話,以及縱聯目前陷入的麻煩。究竟是老邱真的那麽高瞻遠矚,一步棋便能看到後麵的十步,還是其中另有蹊蹺呢?她一時想得出了神,頭上受傷的地方又痛起來。


    可她這邊將分手的事暫且擱下不提,對麵魏大雷卻又拐回來了,一手合上她的筆記本電腦,開口叫了一聲:“隨清……”


    隨清聽他這麽叫,就知道這人又要扮成熟。她抬頭看著他,等著下文,心想輿論她無法掌控,但至少這件事今天就可以結束。要說不難過,是假的,但她真不舍得他這樣一個人跟著她經曆這些事。


    不料魏大雷卻笑了,問:“你剛才是又要跟我說對不起了吧?”


    隨清語塞,心想敢情你都聽到了,倒裝得一手的好蒜。


    “我早跟你說過,”他繼續,“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不管是跟著你離開blu做g南的項目,還是後來和你在一起,每一個選擇都是我自己做的。不管負不負責任,也都我自己的決定。”


    “但是昨天,我……”隨清想說昨晚的事故。經過那件事,她已經確定現在的自己根本不適合開始一段新的感情。曾晨走後整整一年,她本以為已經漸漸走出來了,但丁艾僅僅用幾句話就又讓她回到了過去。


    大雷像是猜到了下文,直接打斷她道:“昨天夜裏的事故,我也有責任。那些事我不應該追問你,我早知道你有過去,如果你覺得暫時不想說,我們可以不提,直到你準備好為止。you have my word. 但你跟我說過的話,你也別忘了。”


    隨清開頭聽得還有些動容,到後來才知道這人在這等著她呢。那語氣,說是威脅都不為過。


    “我說過什麽?”她問。


    “you said it’s a partnership. ”大雷回答。


    “所以呢?”隨清有點無語,心想有些話真不能隨便亂說。


    他看著她,又打開她的電腦,並無半點退縮:“so just hold up your end. go get them!”


    第26章  楓糖


    盡管口號已經喊了,這一天,隨清還是得留在急診病房繼續被觀察,魏大雷隻能一個人回去鎮守事務所。


    兩人走出醫院食堂,隨清卻又叫住他,道:“作為合夥人,問你個問題。”


    大雷回頭,似有警覺,可對她這句話又挺滿意,勾唇笑了。


    “昨天晚上,丁艾到底對你說了什麽?”隨清看著他。突然那樣追問曾晨的事,總是有原因的。


    大雷沒有直接回答,手插在褲子口袋裏,散散漫漫地朝她走了幾步,才搖頭勸她:“算了吧,事情都過去了,別再想了。”


    “告訴我,”隨清堅持,“既然說了是合夥人對合夥人。”


    “隨清這個人,”他沒再拒絕,學著丁艾的語氣,學得還挺像,“總是知道自己要什麽。從前什麽都沒有,就是曾晨。現在,是你這樣的。”


    停頓,上下打量,一樣都不少。


    隨清想笑,可一笑又覺得頭暈,隻能閉了閉眼睛,隔了片刻才又開口說:“不是那樣的。”


    從前?還是現在?她並沒有特指,大雷卻已經回答:“我知道。”


    不知為什麽,這簡短的三個字聽得她心中微漾,他倒是直接轉身走了。


    整個下午,隨清都關注著那篇環保檄文的動向,先是將所有的轉載和下麵的回複都粗粗瀏覽了一遍,再一點點逆推回去。她的發現跟羅理說的差不多,第一批發出的文章上線時間都是早晨九點,隻是另有一個細節跳脫出來——丁艾任職的那個建築論壇也赫然就在其中。


    丁艾?她放下手機,又想起酒會上的情景,那淒然的一笑,還有那一句:“不錯啊,恭喜。”


    她當然不可能以為這聲“恭喜”出自真心,而且丁艾也有足夠的能力造成眼下的狀況,但她並不覺得丁艾會因為個人恩怨,就發起這樣一場輿論討伐。至少,不僅僅是因為個人恩怨。


    再往下深挖,暫時不可能,能做的也隻有觸類旁通。


    隨清忽然發現,截至昨天為止,地產圈內能上熱搜的消息還是縱聯那檔子官司,時至今日這矛頭卻已全然轉到了羅理這裏。


    她不禁又一次想到邱其振對她說過的那些話,難道真的隻是先見之明嗎?


    如果g南保護區關閉,最大的損失一定是在羅理,但她隨清也將成為爆心周圍可憐不起眼的coteral damage。


    她已經開了事務所,買了設備,雇了人。兩個已經到崗,另外三個在路上。還有魏大雷,正如吳惟的調侃,既然買賣開著,她就是要對人家負責的。更不用說這個項目,她花了萬分的心血下去,沒有任何理由能夠讓她止步於此。


    想到此處,隨清即刻給吳惟打了個電話,


    鈴聲響了幾遍,吳惟才接起來,張口便罵:“你這女人知道現在幾點嗎?”


    隨清卻不理睬,直接開口問:“老邱現在是什麽狀況?”


    電話那邊靜了靜,像是還在醒覺,片刻才答:“昨天才聽香港的朋友說起這件事,人應該已經出來了,但調查還在進行,家門口還有差人守著。”


    隨清嗯了一聲,想著下一步該聯係哪裏。


    吳惟那邊卻又來了精神,笑著問她,“喂,你想幹什麽?”


    “不想幹什麽,”隨清回答,“可能,去探個監吧。”


    “這下怎麽辦?”吳惟又開始起哄,“霸道總裁這情節我也喜歡,你說我站哪邊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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