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每一天,可謂平靜。


    隨清吃藥,工作,休息,循環往複。她每隔兩周去精神衛生中心找葉醫生,聊五分鍾,開兩周的藥,然後再遵照醫囑,吃藥,工作,休息。


    她覺得自己活得很努力,努力地工作,努力地吃藥,努力地睡覺,努力地做飯,再努力吃掉。每一口食物,至少咀嚼六次。


    她甚至又開始健身,無論多忙,每天四十分鍾。在那四十分鍾裏,她什麽都不想,甚至連工作都不去考慮,隻是一心一意地計數,專心致誌地呼吸。


    但她一直都不喜歡健身房的氣味,也不喜歡瑜伽。葉醫生說每個人適合的運動都不一樣,反正每一種都能產生多巴胺,對康複都有用。蔡瑩說自己夜跑,建議她也試試。她記下了,但一直都沒開始。


    與此同時,縱聯參與投資g南項目的消息已經公布。因為這個項目帶來聲名,在可以預見的不久的將來,集團會在西部有更多的機會。邱其振的信任危機果然因此解除,他得以重新回到集團主席的位子上去。而那個特別會生孩子的邱其愷,在位不過幾個月,離場得有些落寞。


    g南的工程也即將開始,隨清醒著的時候,絕大多數時間都在考慮工作上的事。


    偶爾,隻是偶爾,她記起那個約定——我會看著你。


    每到那時,她便會去看一眼魏大雷的ins。而魏大雷也如約放上照片來。當然,很可能並不是為了那個荒唐的約定,她甚至覺得他已經忘記了。隻餘她一個人在此處窺探,從那些圖像和隻言片語中推測他的近況。


    直男的ins不見人影,隻能從景物中知曉他已回到美國,在學校附近找了房子,如她所願地讀書,旅遊,開party。她的確看到一個二十幾歲的學生應該有的生活,卻不知為什麽感覺如此陌生。但很快她也就想通了,也許他的人生原本就是應該與她無關的。


    至於女朋友,暫時還未見過。但天知道他那個年紀的人會怎樣,哪天突然po出床照來也不一定。可轉念又覺那樣也好,她會妒忌,作嘔,然後死心。


    但有些時候,她又會看到他分享一首歌,或者光禿禿地po出一組的英裏數。也是怪了,隻是一首歌,幾個數字,卻能叫她從中辨出那個曾經熟悉的人。


    那些歌,她一一找來,開車的時候聽,工作的時候聽,健身的時候聽。有時什麽都不做,隻是聽著。


    也是從那時起,她開始跑步。至於跑過的距離,跟他那些匪夷所思的英裏數完全不能相提並論。最初,她隻能堅持兩公裏。但她不急,哪怕每公裏要跑上十分鍾也不急。十分鍾隻是她人生中的一瞬而已。


    天氣漸冷,銀杏葉黃了,果子落下來。而後是梧桐,覆了滿地的枯葉。冬天已經降臨。慢慢地,她可以跑到六公裏,每公裏七分鍾。


    也是巧了,葉醫生告訴她,有研究表明,六公裏的慢跑所產生的多巴胺可以延續一天的好心情。而這個距離,這個速度,也正好是她最舒適的距離和速度。


    每個夜晚,她結束一天工作,便會回家換上運動服和跑步鞋,在附近的街心花園裏做準備活動,而後跑上六公裏,風雨無阻。那些冬夜裏,她在街燈的光暈與黑暗之間穿過,擺臂,大腿帶動膝蓋與脛骨,聽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的節奏。


    隻在那些時刻,她覺得,他們的約定,他一定還記得。


    第40章 q中心


    服藥三個月之後,隨清開始心理治療。


    去見心理醫生之前,她看了一些這方麵的書,卻是越看越茫然。心理治療的流派何其之多,那些基於宗教信仰或者個人經驗的自不必說,時下國內正規機構裏最常見的還是經典的精神分析療法與後來發展出來的認知行為療法。


    所謂精神分析療法,往往需要追根溯源,將現時的情緒放大,嚐試找到幼年親密關係中的問題,以及應此產生的自我保護模式。


    而認知行為療法又正好相反,並不特別尋求兒時的心理創傷,直接關注當前的問題,嚐試改變思維和行為模式。


    看書看到此處,隨清就曾玩味地想,兩相比較下來,似乎還是弗洛伊德的理論更加討喜一些。精神分析法實在是個自我安慰的好途徑,無論病情如何,心理谘詢師都可以告訴病人,你並非命中異數,也不是人品不夠好,隻是因為小時候缺愛,比常人少得到了幾個擁抱而已。


    總之,理論學習並沒有什麽結果。隨清最後去見的心理谘詢師還是葉醫生推薦的,精衛中心心理谘詢科的醫生,正高級別,屬於分析派與認知行為派的結合。


    醫生人很和氣,四十幾歲,女性,各方麵的資曆都很出眾,就連聲音也很好聽。但也許是病入膏肓了吧,隨清的配合始終流於表麵,僅限於準時赴約,態度平和,問什麽就答什麽,要她回去之後做的任務也都一一履行。


    所有這些她都認認真真地做著,不差分毫。但幾次下來,卻並沒有感受到任何不同。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仍舊抵觸這種方式。問題真正的症結,她一點都不想觸碰,不管是她的幼年,還是曾晨。


    相比之下,她在精神科門診倒更像是個模範病人。按時服藥,合理作息,堅持鍛煉,注意營養,醫生對她的要求,她都做到了。


    直到有一次葉醫生主動問起心理谘詢的事,她這才委婉地說了幾句,言語間有些想放棄的意思。


    葉醫生倒也覺得沒什麽,對她道:“心理谘詢本身就不是立竿見影的,患者跟谘詢師之間也講究一個緣分,你要是覺得不合適,就換了吧。”


    隨清沒有立刻表態,既是不好意思辜負了葉醫生的好意,也是因為眼下並沒有更加屬意的谘詢師。既然是緣分,哪是說找就能找到的呢?


    恢複到了這一階段,她的大多數症狀已經得到控製,狀態穩定維持。但也不是說一切都好,各種壓力與情緒上的起伏總歸還是會有的。


    比如那一天,她接到一封邱其振轉來的電郵,是關於國內某項建築獎,已經落成將近一年的q中心或將被提名當年的社區貢獻獎。


    隨清打開電郵附件中的提名名單,q中心的主創設計寫的是兩個人——曾晨和隨清。


    許久,她看著這兩個並排列在一起的名字,腦中又是各種蜂湧而出的碎片。


    許久,她隻捉住了其中的一個念頭——那個叫隨清的暫且不論,但q中心,以及曾晨,是值得一個嘉獎的。


    不過,她也知道,這個獎項跟一般建築圈內的活動不同,曆屆獲獎名單不是城市公益項目,就是鄉村慈善項目,凡是入圍的作品也都體現出強烈的人文特點,所以社會關注度一直很高,完全不是圈內自娛自樂。q中心這樣一個商業地產能夠進入候選名單實屬罕見,等到名單公布之後,大約又會引起一波熱議。而當曾晨這個名字擺到媒體麵前,那場車禍或許也會被再一次提起。


    這件事,邱其振本可以自己做主。如果他希望q中心得獎,接受提名即可。要是不希望縱聯地產再受到那場事故的影響,也滿可以直接拒絕。但他卻還是提前知會了她,問她的意見,給她一個選擇的機會。


    隨清沒有立刻回複,她需要時間考慮。忽然間,一日的工作又變成了她的避難之地,和從前一樣將她從各種紛雜的念頭中搭救出來,哪怕隻是暫時的。


    保護機製,追本溯源,她帶著幾分調侃地想。這一刻,她的確感受到了弗洛伊德跨越世紀的睿智。有些事並非是你不去觸及,就會漸漸消失淡忘的。


    當天夜裏,她跟吳惟視頻,聊到後來說到那項建築獎。


    “要不要我遠程出場?”吳惟最喜歡互懟,想到頒獎禮上與丁艾遭遇的概率,頓時起了興致。


    隨清答說不用,現場那麽多人,而且邱其振也會去,丁艾不會對她怎麽樣。


    吳惟倒也不勉強,隻調侃某些人另有了plus one,就把閨蜜忘了。


    隨清隻是笑了笑,答:“我跟老邱誰都不是誰的plus one。”


    經過之前關於人際關係的那一場對話,吳惟也算是暫時改掉了老毛病。隨清不願意,她也就作罷了,但臨了還不忘支招,又囑咐她道:“丁艾要是再找你麻煩,你就告訴她單相思是種病,哪怕出廠時候就有的備胎,也隻是備胎。就算哪天不得已轉了正,進廠修理也是要被換下來的。要是她還想不通,我這兒有個秘方,去找根褲腰帶燒成灰泡茶喝了,包好……”


    “你嘴太毒了,我還有事,不說了。”隨清聽不下去,打斷了吳惟。


    視頻掛斷之後,她不禁又想起上一次見麵,丁艾對她說的那番話,以及那終極的一問——他是為你死的,你知不知道?


    保護機製,追本溯源,對弗洛伊德的敬佩又出現在她腦海中。有些事,哪怕你不去碰它,哪怕再久,它也總是在那裏,伺機等待著下一個爆發的時刻。


    也正是因為這個念頭,她打開電腦,回複了老邱的郵件,同意接受那項提名。q中心,以及曾晨,都值得一個嘉獎。而對她來說,那些事也是該麵對了。


    頒獎禮在一個月之後舉行,就辦在a市新區的創意園裏。因為關注度了得,典禮是對外售票的,儀式現場除去圈內人和媒體記者,還有數百觀禮的市民。


    在這樣一場活動中,q中心這種商業項目實屬亂入的異數,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是商業建築第一次殺入這個入圍名單,雖然被提名的獎項隻是不算太重要的社區貢獻獎。


    組委會大約也有類似的感覺,念到q中心的提名時,還特地稍做解釋,說他們這個獎從來沒有刻意把商業項目排除在外。而對於此類大型建築而言,q中心的中庭綠地做了很好的嚐試,將商業地產的內部空間翻折向公眾開放,創造了新的公共社區空間,從而在商業運作與公共利益之間取得很好的平衡。在此之前,很少有商業作品能真正做到這一點。從這個角度來說,q中心是有突破的。


    不是盛讚,僅是中肯,社區貢獻獎最後也還是頒給了一個古村落複建工程。


    但隨清卻並無遺憾。她知道這隻是一次小小的嚐試,體現了老邱那樣的資本家對社會的一點點責任感,以及曾晨這樣的建築師對空間公正意識的一點點反省。


    也許是因為主場優勢,播放q中心入圍視頻的時候,現場曾數次響起掌聲,鼓掌的大多是新區附近的市民,他們住在這裏,熟悉這一切,也因此受益。


    隨清站起來致謝,聽著那些掌聲,不禁有些動容。她在心裏默默地說:你聽到了嗎?這是給你的。


    那一刻,她又記起曾晨對她說過的話,說他不願意每個地方都是一個樣子,一座高塔,一個廣場,以及許多玻璃鋼筋築起的摩天大廈。雖然,他職業生涯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造那些高塔、廣場與摩天大廈。


    待她重新坐下,身旁有人伸過手來,在她手臂上輕輕拍了拍。她知道那是老邱,盡管她已經低下頭,避開了所有人的目光。


    頒獎禮繼續,建築評論獎環節,隨清看到了丁艾。


    雖然她也知道,從台上往台下看,隻是一片灰暗的虛空,但她還是覺得丁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儀式全部結束之後,已是深夜了。隨清跟邱其振道了別,去外麵倒了杯水,吃下兩粒碳酸鋰片,再去媒體那一區找丁艾。


    這一次,輪到丁艾意外,完全猜不到她的來意。


    而隨清隻是心平氣和地說:“有時間嗎?我們聊幾句吧。”


    丁艾看著她,終於還是點了頭,一路跟著她走到會場外麵。隨清找了一間空著的休息室,走進去開了燈,又關上了門。


    “滿意了吧?”丁艾在她身後開口道。


    隨清回頭,也許是那兩片碳酸鋰的作用,她還是很平靜,隻等著聽下文。


    丁艾走近她,又問:“你到底打算把他消費到幾時?”


    隨清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反問:“你覺得他不應該得到這個提名嗎?”


    大約是沒想到她會反抗,丁艾倒是怔了一怔,片刻才又開口: “他本來可以有更大的成就……”


    “是的,可惜了。”隨清低頭,看見丁艾垂在身旁的手微微顫抖著。


    許久,兩人都沉默。


    “你能跟我說說他的事嗎?”最後,還是隨清先開了口。


    第41章 日記


    這句話讓丁艾輕笑了一聲,她抬頭看著隨清,問:“你要我說什麽呢?”


    “你認識的他。”隨清回答。


    丁艾反問:“你不覺得有點太晚了嗎?而且,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呢?”


    隨清從來不覺得這一場對話會很容易,她隻是照著原本想好的說下去:“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還是要謝謝你。”


    “謝我什麽?”丁艾又反問,語氣愈加嘲諷。


    “謝謝你對我說過的那些話,”隨清平鋪直述,“讓我知道自己並不了解他,至少不了解他的全部。”


    也許正是因為她反常的冷靜激怒了丁艾,丁艾看著她冷笑出來,道:“隨清,你作為建築師差強人意,做人倒是了得,什麽都能自圓其說,什麽事都好意思做出來。所以你每一次拿著他的設計站到鏡頭前麵,我都要問問你有沒有想過,沒有曾晨,你算什麽?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還有邱其振……”


    這是第一次,隨清聽到丁艾當著她的麵承認打過那些電話,重複那些質問。奇怪的是,她沒有半點怒氣,反倒笑了。


    丁艾停下來看著她,隨清不想引起誤會,解釋:“我是笑我自己,謝謝你告訴我。”


    “告訴你什麽?”丁艾冷嗤,簡直覺得她瘋了。


    隨清不介意,答:“總算讓我知道那幾通電話不是幻覺。”


    丁艾仍舊看著她,蹙眉,目光裏多了一些複雜的意味。


    隨清低下頭,避開那雙眼睛,把自己就醫至今的情況說了一遍,簡而又簡。


    丁艾聽著,像是無動於衷,靜了靜才道:“如果你今天找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我向你道歉,這不是我的本意,我不該說那些話,而且以後也不會再說了。除此之外,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交流的必要,就這樣吧。”這番話仍舊帶著嘲諷,她一字一句地說完,就朝門口走去。


    “你剛才問我,是不是覺得有點太晚了……”隨清在她身後道。


    丁艾停了一停,手已經擱在門把手上。


    “我覺得……”隨清繼續說下去,“對曾晨來說的確是晚了,但對你我,還有意義。”


    “你我?”丁艾沒回頭,輕輕哼了一聲,就好像聽了一個並不好笑的笑話。


    隨清隻來得及說最後一句:“因為我不覺得我是唯一一個失去他的人……”


    門在她麵前開了,又再關上,丁艾已經走了。


    短短一場對話,叫隨清覺得精疲力盡,她在那間休息室裏坐了許久,這才走出去,駕車離開創意園。


    已經是深夜了,往舊城去的隧道,高架,一路坦途。她開著車,回想起方才的情景。她本就料到這不容易,但就算被拒絕,也是一次嚐試。這一次不行,她會再試下一次。雖然她並不知道自己還需要多久才能積聚起再試一次的勇氣。


    一個念頭讓她忽然走神,錯過了下行的匝道。極遠處隱隱傳來雷聲,陣陣不歇,一滴雨水砸到擋風玻璃上,留下一元硬幣大小的水跡,再直線滑落。而後,越來越多的雨滴落下,很快綿延成了細密的水幕。


    就是在那一刻,丁艾離開時的那一幕又在她腦中重現。她看到丁艾的手按在門把手上,握緊了的,似乎也正竭力克製著情緒。


    第二天清晨,早餐之前,隨清照例開了手機查收郵件。按照醫囑,她的所有辦公設備在晚上十二點之後關閉,就算天塌下來,也等到第二天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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